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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14章 約指勾金名山結(jié)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時

清秋下了車,將門叫開,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去。冷太太在屋里問道:“怎么到這時候才回來?”清秋道:“金家大小姐,帶我看戲去了?!崩涮溃骸霸谀睦锟磻??”清秋道:“是她家的親戚家里???!媽!不要提了,這兩家房子,實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說鄉(xiāng)下人沒有見過世面的話了。”清秋道:“金家那房子實在好,排場也實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經(jīng)過三道門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來厚?!鼻迩镆幻嬲f話,一面走到她母親屋里來。冷太太低頭一看,只見她穿的那一雙月牙緞子鞋,還沒有脫下,上面還有兩道黑印。便說道:“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把一雙鞋弄臟了?”清秋低頭一看,心里一想,臉都紅了。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大概是聽戲的時候,許多人擠,給人踏了一腳?!崩涮溃骸八麄冮熑思依锫爲?,還會擠罷?”清秋道:“不是看戲坐著擠,大概是下樓的時候,大家一陣風似的出來,踏了我一腳了?!崩涮溃骸澳銘撟屑氁稽c穿,你穿壞了,叫我買這個給你,那是做不到的。”清秋也沒有再和她母親分辯,回房換鞋去了。到了次日,忽然發(fā)覺身上掖的那條新手絹,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條手絹丟了是不要緊的,可是自己在手絹犄角上,挑繡了“清秋”兩個小字,讓人家撿去了,可是不便。想起來,系在鈕扣上,是系得很緊的,大概不至于失落,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絹,絕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他動手為什么我一點不知道?清秋這樣一想,也不管那手絹是不是燕西拿的,便私下對韓媽說:“昨天我到金家去,有一條手絹丟在他家里,你去問金七爺撿著了沒有?”韓媽道:“一條手絹,值什么?巴巴地去問人,怪寒磣的?!鼻迩锏溃骸澳銊e管,你去問就得了?!表n媽因為清秋逼她去問,當真去問燕西。燕西道:“你來得正好,我要找你呢。我有一個字條請你帶去?!表n媽道:“我們小姐說,她丟了一條手絹,不知道七爺撿著了沒有?”燕西笑道:“你告訴她,反正丟不了。這字條兒,就是說這個事,你拿給她看,她就知道了。”韓媽聽說,信以為真,就把字條拿了回來。清秋道:“手絹有了信兒嗎?”韓媽將字條交給她道:“你瞧這個,就知道了。”清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游山之約,不可失信。明天上午十二時,我在公園等你,然后一路出城?!鼻迩锟戳?,將字條一揉,揉成一個小紙團,說道:“這又沒提手絹兒的事?!表n媽道:“七爺說,你瞧這個就知道哩。他不是說手絹,又說什么?”清秋頓一頓,說道:“是些不相干的話,說昨天到他家里去,他家招待不周,不要見怪?!表n媽不認識字,哪知他們葫蘆里賣什么藥?也就不復再問。
  清秋等她走了,把揉的那個紙團,重新打開,看了一看。心里一想,到西山去,來去要一天整的,騙著母親說是去會同學,恐怕母親不肯信,若是不去罷?又對燕西失了信。躊躇了好一會,竟不能決。但是盤算的結(jié)果,赴約的心事,究竟戰(zhàn)勝了她怕事的念頭。次日一早起來,就趕著梳頭。梳好了頭,又催著韓媽做飯。冷太太道:“你又忙什么,吃了飯要出去嗎?”清秋道:“一個同學,邀我到她家里去練習算學?!崩涮娝绱苏f,也就不追問。一會兒吃了飯,清秋換了衣鞋,就要走。冷太太道:“你這孩子,有幾件好衣服,就要把它穿壞了事。到同學家里去,何必穿這些好衣服?”清秋道:“你老人家都是這樣想,有了衣服,留著不穿??墒堑搅撕髞恚路粫r新,又要把新的改著穿了?!崩涮溃骸澳阋┚痛┢鹱吡T,別說許多了?!鼻迩镒嚨搅斯珗@,早見燕西的汽車,停在門口,清秋走進去,遙遙地就見燕西在樹林底下的路上,徘徊瞻望。他一看見,連忙迎上前來。笑道:“你才來,我可餓極了。”清秋道:“你怎樣餓極了?”燕西道:“我沒吃飯,等著你來吃飯呢。”清秋道:“你早又不告訴我,我已經(jīng)吃了飯了?!毖辔鞯溃骸俺粤孙垎??你陪我到大餐館里去吃點東西,成不成?”清秋道:“我吃了飯來的,我怎樣又吃得下?”燕西道:“我這是癡漢……”說時,連忙把話忍住了。清秋笑道:“你就說我是丫頭也不要緊。我看你們府上的丫頭,都花朵兒似的,恐怕我還比不上哩。”說著,對燕西抿嘴一笑。燕西笑道:“不用著急。也許將來有法子證明你這話不確。走罷,我們?nèi)コ渣c東西?!鼻迩锏溃骸拔覍嵲谑遣灰粤?,陪你去坐一會兒得了?!?br/>  二人走到露臺上,揀了一副座頭。燕西便叫西崽遞了菜牌子過來,轉(zhuǎn)交給清秋看。清秋道:“我實在不吃?!毖辔鞯溃骸安荒艹裕憔挽o坐在這里看我嗎?”清秋道:“也罷,我吃一點果子凍?!毖辔鞯溃骸安豢?,剛吃飽飯,不宜吃涼的?!庇谑墙形麽塘硭蛠硪槐Х?,放在她面前,自己一面自吃大菜。菜都吃完了,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凍上來。燕西剛拿了茶匙,將那塊凍下的半片桃子一撥,只覺一個沸熱的東西,按在手背上。低頭看時,乃是清秋將喝咖啡的那個小茶匙伸了過來。她笑道:“剛才你不要我吃冷的,為什么你自己吃起冷的來?”燕西笑道:“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但是你不讓我吃,我就不吃?!鼻迩锏溃骸拔乙沧屇愠裕阋沧屛页?,好不好?”燕西道了一想說道:“好,就是這樣辦?!庇谑菍⑦@碟果子凍,送到清秋面前。清秋道:“你的給我,你呢?”燕西道:“我只要一點,你吃剩下的給我罷。”清秋用小茶匙劃著一半凍子,低著頭笑道:“這樣有錢的大少爺,又這樣省錢,舍不得請人另吃一碟。”燕西笑道:“可不是。不但省錢,我還撿人的小便宜呢。”說時,在身上掏出一條手絹,向空中一揚。說道:“你瞧,這不是撿便宜來的嗎?”清秋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是怎樣在我身上把手絹偷去的,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燕西道:“豈但手絹而已哉?”清秋見他話中有話,也不往下問,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凍,一點一點向嘴里送。約莫吃了一半,將碟子一推,笑道:“太涼了?!毖辔饕娝龑⒌油崎_,順手一把就將碟子拿了放在面前。清秋笑道:“你真那末饞,把它拿下去罷?!毖辔鞑淮穑瑤е?,一會兒工夫,把兩片桃子,半塊凍子,一陣風似的吃下去了。抬手一看手表,已是一點了。便問清秋道:“我們到香山?還是到八大處?還是到湯山?”清秋道:“誰到湯山去?那是洗澡的地方,就是香山罷?!?br/>  燕西會了飯賬,和清秋同坐了汽車,出了西直門,直向香山而來。到了山腳,燕西扶著清秋下了汽車,燕西問道:“我們先到旅館里去,還是先在山上玩玩?”清秋道:“我們既然是來逛山的,當然先逛山?!毖辔鞯溃骸澳悴慌吕蹎幔俊鼻迩锏溃骸拔覀冊趯W校里也常跑著玩,這點算什么?”說時,兩人順著石階,上了一個小山坡。清秋負著那柄小綢傘,越走越往后垂,竟有負不起的樣子。站在一個小坦地上,抽出手絹來揩汗。燕西順手接過傘,笑道:“怎么樣,覺得累罷?那邊上甘露旅館是很平穩(wěn)的,上那邊去罷?”于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后,撐著傘,給她遮住太陽,向這邊大道而來。走到甘露旅館,靠著露臺的石欄邊揀了一副座頭坐下。茶房送了茶來,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清秋笑道:“為什么這樣客氣?”燕西笑道:“古人不是說,相敬如賓嗎?”清秋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卻是沒有作聲。燕西喝著茶,朝東南一望,只見山下青紗帳起,一碧萬頃。左一叢右一叢的綠樹,在青地里簇擁起來,里面略略露出屋角,冒著青煙。再遠些,就是一層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東西,從地而起,遠與天接。燕西道:“你看,到了這里,眼界是多么空闊?常常得到這種地方來坐坐,豈不是好?”清秋笑道:“可惜生長這種地方的人,他領略不到。能領略的人,又沒法子來?!毖辔鞯溃骸盀槭裁礇]法子來?坐汽車來也很快的,一個鐘頭,可以到了?!鼻迩镄Φ溃骸斑@是你少爺們說的話。別人家里,不能都放著汽車,預備逛山用罷?”燕西道:“我不是說別人,我是說你呢?!鼻迩锏溃骸澳阏f我,我有汽車嗎?”燕西道:“你自然會有的?!鼻迩镆娝f到這句,抓了碟子里一把瓜子,放在面前,一粒一粒撿起來,用四顆雪白的門牙,慢慢地嗑著,心里可是極力地忍住了笑。燕西又追著問道:“你想,我這句話在理嗎?”清秋微笑,點著頭道:“在理在理!我若不是有道法,可以變出一輛汽車來,就是做個女強盜,搶一輛來?!毖辔鞯溃骸岸疾挥茫阕匀粫?。你看我這話對不對?”清秋笑道:“你這話,或者也對,或者也不對,我可不知道?!毖辔鞯溃骸袄蠈嵳f了罷!我有汽車,就等于你有汽車?!鼻迩锫犃耍皇遣蛔髀?。燕西說了這句話,似乎到了極點了,要怎樣接著往下說,也是想不起來。于是兩人相對默然,坐著喝了一會兒茶。燕西指著右邊一片坦地,說道:“那邊的路很好走,我們到那里散散步去?!鼻迩锏溃骸皠傋粫?,又要走?!毖辔鞯溃骸澳抢镉幸坏狼嘞?,水非常的清,咱們看看魚去?!闭f道,燕西已站起身來。清秋雖不大愿去,也不知不覺地跟著他走。
  走到那溪邊,一片樹蔭,映著泉水都成了綠色。東南風從山谷中穿來,非常的涼爽??恐?,一塊潔白的山石,清秋斜著身子,坐在石上,向清溪里面看魚。燕西在石頭下面,一塊青草上坐了,兩只手抱著膝蓋,望著清溪里的水發(fā)呆。清秋的長裙,被風吹著,時時刮到他的臉上,他都會不知道。半晌,燕西才開口說道:“我今天請你到香山來的意思,你明白嗎?”清秋依舊臉望著水,只是搖搖頭,沒有作聲。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園里,我已經(jīng)對你說了一半了。”說時突然站立起來,一只手牽著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個金戒指來。清秋回頭一看,也站起來了。且不將那只被握的手奪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見她這樣,倒是有拒絕的意思,實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墒俏易屑毾肓艘幌耄闶鞘裁撮T第,我是什么門第?我能這樣高攀嗎?”燕西道:“我真不料你會說出這句話,你以為我是假意嗎?”清秋道:“你當然是真意?!毖辔鞯溃骸拔壹热皇钦嬉?,你我之間,怎樣分出門第之見來?”清秋道:“你既然對我有這番誠意,當然已無門第,但是你家老太爺、老太太,還有令兄令姊,許多人都沒有門第之見嗎?”清秋說完了,撒開手,便坐在石頭上,揀著石頭上的小砂子,緩緩地向水里扔,只管望著水出神。燕西道:“你這是多慮了。婚姻問題,是我們的事,與他們什么相干?只要你愛我、我愛你,這婚約就算成立了。況且我們家里,無論男女,各人的婚姻,都是極端自由的,他們也絕不會干涉我的事。”清秋道:“我問你一句話,府上有人和貧寒人家結(jié)親的嗎?”燕西道:“有雖然沒有,可是也沒有誰禁止誰和貧寒人家結(jié)親呀!婚姻既然可以自由,那我愛和誰結(jié)婚,就和誰結(jié)婚,家里人是不能問的。況且你家不過家產(chǎn)薄弱一點,一樣是體面人家,我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清秋道:“你說的話,都很有理,我不能駁你。但是我不敢說府上一致贊成?!毖辔鞯溃骸拔也皇钦f了嗎?婚姻自由,他們是不能過問的。只要你不嫌棄我。這事就成立了。慢說他們不能不贊成,就是實行反對,他還能打破我們這婚約嗎?你若是拒絕我的要求,就請你明說。不然,為了兩家門第的關系,將我們純潔的愛情發(fā)生障礙,那未免因小失大。而且愛情的結(jié)合,只要純正,就是有壓力來干涉,也要冒萬死去反抗,何況現(xiàn)在并沒有什么阻礙發(fā)生呢?”清秋坐在那里,依然是望著水出神,默然不作一聲。燕西又握著她的手道:“清秋,你當真拒絕我的要求嗎?是了,我家里有幾個臭錢,你嫌我有銅臭氣,我父親我哥哥都做官,你又嫌我家是官僚,沒有你家干凈,對不對?”清秋道:“我不料你會說出這種話來,這簡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話了。”燕西道:“你說怕我家里人反對。我已說了,不成問題?,F(xiàn)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你又說不是。那末,兩方都沒有阻礙了,你為什么還沒有表示?”清秋坐在石上,目光看著水,還是不作聲,不過她的臉上,已經(jīng)微微有點笑容了。燕西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道:“你說,究竟還有異議沒有?”清秋笑著把臉偏到一邊去,說道:“我要說的話,都已說了,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毖辔鞯溃骸澳憧偟谜f一句,我才放心?!鼻迩锏溃骸澳憬形艺f什么呀?”燕西笑道:“你以為應該怎樣說,就怎樣說。”燕西越逼得厲害,清秋越是笑不可抑,索性抬起一只胳膊來將臉藏在袖子下面笑。燕西把她的胳膊極力地壓下來,說道:“我非要你說一句不可。這樣罷,省得我不好直說,你也不好直答,我說句英語罷。你不答應我,我今天就和你在這里站到天黑,由天黑站到天亮?!鼻迩锇杨^一擺,笑道:“我不懂英文。”燕西道:“不要客氣了,你真不懂嗎?我就直說了?!庇谑且恢皇帜贸鼋渲竵?,給清秋看了一看,問道:“清秋,你愿……”清秋不讓他說完,連忙將手絹捂住燕西的口,笑道:“別往下說了,怪不中聽的。”燕西道:“這就難了。說英國語,你說不懂;說中國語,你又嫌不中聽,就這樣糊里糊涂,就算事嗎?那末,這戒指戴的也沒有緣由了。無論如何,我總要你說一句?!鼻迩锏溃骸澳銓嵲谑翘闊?,你就說句英文試試看?!毖辔鞯溃骸拔艺f了,你要不答應,我這話可收不轉(zhuǎn)來?!鼻迩锏溃骸拔胰羰谴饝粊?,怎么辦呢?”燕西道:“很容易答應的,你只要說一個字,答應一個yes就行了。你說不說?”清秋笑道:“就說一個yes嗎?這個總行的罷。”燕西道:“你不要裝傻了,也不要難我了,我可說了,你可要答應?!鼻迩镄Φ溃骸爱斦婀庹f一個yes嗎?那或者行。”燕西道:“不要‘或者’兩個字,要光說‘行’。”清秋笑道:“就不要‘或者’兩個字,你說罷?!毖辔饔谑菍⑶迩锏氖峙e起一點來,他也微微地伸出無名指,意思是讓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iloveyou?”清秋早是咯咯地笑起來,哪里還說得出話。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應我嗎?”清秋被他逼不過,只得點點頭。燕西道:“你這頭點得不湊巧,好像是說不答應我呢?!鼻迩锏溃骸皠e麻煩了,我是答應你那句英文呢。”燕西道:“點頭還是不成,你得口中答應才行。我再說過一句,你可得接上就答應?!闭f著,遙見山腳下,有一群男女遙遙上山而來。清秋道:“人來了,別鬧了?!毖辔鞯溃骸叭藖砹艘膊灰o,要你答應了,我給你戴上戒指?!庇谑怯趾Φ溃骸癷loveyou?”清秋笑著低了頭,輕輕說道:“是的?!卑倜ο掳涯莥es一個字,又忘記了。燕西手上拿的戒指,只微微一伸,戒指已經(jīng)套上了。清秋連忙將手擺脫,離開石頭站著。燕西笑道:“你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很感激你。但是我們還欠缺一點手續(xù)。因為自由的婚姻,應該完全仿著歐美的辦法。他們的女子在允了婚以后,是要……”清秋道:“要什么?走,喝茶去罷?!毖辔鞯溃骸皭矍殡娪袄锩?,他們一男一女,最后是怎么樣?你知道嗎?我們就是欠缺那一道手續(xù)。這一道手續(xù)不辦完,什么事也可以不忙,別說喝茶?!闭f時,便抵住她的去路。清秋笑道:“我們趕快一點到旅館去罷,我口渴了,要喝茶呢。你瞧山底下的人,已經(jīng)到面前來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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