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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10章 題扇通情別號夸高雅 修書祝壽隆儀慰寂寥

他這樣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點(diǎn)鐘,清秋回來了,臉上帶著兩個淺淺的紅暈。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嗎?”清秋道:“沒喝酒。”冷太太伸手替她理著鬢發(fā),用手背貼著清秋的臉道:“你還說沒喝酒,臉上紅得都發(fā)了熱,覺得燙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闭f時,握著清秋一只手提了起來,也讓她把手背去試了一試臉上。然后笑問道:“怎么樣?你自己不覺得臉上已經(jīng)在發(fā)燒嗎?”清秋笑道:“這是因?yàn)樘鞖鉄?,臉上發(fā)燒哩,哪里是喝醉了酒?”清秋走進(jìn)房去,一面脫衣服,一面照鏡子。自己對鏡子里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臉上有些紅暈嗎?將衣服穿好,然后出來對冷太太道:“哪里是熱?在那新房里發(fā)臊呢?!崩涮溃骸霸谛路坷飼l(fā)什么臊?”清秋撅著嘴道:“這些男學(xué)生,真不是個東西,胡鬧得了不得?!崩涮Φ溃骸棒[新房的事,那總是有的。那只有娘兒們,可以夾在里面瞧個熱鬧。姑娘小姐們,就應(yīng)該走遠(yuǎn)些,誰教你們在那兒呢?”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禮堂上他們就鬧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著我們幾個人。到了新房里,越發(fā)是裝瘋。”冷太太笑道:“你們當(dāng)女學(xué)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嗎,怎樣又怕起來了?”清秋道:“怕是不怕人。可是他們一雙眼睛,釘子似的,釘在別人身上,多難為情呀?!崩涮溃骸昂筇煨氯瞬皇橇硗庖埬銈儙孜灰玫呐笥褑??你去不去呢?”清秋道:“我聽到說,也請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來的《金剛經(jīng)》,只抄了幾頁,就扔下了,他若要問我起來,我把什么交給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門,把它抄起來?!崩涮溃骸澳阏f起抄經(jīng),我倒想起一樁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來,叫你給他寫呢。”清秋道:“媽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內(nèi)也擱不住。我會寫幾個字,何必要告訴人。”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訴他的?是他看見這墻上的字條,談起來的。他還說了呢,說是我們要用什么首飾,可以和他去借?!鼻迩锏溃骸八@句話,分明是賣弄他有家私,帶著他瞧我們不起?!崩涮Φ溃骸澳氵@話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藹可親的,向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他家里一句有錢的話?!鼻迩锏溃骸澳靡话咽裁瓷茸咏o我寫?”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將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來。清秋打開一看,見那邊畫的《水趣圖》,一片蒹葭,兩三點(diǎn)漁村,是用墨綠畫的,淡遠(yuǎn)得神,近處是一叢深蘆,藏著半截漁舟。清秋笑道:“這畫實(shí)在好,我非常的歡喜,明天托舅舅問問他看,畫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樣也替我們畫一張。”冷太太道:“你還沒有替人家寫,倒先要人家送你畫。”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寫好,明天送扇子還他的時候,再和他說這話呢?!?br/>  次日,清秋起了一個早,將扇子寫好,便交給了宋潤卿,讓宋潤卿送了過去。宋潤卿走到那邊,只見燕西床上,深綠的珍珠羅帳子,四圍放下。帳子底下,擺著一雙鞋,大概是沒有起來呢。桌子上面,擺了一大桌請客帖子,已經(jīng)填了日期和地點(diǎn),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這里請客。請?zhí)囊慌裕瑝褐粡埧偷拿麊?,自己偷眼從頭看到尾,竟沒有自己的名字在內(nèi)。心里想著,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見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請客,怎樣會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煙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來吸著,接上咳嗽了兩聲。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見他坐在桌子邊,本想不理。后來一看他手上捏著一柄折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經(jīng)寫上字了,連忙掀開帳子,走下床來,說道:“好早,宋先生幾時來的?我一點(diǎn)也不知道?!彼螡櫱涞溃骸拔覀兌际瞧饝T了早的,這個時候,已經(jīng)做了不少的事了。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寫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樣?筆力弱得很罷?”燕西拿扇子來一看,果然寫好了。蠅頭小楷,寫著蘇東坡的《游赤壁賦》,和那面的《水趣圖》,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贊幾聲好。再看后面,并沒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寫著“雙修閣主學(xué)書”。燕西道:“這個別號,很是大方,比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字眼兒,莊重得多?!彼螡櫱涞溃骸澳昙o(jì)輕輕的女孩子,稱什么樓主閣主,未免可笑。前兩天,她巴巴地用了一張虎皮紙,寫著“雙修閣”三個字,貼在房門上,我就好笑。后來據(jù)她說,是一個研究佛學(xué)的老教員,教她這樣的呢?!毖辔鞯溃骸袄湫〗氵€會寫大字嗎?我明天也要拿一張紙,請她和我寫一張?!彼螡櫱涞溃骸八莻€大字,罷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應(yīng)酬的東西,兄弟倒可以效勞?!彼@樣一說,燕西倒不好說什么。恰好金榮已送上洗臉?biāo)畞?,自去洗臉漱口。宋潤卿見他沒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鋪下的兩本書。燕西想起桌上的請?zhí)愕溃骸八蜗壬?,過兩天,我請你陪客?!彼螡櫱湫Φ溃骸袄细缯埖亩嗍巧系热宋?,我怎樣攀交得上?”燕西道:“太客氣了。而且我請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絕不是政界中活動的人物。實(shí)不相瞞,我原是為組織詩社,才在外面這樣大事鋪張??墒亲詮陌岬竭@里來,許多俗事牽扯住了,至今也沒開過一次會。前兩天家父問起來,逼著我要把這詩社的成績交出來。你想,我把什么來搪塞呢?我只得說,詩稿都拿著印書局去了。下次社課,做了就拿來。為著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見,而且請他老人家出了兩個題目。這次請客,所以定了午晚兩席。上午是商議組織詩社的章程,吃過午飯,就實(shí)行作詩。要說到作詩,這又是個難題目,七絕五絕,我還勉強(qiáng)能湊合兩句。這七律是要對四句的,我簡直不能下手?!彼螡櫱溥B忙搶著說道:“這不成問題,我可以和金先生擬上兩首,請你自己改正。只要記在肚子里,那日抄出來就是了。”燕西道:“那樣就好,題目我也忘了,回頭我抄出來,就請宋先生先替我作兩首?!闭f著,對宋潤卿一抱拳,笑著說道:“我還另外有酬謝?!彼螡櫱涞溃骸昂猛媪T了,這算什么呢。不過我倒另外有一件小事要求?!毖辔鞯溃骸俺菍?shí)在辦不到的,此外總可以幫忙,怎么說起‘要求’二字來?”宋潤卿笑道:“其實(shí)也不干我的事,就是這把扇子上的畫,有人實(shí)在愛它。諒這個畫畫的人,必是你的好友,所以叫我來轉(zhuǎn)請你,替她畫一張小中堂。”燕西道:“咳!你早又不說,你早說了,這把扇子,不必寫字,讓冷小姐留下就是了?!彼螡櫱涞溃骸熬硬粖Z人之所好,況且你那上面已經(jīng)落有上下款,怎樣可以送人呢?”燕西道:“不成問題,我決可以辦到,三天之內(nèi),我就送過去?!彼螡櫱涞溃骸斑@也不是什么等著要的東西,遲兩天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毖辔鞯溃骸安灰o,這個會畫的,是家父一個秘書,立刻要,立刻就有,三天的限期,已經(jīng)是很客氣了?!?br/>  燕西的脾氣,就是這樣,說做就做,立時打電話,去找那個會畫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電話,說是要畫,答應(yīng)不迭。趕了一個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畫送給燕西。因?yàn)檠辔鞣愿懒说?,留著上下款不必填,所以連圖章也沒有蓋上一顆。燕西卻另外找了一個會寫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題的是雙修閣主人清玩,下款落的燕然居士敬贈。因?yàn)轳押莵聿患傲?,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聽差送過去。這一幅畫,是燕西特囑的,俞子文越發(fā)畫的云水蒼茫,煙波縹緲,非常的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歡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這“燕然居士”四個字,分明是燕西的別號,把人家畫的畫,他來落款,不是成心掠美嗎?好在這是小事,倒也沒有注意。
  這日下午,她因?yàn)樗螡櫱洳辉诩?,他那間半作書房半作客廳的屋,清靜一點(diǎn),便拿了白折,在那里抄寫《金剛經(jīng)》。約莫抄了一個鐘頭,只聽門簾子啪噠一響,抬頭看時,卻是燕西進(jìn)來了。清秋放下筆,連忙站起來。燕西點(diǎn)了一下頭問道:“宋先生不在家嗎?”說畢,回身就要走。清秋笑道:“請坐一坐?!毖辔鞯溃骸安灰谶@里耽誤冷小姐的功課?!鼻迩镄Φ溃骸笆鞘裁垂φn呢,替人抄幾篇經(jīng)書罷了?!北愀糁皯魧ν饷婧暗溃骸绊n媽,請?zhí)珌恚鹣壬鷣砹??!毖辔髟悄信浑H場中混慣了的,對于女子,很少什么避嫌的事。惟有對于清秋這種不新不舊的女子,持著不即不離的態(tài)度,實(shí)在難應(yīng)付。本來說了兩句話,就要走的,現(xiàn)在清秋請她母親出來陪客,這又是挽留的樣子,便索性坐下來。冷太太適好在里面屋子里有事,這一會兒,還沒有出來,暫時由清秋陪著。一時找不到話說,清秋先說道:“多謝金先生送我那一張畫。”燕西道:“這很不值什么,冷小姐若是還要這種畫,十幅八幅,我都可以辦到。”清秋笑道:“行了,哪里要這些個。這種小房子,要了許多畫,到哪里擺去?!毖辔饕幻嬲f話,一面用眼睛看著桌上抄的經(jīng)卷,說道:“冷小姐的小楷,實(shí)在是好,雖然蒙冷小姐的大筆,給我寫了一把扇子。可惜不能裱糊掛起來,冷小姐閑了,請你隨便寫幾個字?!鼻迩锏溃骸拔蚁騺砭蜎]敢替人寫什么東西,這次因?yàn)榧夷刚f,金先生是熟人,寫壞了,也可以原諒的,所以才勉強(qiáng)瞎拓了幾個字,真要裱糊起來當(dāng)陳設(shè)品,那是笑話了?!闭f時,她側(cè)著身向著燕西,把右手拇指食指,依次撫弄著左手五個指頭。眼睛望著那白里透紅的手指甲,卻不向燕西正視。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新舊白色印藍(lán)花的薄紗長衫,既干凈,又伶俐。燕西想到哪里有這樣兩句詩:淡淡衣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銷。現(xiàn)在看將起來,果然不錯??上裣д浔人_通,沒有她這樣溫柔。她比邱惜珍可憐可愛,又不很開通,要和她在一處跳舞,那是絕對沒有這種希望的。清秋見燕西坐在那里發(fā)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咳嗽了兩聲,回頭又喊著韓媽道:“韓媽,你也來倒茶呀?!毖辔餍Φ溃骸盁o須乎客氣了。我是一天不來三趟,也來兩趟,幾乎和自己家里差不多了。要是客氣,還客氣不了許多哩?!鼻迩镄Φ溃骸斑€有我們那位舅舅,一天也不知道到先生那邊去多少次哩?!毖辔鞯溃骸拔┢淙绱?,所以彼此才用得客氣呀?!鼻迩锏α艘恍Γ孟癯姓J(rèn)他這句話似的。接上無話可說,她又去低頭撫弄著手指頭。燕西道:“冷小姐,在上一個多月,到萬壽山去過一回嗎?”清秋隨口答道:“是的,去過一回?!边@句話說完,忽然想道:我到萬壽山去過一回,你怎么知道?于是對燕西臉上看了一眼,好像很疑惑似的。燕西會意,笑道:“那天,我也去逛的??匆娰F校許多同學(xué),坐著一大群車子,在大路上走。冷小姐,你不是坐著第三輛車子嗎?”清秋一想,怪呀,那個時候,你并不認(rèn)得我,怎樣知道是我呢?不過這話不好說出來,便道:“哦!那天金先生也去逛的?!苯由闲Φ溃骸敖鹣壬故呛糜浶?,還記得很清楚?!毖辔鞯溃骸斑@一次游覽,我覺得很是有趣的,所以還記得呢?!鼻迩镒屑?xì)一想,是了,那天在大路上,有一個時髦少年,帶著幾個仆人,騎著匹馬在車前車后地走,大概就是他了。清秋這樣想著,由此更推測到燕西近來的舉動,覺得他是處處有意的。抬眼皮一看他穿著一件白秋羅的長衫,梳著一個溜光的西式分頭,不愧是個風(fēng)流俊俏人物。在這個當(dāng)兒,竟好好的臉上會發(fā)起熱來,盡管地低下頭去。燕西又覺得無話可說了,站到桌子邊來,看那寫的《金剛經(jīng)》,先是說了一陣好,然后又說道:“冷小姐,你寫的這部經(jīng),送給我,好嗎?”清秋道:“金先生也好佛學(xué)嗎?”燕西笑道:“這是迷信的事,我們青年人,學(xué)這個做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氣?”清秋道:“我也是這樣想,這是老媽媽干的事,我們哪里干得來這個?可是我們有個老教員,老是說好,再三再四地教我寫一部經(jīng),我可真不愿寫呢,金先生既不學(xué)佛,要抄經(jīng)做什么?”燕西笑道:“實(shí)在寫得太好了,我想要了去,裱糊起來掛在書房里呢。不過我這人未免得隴望蜀,倒是請你寫了一把扇子,這會子又要這部經(jīng),太不知足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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