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天氣狀況非常好,天空幾乎一絲云都沒有。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射在海面上。這一片深藍色的遼闊海域波光粼粼,宛如海底隱藏著無數(shù)的珍寶,可以任君采擷。可惜的是,無論朝什么方向看過去,都是完全一樣的風景。初看時令人興奮、雀躍,可時間一長,會讓人產(chǎn)生視覺疲勞,仿佛這個世界永遠是這樣,再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藥不是臉色慘白地扶著船舷邊的欄桿,身子隨著船身輕輕搖擺。我從他身后走過來,遞去一瓶水和一粒暈船藥,拍拍他的肩膀。藥不是一言不發(fā)地把藥接過去,和水吞下。昨天晚上這條船搖晃得很厲害,他是吐得最慘的一個。
“實在撐不住就先回艙室吧,躺著能感覺好點。”我說。藥不是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你怎么不暈船?以前出過海?”
我笑瞇瞇地拍了拍腦袋,說我這是天賦異稟。這我可是一點沒吹牛,從小我就不怕?lián)u擺和旋轉(zhuǎn),能自己原地轉(zhuǎn)上二三十圈,然后走路還是一條直線。若不是家里出了變故,我的體質(zhì)夠格去當飛行員。
聽到這話,藥不是“哼”了一聲,努力抿住嘴唇,估計胃里又開始翻騰。
“你從前出過海沒有?”我問。
“沒有。我一直盡量避免坐船,尤其是海船。我總覺得一到海上,就失去了對周圍事物的控制,是好是壞,聽天由命。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藥不是試圖解釋自己的窘態(tài)。
歸根到底,還是這家伙的控制欲太強了,難怪高興受不了他。我反問道:“那你這次干嗎勉強跟過來?這不自己找罪受嗎?”
“我總有種直覺,福公號不只與你們許家有關(guān)系,跟我們藥家也有牽連。那條沉船,隱藏的不只是歷史,我必須得在場。”
“是啊,現(xiàn)在老朝奉的勢力風雨飄搖,福公號恐怕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拿到那十件柴瓷,老朝奉還有機會號令群雄,若再失手,他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搞定福公號,回去之后就可以直接把老朝奉揪出來!”
我信心十足地說道。話音剛落,一陣帶著腥味的海風輕吹,把海面吹起一片片白色褶皺,有如野馬在原野上奔馳時飄起的鬃毛。只有在這個時候,大海才會變得生動起來。我把胳膊搭在欄桿上,身體朝前彎去,和他并肩而立。我們倆就這么瞇著眼睛,望著遠方的海平線。碧藍的天空和深藍海面在那里交匯,我們的目的地,應(yīng)該就在那條線上的某一個點。
我們的船是兩天前出海的。這是一條船齡超過二十五年的老船,隸屬于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本來劉局與黃克武想調(diào)配一艘五千噸級的拖輪,但有關(guān)部門認為現(xiàn)階段資料太少,水文不明,派遣大船有點浪費,最后只批了這么一條又老又小的船。
這條船的編號是打撈08號,噸位只有一千噸,巡航航速二十節(jié),最高航速二十五節(jié)。它的分類屬于海事打撈船,但并不具備打撈功能,因為沒有大型起吊設(shè)備,只在艦尾設(shè)置了一個抓斗。潛水配套設(shè)備在船上有那么幾套,但不能進行水下電焊和水下切割作業(yè)。船上最值錢的一臺設(shè)備,是瑞典產(chǎn)的海底主動聲吶探測儀,用來搜尋沉船殘骸。
換句話說,這次出海,我們只能進行沉船的定位和船內(nèi)打撈工作,想把福公號整體撈起來,是絕無可能的。對此我挺無奈,不過這已是在倉促時間內(nèi)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日本人的考察船也已出海,再拖延下去就會被他們捷足先登。
打撈08號從上海出發(fā),船上除了船員之外,還有我、藥不是、方震、沈云琛和戴海燕,再就是一位水下考古專業(yè)的教授,叫林川,以及一名專業(yè)的潛水員。
方震能同行,讓我安心不少。不知道這家伙的具體職務(wù)是什么,但他總是能充當各種協(xié)調(diào)員的角色,下到紹興公安局,上到交通部和海軍,沒有他不能協(xié)調(diào)的部門。這次出海他能跟來,代表了有關(guān)部門的某種意志,至于是和什么有關(guān)的部門、哪種意志,我就真不知道了。
戴海燕是當初我答應(yīng)好了的,不過沈云琛居然也跟來了,倒真出乎我的意料。海上條件艱苦,我本來不贊同老太太親自舟車勞頓,沈云琛卻笑瞇瞇地打開一個紫檀色的行李箱,從里面掏出一摞木板。這摞木板都是烏木制成,一套十二份。
我還沒說什么呢,旁邊的戴海燕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呼:“呀,牽星板!”我這才知道,這就是古人用來牽星定位的牽星板。
她淘來的這一套板子品相保存十分完好,上面的望準、分度、刻字都清晰得很,板子上下都留有一處微微凹下去的痕跡,這是測量時牽線留下的壓痕。背面寫著“大清雍正年制”以及“泉州”等字樣,一看便知是雍正年間閩商的用具。
清代海禁嚴格,順治、康熙兩朝均實行南洋禁海令,片帆不準入海。到了雍正一朝,才廢除此令,開放四個通商口岸,遠洋貿(mào)易有了一個小小的回升,可到了乾隆登基,又徹底閉關(guān),一閉就閉到了鴉片戰(zhàn)爭。這套牽星板,應(yīng)該就是雍正廢除南洋禁海令后,閩商為出海所制,十分有意義,它象征著中國古代最后一次擁抱海洋。
這套板子的價值,可不簡單。它一整套均由烏木制成,打磨得光滑如鏡,表皮呈黃褐色,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烏木又叫陰沉木,其實是木材在特定環(huán)境下碳化如石了。烏木材質(zhì)緊實堅硬,不懼海風侵蝕,是充當航海儀器最好的材料。古董行有句話:“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可見其珍貴。這套烏木牽星板大小有十二塊,可真是下了血本——不過話說回來,大洋風險重重,誰也不會在導航儀器上省錢。
清代航海技術(shù)衰退很厲害,到了近代,西方儀器紛紛進入中國。牽星技術(shù)逐漸失傳,這牽星板流傳下來的很少,在市面上十分罕見。也只有沈云琛這種青字門大佬,精通木器,才有門路弄來這么一套東西。
打撈08號上有現(xiàn)代導航設(shè)備,比牽星板要精確得多。不過畢竟坐標以古法寫就,若能以古板作為驗證,會更加準確。這可真是一份大禮。
我向沈云琛道謝,她笑道:“佛頭案、《清明上河圖》,兩件大事我都沒幫上你什么忙,這次若再沒什么表示,以后真沒臉去見劉老爺子了。”說到這里她眼珠一轉(zhuǎn),興致更加高漲,“再說這沉船藏寶,是多好的話題啊。聶衛(wèi)平在中日圍棋擂臺賽連勝七場,全國人民都開始學下圍棋。倘若這次咱們滿載而歸,說不定全國人民都開始玩古董了呢。到時候咱們也拍部驚險電影,學《少林寺》,給中華鑒古學會宣傳宣傳,對發(fā)展將會是極大促進。”
我一陣苦笑,三言兩語,這老太太又轉(zhuǎn)到商業(yè)運作上去了,怪不得她非要跟來,原來真正的用意在這兒呢。
這套板子我還沒焐熱乎,立刻被戴海燕給收走了,她說難得有實物,可以借機研究一下用法。這姑娘上船以后,一直沒怎么和人來往,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艙室內(nèi),要么就是獨自站在船頭,高舉著板子不知在鼓搗什么。大家開始覺得奇怪,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如果我是一男的,你們就見怪不怪了對吧?”戴海燕有一次問我。我連忙說:“怎么會?”戴海燕聳聳肩:“你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你。好像科研工作必須是男性干才正常似的。”
她指的是林川教授。林川教授是專門研究水下考古的,按照規(guī)定,這次出海考察只有他才有資格帶隊。雖然這船上五脈的人不少,但說起水下考古,人家才是專家。
林川教授跟黃克武很熟,這次也是受其所托,當然他自己也十分感興趣。要知道,沉船里藏的可是柴窯瓷器,而且有十件!“柴窯”這兩個字,玩古董無論誰聽了,都會為之瘋狂。
林川教授是蘇州人,長得有點像老太太,慈眉善目,說話也是輕言細語,不湊近不大容易能聽到。但他的資歷可不淺,六十年代開始就研究水下考古,是國內(nèi)少數(shù)幾個懂行的,先后對十幾條古沉船進行探索打撈,經(jīng)驗豐富。
“小許,你知道嗎?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統(tǒng)計,在全世界的范圍內(nèi),還沒被發(fā)現(xiàn)的古沉船,至少有三百萬條。這是個什么概念?人類有明確歷史記載才五千年,等于每年要沉沒六百艘,平均一天兩艘,跟下餃子差不多了。光咱們的沿海和東南亞地區(qū),中國沉船少說就有三千多條。這是何其豐富的一個寶藏庫。如果不好好搞,可就全讓外國人把便宜占去了。”
林川教授一見面,就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連串數(shù)字,特別認真。我國的水下考古長期不受重視,想必他也是寂寞太久,這回難得有人愿意出資出海考察,老頭可高興了。我挺喜歡他這個人,感覺是那種單純的學人,沒什么心機。
同船的還有一名潛水員,是林教授的老搭檔,負責對沉船進行海底勘察。他叫鐘山,沉默寡言,跟我沒啥話題可聊,但據(jù)林教授說,他的技術(shù)沒的挑,經(jīng)驗豐富,考察沉船是個極其危險的活兒,非他莫屬。
這是我們這次考察的全部班底,說實話,薄弱了點。不過這已經(jīng)是在有限時間內(nèi)能爭取到的最多資源了。
我們這條船從上海出發(fā),一直向著東南方向前進。我們的目標,在兩百多海里之外的廣袤東海之中。為了防止老舊輪機出問題,打撈08號的航速并不快。船長告訴我們,抵達預定海域大約要花兩天的時間。
五件萬歷人物青花罐提供的坐標是這樣的:“雞籠開洋用甲卯針六更,北辰星十一指半平水,華蓋星一指平水,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戴海燕給我解釋過,雞籠是基隆,甲卯指東北方,六更是十二個小時。當北辰、華蓋、獅子三星與海平面的夾角分別是十一指、一指和一指半時,所在之處就是沉船之地。剩下的,就是三角函數(shù)和現(xiàn)代經(jīng)緯度的換算了。
雖然少掉了一個坐標,戴海燕還是推算出了一個大概范圍。福公號沉船地點的大概位置,是在北緯25度44分,東經(jīng)123度28分,沒法更詳細了。戴海燕告訴我,可能沉船的海域非常寬廣,粗略估計得有七萬平方公里。這么一條小船開過去,只能一點一點搜。
更麻煩的是,這片海域緊鄰敏感地區(qū),因此當初主管部門批準時也很猶豫,對我們的行動限制很多。比如這次出海,名義上是由中華鑒古學會出錢,雇傭打撈船進行考察作業(yè),是私人商業(yè)活動,不是官方行為。而且不允許我們靠近鄰近海域的任何島嶼,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沖突。
這個季節(jié),東海相對風平浪靜,一路上沒什么風險,就是太陽有點曬。白天我們大部分人都躲在艙室里,只有太陽快落山才上去拍幾張照片。晚上的星空很漂亮,可惜船長禁止亂跑,這條船噸位小,風浪稍微大一點就搖晃得很厲害,一下子晃進海里可不得了。只有戴海燕這種膽大的家伙,才會偷偷跑出來,因為她說想用牽星板測量,必須得是星空之夜。結(jié)果她一不留神,被纜繩絆倒差點跌下船去,幸虧被路過的藥不是給救了。
當時藥不是還在暈船,在狹窄的艙室里實在喘不過來氣,就跑來甲板透氣。正看到戴海燕跌倒,趕緊伸手拽了一把,這才避免了我軍先折一員大將的悲劇。然后倆人拿著牽星板,研究了大半夜,一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才各自回去休息。
藥不是對戴海燕挺欣賞,跟我說這是個講道理的姑娘。言外之意,他之前碰到的,都是不講道理的。我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打趣說:“你看上人家了?”藥不是沉思片刻,一歪頭:“確實很合適。”然后,就沒下文了。
打撈08號在東海順順當當走了一天半,即將抵達預定海域時,戴海燕和林教授召集了所有人,開了一個會,擬定搜尋方案。
林教授主持會議,一開始他就猛打預防針:“鎖定沉船位置,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海底坡度、洋流、氣候、地質(zhì)變動,都有可能讓沉船位置發(fā)生變化。有的時候,沉船移動十幾海里都有可能。那個牽星術(shù)坐標,只是標明福公號在當時的沉沒位置,從明代到現(xiàn)在有幾百年了,這條船目前跑去什么地方,可就不好說了,戴小姐劃定的那個七萬平方米的海域,只能說存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聽他這么一說,我們面面相覷,才知道把整件事想簡單了。我原本以為跟陸地上似的,拿著寶藏圖總能找到。林教授正色道:“甚至在一些極端情況下,整條船的保存條件不好,木制零件被海水腐蝕、糟朽,然后漂散,最終整條船徹底消失。你們得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那您估計這次的成功幾率高嗎?”我問了一個有點傻的問題。
林教授看了我一眼:“這一帶的海底水文資料,我國非常缺乏,只知道屬于大陸架的延伸部分,水深不超過100米,海底相對比較平緩,找到沉船概率不低。不過附近是沖繩海槽,如果沉船移動去了那邊,甚至跌入槽底,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他看了一眼我們,注意到我們對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不太滿意,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諸位都是五脈的人才,不過水下考古你們可不熟。我撈起過十幾條船,可一大半是江河和淺海碼頭沉船,真正撈起來的遠洋沉船鳳毛麟角。我必須講清楚,這是一個非常容易有挫折感的行業(yè),成功率非常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失望和失落中度過。你們?nèi)绻У钠诖螅峙陆Y(jié)局會不盡如人意。”
沈云琛看看我們這些年輕人,清了清嗓子:“林教授,您說得對。咱們把事兒做到最好,至于成不成的,就交給老天爺吧。”她到底老辣,兩句話就把沉悶的場面給接住了:“您說說接下來具體要做什么吧。”
林教授道:“這條船上帶了一臺海底旁側(cè)拖曳聲吶,可以掃描海底的地形特征。我們先從小戴劃定的那一片海域開始,把它劃分為網(wǎng)格,標上號碼,然后逐格掃描。這臺機器側(cè)掃覆蓋寬度兩百米,能識別一米五幅度的變化,所以如果地形特征有突然的起伏,那便可能是殘骸——當然,也可能是丘陵或溝槽。”
“聽起來還挺簡單的嘛。”我評價道。
“技術(shù)上沒那么復雜,只是單調(diào)枯燥罷了。”林教授看了我一眼,“掃描的時候,這條船必須以三節(jié)的速度,沿網(wǎng)格直線前進。聲吶儀每工作五小時,就要關(guān)機充電三小時。你算算看,若掃完這七萬平方公里,需要多少時間。”
我心算了一下,心里一陣咋舌。這次出海,五脈不可能無限資助,預算有限。目前的投資,剛剛夠維持把這七萬平方米掃一遍的時間。換句話說,中間不能有變故,機器不能壞,風暴不能來,稍微有點耽擱,就掃不全整個海域。
日本人肯定比我們有錢,堅持的時間更久。一想到這里,我就有點擔心。
聲吶在工作時,會把實時信號回饋到監(jiān)控儀上,這需要隨時有人在旁邊看著才行。不過這個過程實在太漫長,一個人可扛不住,所以必須得輪流值班。接下來林教授安排了監(jiān)控聲吶屏幕的班次,除了船員之外都得來,然后他講了一些海底地形探查原理和地形識別入門,開機演示了幾次,我們輪流上前操作。
“福公號已經(jīng)在水里泡了幾百年,姿態(tài)和解體程度如何,我們并不清楚;是否處于復雜地形,周圍環(huán)境是否形成干擾,我們也不清楚。就算機器掃到福公號,反饋回來的信號也可能只有那么一點點。所以你們千萬不可大意,屏幕前一兩秒的走神,就有可能錯失良機,再不能挽回。”
聽了林教授的話,我們都收斂起輕視之心,拿出鑒定古董的認真勁兒來學習。
說實話,我原本以為這搜尋沉船跟電影一樣,主角只要拿到藏寶圖,可以直接過去撈起就是,真是想簡單了。聽林教授這一番講解,才知道實際操作是多么枯燥而艱苦。
培訓持續(xù)了半天時間,所有人都上機操作了幾次。林教授還把聲吶放入海中,實戰(zhàn)了一次,對著起伏的信號進行講解,告訴我們分別可能代表什么地形。在隨后的考核中,表現(xiàn)最優(yōu)的居然是戴海燕,大概女生比較細心吧。我、方震和沈云琛成績中等,奉陪末座的居然是藥不是。林教授笑著說,看這個得有點想象力,海底情況千變?nèi)f化,光靠手冊上的波形對比可不成。
我往旁邊看了一眼,藥不是這個優(yōu)等生露出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
差不多太陽快落山之時,船長打來電話,林教授在電話里嗯嗯了幾聲,眉頭忽然一挑,略帶驚訝。他放下電話,對艙內(nèi)所有人說:“我們在二十分鐘內(nèi)就會進入搜尋海域。不過在數(shù)海里之外,雷達發(fā)現(xiàn)有另外一條船。”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面色嚴峻。這里離正常航線很遠,不可能是無關(guān)船只。我們趕緊沖到甲板上,想親眼看看。
此時夕陽半落,海面浮著一層陰郁的酡紅。我們顧不得欣賞美景,都望著遠處的天邊的一個小黑點。隨著時間推移,小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一條大船。有經(jīng)驗的船員告訴我們,那條船的噸位在一千五百噸以上,從船形判斷也是打撈船,甲板很寬,很可能配備吊桿、絞車及大型起吊設(shè)備——總之一句話,比我們這條小破船的戰(zhàn)斗力可強太多了。
那條船也是沖著這邊開來,速度還很快。在太陽徹底沉入海平線之前,我們已經(jīng)能看清它流線型的乳白輪廓,以及船上飄揚的一面日本國旗。
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東北亞史地研究所的打撈船,他們跟我們是同一目的,想不到居然也是同時到達。我看著那龐大的艦首,心想藥不然、柳成絳他們說不定就在上頭,老朝奉說不定也在。大家都沖著福公號來,誰都不會罷手。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后,對面船只的信號燈閃了幾下。船員說在航線上,兩船相遇都會簡單地做一下交流,避免事故。不過在這片海域,恐怕是示警挑釁的意味多一點。那幾下信號燈的意思是,這里靠近日本專屬經(jīng)濟區(qū),要求我們盡快離開。
我聞言十分生氣,用力拍了拍欄桿:“他們憑什么要求我們離開?”沈云琛勸我道:“你在這里生氣,對面也看不到。他們就是討討口頭便宜,還真能把咱們怎么著了嗎?”
藥不是倒有些憂心:“萬一他們召喚日方的警備巡邏船呢?”
方震開口——自從上船后他很少開口——道:“放心好了,他們虛張聲勢而已,絕不敢召喚日本警備巡邏船。在這片海域如果起了紛爭,按照規(guī)定所有涉事船只都必須離開。我相信他們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多這么一個貨在旁邊,總覺得不爽啊!”
方震慢條斯理道:“也有別的辦法。到了夜里,我們乘救生艇摸過去,把船上的人都給端了。”他的語氣里殺氣滿滿。饒是我滿懷敵意,也被這個建議給嚇著了。我們是考古船,又不是海盜,用不著做到這地步吧。
我趕緊擺了擺手,然后周圍的人一陣哄笑。我才發(fā)現(xiàn),方震并不是認真的。這家伙開起玩笑來,也是一本正經(jīng)。
這個小插曲讓氣氛稍微活躍了點,可大家的心情還是沉甸甸的。無論如何,我們兩條船同時出現(xiàn)在這片海域,競爭會變得激烈,日本人不會讓我們舒舒服服地找到福公號的。他們的船無論噸位還是搜尋技術(shù),恐怕都在我們之上。
這一場仗,不好打。
唯獨林教授站在甲板上,背著手,瞇眼遠望,神態(tài)并未露出多少驚慌。打撈08號正在以燈光回應(yīng),大概意思是這里是中國專屬經(jīng)濟區(qū),請對方盡快離開云云。信號發(fā)完之后,對方船只不再有回應(yīng)。
誰也沒嚇走誰,接下來就是海底見真章了。
林教授看天色完全黑下來了,招呼我們返回艙室,然后鼓勵眾人道:“搜尋方案不變,大家不要被外部因素干擾。在探摸古沉船這塊領(lǐng)域,技術(shù)和運氣的因素各占一半——咱們技術(shù)落后,運氣可未必。”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科學,但大家都發(fā)出輕輕的笑聲。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好奇地問道:“之前也應(yīng)該有過類似的事吧?幾方人一起找同一條船。像這種情況,到底所有權(quán)該怎么劃分?誰撈到算誰的嗎?”
“這是個好問題。”林教授說,“沉船文物的歸屬權(quán)問題,相當復雜。沉船原主人、打撈公司或個人、文物原產(chǎn)地、船籍所在國、距離水域最近的所在國,都有權(quán)主張歸屬。不過現(xiàn)在的通行慣例,和小許你說的一樣,誰撈到算誰的。”
林教授舉了一個例子。一九一二年,著名的“泰坦尼克號”在大西洋國際水域沉船。然后到了一九八五年,美國人羅伯特?巴拉德終于成功發(fā)現(xiàn)這條船的沉沒處。當時引起很大爭議,英國人認為泰坦尼克號船籍屬于白星公司,所以沉船應(yīng)該歸英國;美國則堅持說發(fā)現(xiàn)者是美國人,歸屬權(quán)應(yīng)該是美國;加拿大認為沉沒水域毗鄰加拿大海洋經(jīng)濟區(qū),他們才是真正的主人。就連泰坦尼克號沉沒前途經(jīng)的法國和愛爾蘭,都有主張。結(jié)果在混亂的歸屬權(quán)爭吵中,打撈公司各行其是,紛紛趕來打撈,甚至屢起沖突,最后各國不得不坐下來談判……
跟泰坦尼克號比起來,我們和日本人圍繞福公號的爭奪,根本不算什么。藥不是忽然問:“這些打撈公司在沖突中都用了哪些招數(shù)?”
林教授道:“打撈船是非軍事交通工具,武裝沖突是不會,最多是對對方進行通信誤導、利用洋流使壞什么的,嚴重的還會使用船體沖撞——不過那就涉嫌刑事犯罪了,要上海事法庭的。”藥不是點點頭,似乎在默默思考,又道:“其實在發(fā)現(xiàn)泰坦尼克號前一年,還有一件對咱們中國觸動很大的事。”
1984年,一個叫邁克爾?哈徹的英國人,用了三個月時間,在香港西南海域探摸到了一條東印度公司的商船。這條船沉沒于一七五二年,邁克爾?哈徹在一本古航海日志里找到它的記錄,便偷偷前來探索。他沒有整體打撈,而是分多次潛水,從里面弄出了十五萬件瓷器、一百多塊金錠。后來這些東西全都放到嘉士德去拍賣,賣了兩千多萬美元,全都落入邁克爾?哈徹的囊中。
林教授拍著大腿嘆息道:“如果我們能夠早點重視,這些就不會流失到國外去。國家才開始重視水下考古與打撈這塊。可惜需要補的課太多,得一步一步來。”
說到這里,他掃了我們一眼:“諸位都是古董行當?shù)娜耍凶约旱囊?guī)矩。不過我先提醒一聲。這次是我?guī)ш牐钦?guī)的考古行動。撈出來的東西,可是要收歸國有的。”
我點點頭,我的目的不在于此,對柴瓷并無覬覦之心,博物館是它們最好的歸宿。這次上船的人各有動機和理由,但為了發(fā)財?shù)模粋€都沒有。
既然日本人的船也已經(jīng)到了,我們決定抓緊時間。最近天氣都特別好,這個聲吶探測又與光線無關(guān),于是當天連夜就開始啟動搜尋工作,我們輪流監(jiān)控。
監(jiān)控信號確實是個極其枯燥的事,屏幕上就是小亮點和線段,千篇一律,你又不敢松懈精神。一個小時,漫長得好似一天似的。不過林教授比我們還辛苦,我們都是生手,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一些奇異信號,生怕錯過,總把他叫起來確認。一夜下來,他幾乎沒怎么睡。
我原來還抱有一絲絲僥幸,說不定我們第一腳踏下去,就能找到福公號。事實證明,這種買彩票還債的行為,成功概率實在太低了,我也只好耐心地一格格掃去。
那條日本考察船,用的方式和我們差不多。在初期的兩天,我們兩條船一個從東邊掃,一個從西邊掃,兩邊相距不遠,但不會主動靠近,互不相擾。不過我在白天,看到過對面船上光亮一閃。毫無疑問,對方在用望遠鏡朝這邊觀察——他們一直沒有放松過對我們的監(jiān)視。
我把這事報告給林教授,他呵呵一笑。到了第三天,打撈08號行進掃描的節(jié)奏忽然變了,會不定時地放緩船速,掉頭兜個圈子,甚至有時還要徹底停船,安排抓斗下去挖海泥。
我有點迷惑,停船的地方,海底明明沒什么異常,為什么要特意這么做?
林教授道:“我來問你,如果你是搜尋船的指揮官,當同一片海域有競爭對手存在時,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說:“對方比我們先找到沉船地點。”
“還有呢?”
“我們找到了沉船地點,但被對方發(fā)現(xiàn)了。”我有點明白他的思路了。海面上一馬平川,沒有任何遮掩,而沉船定位需要長時間拋錨停泊,動作明顯。只要一方發(fā)現(xiàn)了沉船地點,另外一方立刻就會知道,彼此之間是透明的。
“這和打仗是一個道理。我得及時看穿敵人的意圖,還得隱藏好自己的意圖。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沉船地點,會怎么辦?”林教授循循善誘。
“裝作沒發(fā)現(xiàn),記錄下位置,晚上再來作業(yè)。”
“再進一步想想。”
我腦子里靈光一現(xiàn):“我會時不時地停一下船,讓對方不知道哪次停泊是真的有發(fā)現(xiàn)。把樹葉隱藏在樹林里。”
林教授笑著點點頭:“沒錯,反正瞞不住,索性多告訴你一點,增加干擾項。”
要不怎么說天下事理皆通呢。古董行當里,也有類似做法。在關(guān)中地區(qū),大墓比較多,一兩天根本盜不完。盜墓賊怕引來同行覬覦,往往同時打三到四個盜洞,其中只有一個是真的,能通往地宮。這所謂“狡兔三窟,一枝獨秀”。
林教授道:“對我們來說,隨停隨走,隨心所欲,成本不高。但對日本人來說,我們每一次停船減速,都有可能發(fā)現(xiàn)沉船跡象。他們必須做記錄,然后找機會在夜間驗證。就算明知我們在放煙霧彈,也不敢掉以輕心——萬一其中一個是真的呢?這么一折騰,會讓他們耗費更多燃油和補給,縮短續(xù)航時間。”
原來背后還有這樣的用心,我暗暗贊嘆,這兩船隔空斗法的門道兒,可真多。
“不過……日本人也會采取同樣的策略啊,那我們怎么應(yīng)對?”
林教授一揮手:“不用去管他們,我們按照既定方案,踏踏實實地去找。”說到這里,他拍了拍大腿,嘆息道,“我們的船小,續(xù)航力差,正面對決根本玩不起,所以不敢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啊。”
說白了,我們是窮人,對方是富人。富人陪窮人過幾天,不影響家境,窮人陪富人過一天,只怕就傾家蕩產(chǎn)了。所以這個策略看似高明,實則是無奈之舉。
于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兩條船隔空斗法,像兩輛犁地的拖拉機一樣,在這片海域來回穿梭,留下長長的尾跡。這樣的明爭暗斗持續(xù)了五天、十天、十五天,搜索范圍逐漸擴大,我們發(fā)現(xiàn)了好幾處可疑的海底凸起,可惜很快證明不是礁石就是小山包。日本人也沒什么收獲——至少在我們看來是沒有,因為他們一次起吊都沒啟動過。
小時候看童話和小說,想象海里多么豐富多彩,有美人魚有海盜,有八爪海怪有海底宮殿,可現(xiàn)實大海上的生活,卻很容易讓人厭倦。外面的景色永遠都是那樣,就連日本人的船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再沒有之前看到那么興奮。有的時候,我甚至想還不如來一場暴風雨,換換口味。
比無聊更難受的是居住環(huán)境。這條船上沒有空調(diào),白天艙室熱得好似蒸籠,幾乎待不住人。淡水有限,只夠日常飲用,洗澡什么的不可能,最多是拿毛巾擦擦身體。男性還好,可苦了兩位女性,尤其是戴海燕,她特別愛干凈,在海上無法洗澡,這比殺了她還難受。
戴海燕到底是生物學博士,她弄了個簡易的海水凈化器,結(jié)構(gòu)極簡單:就是一個鋁鍋,上面罩起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中間用小棍撐起來跟帳篷似的,旁邊開了一個小口,用一個凹槽引到杯子里。鍋里放滿海水,放在甲板上暴曬。海水蒸發(fā),遇到塑料膜會冷凝成淡水,順著膜壁留到下面凹槽收集器。
這種淡水產(chǎn)量不高,也不能直接飲用,但擦擦身體沒問題,聊勝于無。
沈云琛沈老太太表現(xiàn)得特別淡定,穿著永遠一絲不茍。按她自己的話說,心靜自然涼,你們年輕人受不了,是因為心事太雜。盡管她這么說,我還是偷偷跟船長和林教授打了招呼,一旦老人家出現(xiàn)什么不好的征兆,立刻返航。
至于藥不是,他每天不值班的時候,都抱著一本航海記錄研究,還自己寫寫畫畫,不知道在干什么。不過我沒問,問了也白問,時機不到他根本不會說。方震在不值班聲吶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長室,不知道在干嗎。
我沒什么人能說話,于是跟那位叫鐘山的潛水員慢慢熟絡(luò)起來。他是海軍退役的,當過蛙人,作風和在部隊一樣嚴謹,每天都會把潛水設(shè)備檢修一遍。我主動過去攀談,他雖然沉默寡言,但對本專業(yè)卻表現(xiàn)得很熱忱,一談到潛水就滔滔不絕。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
我百無聊賴,問他能不能教我潛水。鐘山答應(yīng)得很痛快,給我講解了一些潛水的基本常識。在停船做例行檢修時,他還會帶我入水體驗一小會兒。這里的淺層海水極為清澈,熾熱的陽光透射下來,周遭纖毫畢現(xiàn),我在水中自由地揮動四肢,浮上潛下,整個人如同在天空飛翔。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運動。
另外我也從鐘山那里得知一個秘密:方震這個看似無所不能的人,居然不會游泳,是個徹頭徹尾的旱鴨子,難怪他不愛來甲板上溜達。
這也算是乏味海上唯一的一點樂趣了吧……
到了第二十五天,平淡至極的搜尋工作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
那一天的下午一點,陽光正盛,我們都被曬得昏昏欲睡。方震在屏幕上監(jiān)控到一個凸起。這個凸起只有五十厘米高,按說不算顯著特征,但方震往回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之前也出現(xiàn)過完全一樣的凸起,一共四次,間隔時間都一樣。他趕緊叫來林教授,林教授研判說這些凸起的間隔如此有規(guī)律,很有可能是一個人造的物體。
一聽到這個消息,船上士氣大振,紛紛聚攏過來。林教授立刻命令打撈08號倒車,返回到剛才的位置,再探了一次。要知道,海底溝壑縱橫,地形不比陸地簡單多少,一次平掃未必能摸清所有細節(jié)。
第二次監(jiān)測結(jié)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樣。林教授沉吟片刻,讓鐘山準備下潛,作進一步探摸。
鐘山隨時處于可工作狀態(tài),他穿好裝備后,“撲通”一聲,消失在水中。我們在船上焦慮地等著,約莫過了30分鐘,鐘山返回水面,報告說在海底看到了一段狹長的黑色物體,目測是船只的木質(zhì)船舷碎片,長約三到四米,他一個人沒法搬上來。好消息是周圍很平坦,沒有復雜地形,容易實施抓撈。
打撈08號啟動了深水抓斗,鋼纜發(fā)出巨大的摩擦聲,方頭方腦的抓斗像一頭怪獸鉆入水下,在鐘山的指揮下緩緩落到指定位置頭頂。它張開鋼質(zhì)大口,用力深入泥土中,把海底攪得黃煙四起,在經(jīng)歷了十幾次淘挖后,終于把一條黑色物件拖上了甲板。
清水沖干凈之后,我們湊成一圈,發(fā)現(xiàn)這是一根顏色發(fā)黑的長條木板,上面爬滿了藤壺和貝殼,怪異嶙峋,早看不出漆色。方震發(fā)現(xiàn)的連續(xù)四個凸起的信號,其實是板上豎向釘著的幾排凸條。它殘缺不全,但勉強還保留著一個曲面輪廓,林教授認為這很可能是船舷外凸的一部分,叫作護浪。這種護浪是可拆卸的,風浪大時,會用它來臨時增高船舷,防止甲板進水,風平浪靜后再拆除。
雖然不確知這條護浪板是否屬于福公號,但至少證明這附近應(yīng)該有一條沉船。很可能在船只傾覆時它從船舷脫落下來,漂開了一段距離。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所有人都異常高興。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日本船,問林教授,日本人肯定會看到我們的動作,如果他們也湊過來,該怎么辦?
林教授笑道:“這些天來,我們停船的次數(shù)有幾十次,動用抓斗和潛水員也有十幾次。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們暫時還分不清我們這次是虛晃一槍還是真有發(fā)現(xiàn),不會輕易過來的。”
“那我們怎么辦?”
林教授在海圖上畫了一個圈:“以這個沉落點為中心,沉船應(yīng)該就在這一個范圍內(nèi)。接下來的搜索重點,將以這個圓圈為主——當然,改動航線的幅度不要太大,別讓他們看出破綻。”
海上尋寶,真是一件枯燥而燒腦子的事,必須得不停地互相琢磨,猜對方的心思。
有了護浪板的發(fā)現(xiàn),一度沉寂下去的信心,終于又有所回升。接下來的幾天里,打撈08號不動聲色地偏離既定路線,圍著沉落點轉(zhuǎn)悠。日本人毫無覺察,依然遠遠地按自己的節(jié)奏搜尋著。可惜我們的好運氣暫時被用光了,連續(xù)三天一無所獲,動用了幾次抓斗,但只抓出來一大堆水草和貝殼。
這也并不是什么罕見之事,畢竟這是木制護浪,在沉入海底之前有可能漂出去幾十公里乃至上百公里。
到了第三天,藥不是忽然找到我,召集所有人開了個會,他一臉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可能上當了。”
他忽然這么說,讓我們?yōu)橹汇丁K幉皇悄贸鲆粋€筆記本,上面畫了一頁規(guī)整的坐標格,用紅藍兩色鉛筆分別標記了長短線段,冷不丁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
藥不是說,他一直在做日本船的搜尋航線記錄,在筆記本上,三個格子彼此相鄰,左右兩個格子用藍筆勾了一根實線,分別寫著14、15,中間格子勾著虛線。藥不是解釋說,14和15是指開始搜尋起第14日白天和15日白天,實線代表日本船的白晝航跡,虛線代表了夜晚航跡。因為夜晚無法觀測,只靠船載雷達追蹤,所以用虛線表示。
這不是標準的網(wǎng)格記錄法,是藥不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雖然不規(guī)范,但很清晰。林教授一邊翻看一邊嘖嘖稱贊。
這一段記錄顯示,我們發(fā)現(xiàn)護浪板的那一個區(qū)域,日本船恰好于第14日和第15日經(jīng)過其兩側(cè)鄰近區(qū)域,換句話說,他們有極大可能在夜間經(jīng)過該沉落區(qū)。可這個區(qū)域只有十五平方公里,根本用不了一夜時間就能穿過去。唯一的解釋是,日本船于14日晚進入過該網(wǎng)格,在這里停泊了整整一夜,15日清晨才離開。
藥不是看向鐘山:“我記得您說過,這塊殘骸的周圍很平坦,方便打撈?”鐘山回答:“是的,那一帶沒有很大的溝槽,也沒有礁石,地勢高低不超過五度。護浪板顯得鶴立雞群,特別明顯。”
藥不是點點頭,重新看向眾人:“我不懂技術(shù),但以日本人的搜尋實力,海底這么明顯的凸起,怎么可能停留了一夜也沒發(fā)現(xiàn)?但次日他們沒有任何動作,反而大搖大擺離開,讓我們來撿這個便宜。這實在是很可疑。”
“也許是他們怕我們發(fā)現(xiàn),所以故意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沈云琛猜測。
“那它至少也該在附近繞圈,伺機接近才對——就像我們做的那樣。”藥不是又指向記錄本,“接下來的幾天,日本船的航向一直偏向東北,與這里呈對角,一點都沒表現(xiàn)出留戀的模樣。”
戴海燕突然插嘴道:“這塊護浪板是魚餌?”
藥不是贊許地點了點頭。他們倆思維跳躍得有點快,我和其他人沒跟上。藥不是看了我一眼,語氣略帶憐憫:“日本人應(yīng)該是在第14日晚趕到那個區(qū)域,把護浪板投入海底,還選了一個最容易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地方——因為是夜里,所以這一系列入水操作不必擔心被發(fā)現(xiàn)——然后揚長而去。也就是說,護浪板是他們投下的魚餌,用來把我們拖在無用水域。”
方震反問道:“他們怎么會算準我們一定會去那里?”藥不是揚了揚手里的筆記本:“都是網(wǎng)格式搜索,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們的航跡規(guī)律,他們同樣也能掌握我們的。日本人選擇第14日夜晚干這件事,顯然是通過之前13天的觀察,掌握了我們的行動規(guī)律。”
會議室里一時間沒人說話。如果藥不是和戴海燕的猜測是對的,那意味著我們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林教授沒有輕易表態(tài),提議再去看看那塊板子。
我們連忙趕到庫房,那塊板子就躺在地上。林教授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了一陣,頹然坐在地上,一聲長嘆:“你說得對,我大意了。”
這塊護浪板上附著了大量的藤壺,密密麻麻的十分瘆人。林教授點著其中一塊道:“你們看,這種藤壺表面有灰紫色細縱條紋,翼部很薄,呈鉛紫色,而且頂緣傾斜,這種叫作西沙藤壺,是熱帶海域特有的品種。東海海域應(yīng)該以鵝頸藤壺或白脊藤壺為主。”
他不必往下說了,大家都能聽明白。在東海沉沒的海船殘骸,怎么也不可能附著南海的藤壺。這應(yīng)該是某條東南亞沉船的殘骸碎片,被日本人投下海底冒充福公號殘骸。反正都是海水浸泡幾百年的木料,不送進實驗室根本分辨不出來。
再往深里想,日本人顯然在出海前就準備好這個計劃了,真可謂是深謀遠慮。我甚至懷疑這主意是老朝奉出的,那家伙可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們都被他耍了。
這個計劃太毒辣了,也太精密了,幾乎是卡著打撈08號的補給來策劃的。若不是藥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恐怕會在這附近浪費掉大量時間和燃料,最后不得不提前返航。
不,不是恐怕,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相當嚴重了。林教授去跟船長交談過,回來以后臉色有些嚴峻:“按照目前的燃料存量,我們已經(jīng)沒辦法覆蓋整個海域,最多完成75%,就得返航。而且剛才氣象部門發(fā)出警告,接下來的一周內(nèi),這一帶海域可能會遭遇風暴,我們的續(xù)航能力會進一步縮短。”
會議室里充斥著壓抑的郁悶,每個人臉色都不太好。日本人只用了一條破木板,就打折了我們的一條腿。
林教授自責地說這都怪他,沒有仔細研究那塊板子,就武斷地下了結(jié)論,犯了學術(shù)大忌。沈云琛安慰林教授幾句,對大家說:“你們也別太過沮喪,搜尋沉船是件極困難的事,日本人這次也未必能如愿。大不了咱們再來。”
這話是沒錯,可未免消極了點,完全要聽天由命,拼運氣和命數(shù)。
我把藥不是的筆記本拿過去,低頭仔細看,努力從中間看出一些端倪來。可那里面的線段構(gòu)成太雜亂了,看了一會兒就眼花繚亂。大家又討論了一陣,還是毫無辦法。林教授說今天太晚了,別耽誤睡覺。留下值班的人,其他人早點休息。
我在狹小的艙室里橫豎睡不著,瀕臨失敗的沮喪,充塞在我的胸口。這次行動,難道就這么虎頭蛇尾地結(jié)束了?我不甘心,可這不是在古董鋪子里,是在海上,我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
想了太久,胸口實在憋悶。我從鋪位上起來,想站到甲板上去透透氣。此時凌晨兩點多,聲吶正在進行充電,因此打撈08號下錨停住,整條船在海浪的推動上微微晃動著,像是一個搖籃。
此時四周極黑極靜,只有陣陣海浪聲在低聲咆哮。黑夜的大海是最可怕的景象,它如同一座流動的無盡深淵,隨時喚起人類對黑暗所能達到的恐懼頂峰。帶著腥味的風吹過來,像怪物靠近的鼻息。好在今夜天氣晴好,天空星斗璀璨,讓人不至于完全被黑暗所控制。
借著桅桿上的大燈,我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船頭,定睛一看,居然是戴海燕。
她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左手向前舉起一塊烏木牽星板,手臂平伸,右手扯著一根從牽星板上緣斜下來的絲線,整個人對準了星空的某一點。這個姿勢我見過很多次了,而當年鄭和大概就是用這個方式來測定方位:牽星板是直角邊,左手手臂是底邊,絲線是斜邊,構(gòu)成一個標準的直角三角形。左手手臂和絲線的夾角,就是目標星和海平面的角度。
她就這么認真地觀測著星空,瘦小的身軀一點都不搖晃。那姿勢,活像一個向天神祈禱的古代女祭司,用神秘的手勢和上天溝通著。
我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等她觀測完,才開口詢問她在干嗎。戴海燕一邊往本子上記錄,一邊回答說:“我想要再驗證一下這個坐標,看是否足夠準確。之前畢竟是模擬,沈奶奶送的這副牽星板,品相很好,可以實地測一下。”
“沒用的。”我搖搖頭,“現(xiàn)代儀器都做不到的定位,別說這些古代的粗糙器具了。”
“我同意你的觀點,現(xiàn)在科技的進步,不是古代所能比擬的。”戴海燕扶了扶眼鏡,“但這不代表,眼下牽星板沒有用武之地。”
我心中一喜,連忙請教。戴海燕道:“剛才開完會,我回去想了想。藥不是以畫線的方式記錄搜索航跡,這給了我一個啟發(fā)。我發(fā)現(xiàn)我們進入了一個誤區(qū)。目前我們計算出的方位,都是從那四句話里推斷出來的。如果對那四句話的理解不準確,從根兒上就錯了,那接下來的推算再精密,也是南轅北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