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船,噸位介于打撈08號和青鳥丸之間,但絕不是執(zhí)行打撈或考察任務(wù)的,也不是漁船。它的船身很窄,一看就是那種強調(diào)高速機動的艦型,難怪可以更迅速地突破漩渦外圍,進入中央地帶。
船頭飄揚的是一面巴拿馬國旗——但它肯定不是巴拿馬船籍,因為我看到甲板上站著十來個人,手里拿著長短武器,來意不善。
這是海盜船!
一提海盜,大多數(shù)人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骷髏旗、獨眼龍、假木腿,還帶著點浪漫色彩。其實現(xiàn)代海盜,早已鳥槍換炮,他們擁有最精良的武器、性能最好的船只裝備以及最專業(yè)的操船人員,狡黠兇殘,連正規(guī)軍艦都為之頭疼。
不過在亞洲,海盜大多活躍于東南亞馬六甲一帶,東海一帶很少涉足。現(xiàn)在他們居然出現(xiàn)在這里,實在是令人驚訝。
我心中一驚,想起方震的囑托。他說之前曾經(jīng)在雷達里看到第三方的船只一閃而過,莫非這就是那條船?它一直在后頭跟著我們,保持在雷達范圍之外,等到我們在中央地帶有所發(fā)現(xiàn),它才憑借自己的航速沖過來。
難道真是沖著我們來的?
那條海盜船先是盤旋了幾圈,然后大搖大擺切到兩船之間,我看清了甲板上有兩張熟人的臉:藥不然、柳成絳。
老朝奉的船?!
我說怎么會有海盜特意跑來這個偏遠海域,原來是老朝奉!
我本以為老朝奉既然和日本人合作,那么他的人應(yīng)該在青鳥丸上。如今看來,他根本就是打算螳螂捕蟬,等雙方探摸得差不多了,他再輕輕松松登場,摘取勝利果實。我們和日本人,全成了他的偵察員。
這么老謀深算的手段,也只有老朝奉干得出來。這么說來,老朝奉本人,很有可能也在那條船上。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恨不得立刻跳上船去,把他揪出來。可打撈08號和青鳥丸都沒有任何武器,最多有高壓水槍。面對這些武裝到牙齒的人,毫無反抗能力。現(xiàn)在我們處于絕對劣勢,唯一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方震,現(xiàn)在卻困在青鳥丸上。
形勢幾乎在一瞬間,就變成最糟糕的局面。
這時我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藥不是,他臉色鐵青,我從來沒看過他這么緊張。他看到我還穿著抗壓服,松了一口氣:“許愿,你現(xiàn)在必須馬上入水,留在船上太危險了。我看到對面船上有一個人,和通緝犯柳成絳很像。”
“嗯……”
“他跟你的仇太大了,你絕不能落到他手里,先去水里躲一躲,注意別潛得太深——信號繩我給你牽著,隨時通報船上情況。”藥不是說。
雖然這么貿(mào)然下潛,危險系數(shù)不比直面柳成絳低,不過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藥不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太熟練地說一句:“小心。”
我把全套設(shè)備穿戴好,最后檢查了一下壓縮空氣瓶。這次我一氣背了兩個下去,行動會受限,但續(xù)航時間能長一倍。藥不是已經(jīng)提醒船長,用海事電臺發(fā)出求救信號,我得堅持到救援到來。
為了避免敵人發(fā)現(xiàn),我悄悄來到另外一側(cè)船舷,采用直浸式的姿態(tài)慢慢把身體泡進海里,然后一松手,全身都沉了下去。
入水的感覺非常奇妙,仿佛有一圈厚厚的幕布在四周霎時垂落,把世界與自己隔絕開來。無論光線還是聲音,都沒有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海水,只能聽見自己有節(jié)奏的喘息。四肢移動緩慢,但沒有拘束,如同飛翔在一片黏滯的天空中。到了這個時候,心中也會變得一片澄清,似乎那些紛擾煩惱也被一并隔離開。
我緩慢地轉(zhuǎn)動脖頸,調(diào)整姿態(tài),朝四周看去。此時風(fēng)暴已經(jīng)消失無蹤,金黃色的陽光穿過純凈的海水,水下的淺層能見度非常好,我甚至能看到遠處青鳥丸和海盜船的漆黑船底和螺旋槳。海盜船這時速度已經(jīng)放緩,霸道地切入兩船之間。打撈08號和青鳥丸的四條粗大錨鏈在水里漂蕩著,還沒顧上收起來。
我朝下方看去,隨著深度加深,光線銳減,可以明顯看到海水從湛藍到暗藍色的漸變。我勉強可以看到下方幾十米開外是一片起伏嶙峋的斜坡,視線盡頭是一條晦暗不明的深邃海溝。海水在那里已變成墨藍色,我甚至可以看到海流的痕跡。按照鐘山的描述,沉船位置,就在墨藍海水之中的海溝邊緣。
打撈08號搶占的位置非常好,恰好就在其上方。只需要直線沉降,就能抵達斜坡,不需要橫向移動。熟練的潛水員,抵達沉船只需要一刻鐘,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大概也只需要二十分鐘。
“要不要去看看?”
一個極其荒唐而大膽的想法涌上心頭,讓我自己都大吃一驚。現(xiàn)在水面上有窮兇極惡的敵人,毫無保障可言,到了這時候我居然還惦記著深潛去沉船?
我知道這事太荒謬,最好的應(yīng)對,應(yīng)該是待在水下船底的陰影,靜等救援。可是那個想法如同生了種子一樣,再也揮之不去。那條深邃的海溝,變成了魅惑人心的嘴唇,喃喃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保持著懸浮狀態(tài),低著頭,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老朝奉無疑是沖著那十件柴瓷來的,接下來他第一件事,肯定是派遣潛水員去沉船探查。如果我現(xiàn)在不去拿,得到柴瓷的老朝奉,大可以把兩條船全部弄沉,然后攜寶離開。
要扭轉(zhuǎn)當(dāng)前極端不利的局面,沉船里的柴瓷是唯一的機會,我得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我不知道這是用理性得出的分析,還是我為了說服自己而想出的理由。反正是越想越覺得合理,恨不得拔腿就走。很快發(fā)生了一個意外,成為促使我行動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信號繩忽然飛快地連續(xù)扯動三次,這是發(fā)生緊急情況的暗號。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牽引繩開始粗暴地朝上拽去,拖著我浮向水面。毫無疑問,海盜們發(fā)現(xiàn)了藥不是的這個小圈套,他們試圖把我拽出水面。
我不再猶豫,用潛水刀飛快地割斷繩索,朝水下游去。再耽誤片刻,等海盜的潛水員入水,我可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我一邊變換著呼吸節(jié)奏,一邊把方向?qū)屎稀,F(xiàn)在光線很好,肉眼就足以指示我朝著正確方向前行。
但速度不能太快,否則水壓和氮溶會要了我的命。事實上,我覺得有點頭暈,也許是下潛太快,也許是心理作用。
很快我便接近了海溝邊緣,這里礁石叢生,海草搖曳,半明半暗之間,一個個就像是張牙舞爪的惡魔。很快我找到了那根嵌在巖縫里的斷桅,這是最好的路標(biāo),說明沉船就在不遠處。
我繼續(xù)向前摸去,周圍的光線慢慢暗淡下來。我終于理解,對于一個初學(xué)者來說,深潛是多么可怕的一個挑戰(zhàn)。技巧還在其次,主要是人類對于黑暗以及幽閉環(huán)境的恐懼,在這里會無限膨脹,讓你需要花極大的意志去克制。一不留神,便會被恐懼吞噬。
這里的海床就像是一頭史前怪獸的脊背,滿是突刺和瘤疣,幾乎沒有落腳之處。我必須保持著一個平穩(wěn)的姿態(tài),避免靠得太近被刮到身體,還要隨時小心噴涌的海流。水下很難把握時間的流逝,我只能以壓縮空氣瓶的讀數(shù)作依據(jù)。空氣消耗了差不多三分之一時,在我眼前下方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陰影,我趕緊扭亮頭頂強光,朝那里照射過去。
光束所及,船身顯現(xiàn),我終于看到了那一條夢縈魂牽的沉船——福公號。
和鐘山描述的一樣,福公號側(cè)躺在海溝邊緣的一個“鳥巢”里。這“鳥巢”是一個凹坑,坑底相對平坦,周圍一圈隆起的礁石。福公號從原來的沉船地點順坡而下,中途折斷桅桿,船體偏移,掉入此坑,才阻住落勢。
這一條殘骸,就這么安靜地側(cè)躺在幽深的水下,龍骨清晰可見,場面恐怖而夢幻。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盜墓賊,闖入墓穴,正看到墓主在棺槨里沉睡。
出發(fā)之前,沈云琛給我補過課,講授了一些基本常識。明代遠洋海船,都是采用“v”字尖底的設(shè)計,可以抵御風(fēng)浪,適合深水航行。首尾高翹,船舷很高,有如城墻拱衛(wèi)。眼前的福公號,完全符合這些特點。
福公號的結(jié)構(gòu)保留完整,這對我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這條船的噸位不小,目測甲板下有三層,靠水密隔艙與多重板分割,這意味著里面的布局十分復(fù)雜。在缺少支援的情況下進去,貿(mào)然鉆進去等于作死。
難怪林教授強調(diào),找到沉船和從沉船里找到東西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大海撈針,后者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就算是專業(yè)潛水員,也得謹慎地分階段探摸,沒有一次成功的。更何況,我要找的,是十件瓷器。這船少說也有一千料,排水量二百五十噸,體積龐大,別說這船是在水里,就是擱到岸上讓我去找十件瓷器,也得找上半天。
我圍著沉船轉(zhuǎn)了兩圈,大體鎖定了福公號的入口。那是一個方形的樓梯口,位于甲板前半段,入口大大地敞開著,好似一個洞口。我猶豫了一下,游近福公號,輕輕解下一個消耗差不多的壓縮空氣瓶,減少負擔(dān),然后一咬牙,鉆了進去。
船外尚且還有點光亮,但一進船艙里,可就是徹徹底底的黑暗了。我憑著頭頂?shù)膹姽猓荒苊銖姃叩窖矍皹O其狹窄的一點視野。在我面前是一條很窄的走廊,地板早已糟朽不堪,再遠處有一個拐角,也許是一個艙室的門。我腳下一動,似乎踢到什么,低頭一看,原來踢倒了一個陶罐。罐上還用漆寫著幾個字,可惜完全看不清了。罐子口流出一堆沙糊狀的東西,在水中立刻消散,不知當(dāng)年盛放的是什么。
我聽說在地獄里的景象,就是在你面前擺滿山珍海味,你一動筷子,霎時化為流沙。在這里,所有的景象都已喪失了本來的顏色,全是灰蒙蒙的,就像死人的臉——這福公號本來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自詡膽大,可到了這時候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定定心神,才敢往里走。船內(nèi)的行進非常艱難,人處于潛游狀態(tài),很難精確控制動作,而船艙內(nèi)又特別狹窄,稍不留意就會撞到,這是很危險的。
我往里游了大概兩三米遠,眼前的空間忽然寬敞了點,有那么十丈見方。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中轉(zhuǎn)區(qū)和聚集區(qū)。當(dāng)發(fā)生緊急情況時,這一層的乘客可以迅速集中在這里,登上甲板。這里的地面——其實應(yīng)該是墻壁,因為船是側(cè)躺著的——積著厚厚的一層海塵。我一腳踏上去,塵土激揚,讓海水一陣渾濁,遮擋住了前方的視線。
好不容易等到海塵重新沉下去,我覺得頭頂有些異樣,抬起頭來,兩具慘白顏色的骷髏出現(xiàn)在潛水電筒的光柱里,頭上戴著一頂古怪的帽子,兩個漆黑的眼窩和下頜骨還會動,直挺挺地朝我撲來。我嚇得方寸大亂,呼吸節(jié)奏一下子就亂套了。那兩具骷髏似乎抱在一起,一動皆動,似乎不甘于自己溺死的命運。
潛水時,最忌的就是呼吸節(jié)奏被打亂。因為潛水員不是用鼻子,而是用嘴呼吸。一亂套,人會不自覺地切回鼻子,極容易嗆到。
我畢竟經(jīng)驗太少,心理壓力又大,吃了這一嚇,身體不自覺地往上猛掙。腦袋“咣當(dāng)”一聲,撞到了船艙墻壁,還把隔板給撞破了,頭頂?shù)臐撍畯姽鉄襞九鹃W了幾下,滅了。
這一下子,我便陷入極大的困難,周圍徹底淪落黑暗。那兩具骷髏不知所蹤,說不定正在陰暗的角落里窺視。我沒辦法繼續(xù)前進,只得先退出,可往后一走,卻沒摸到樓梯的扶手,心中大驚——果然迷路了。
人的情緒一緊張,呼吸就變得粗重,呼吸一粗重,耗氧量直線上升。我急忙想返身去找樓梯,可如今沒有半點光亮,艙內(nèi)上下又是顛倒的,我甚至都無法確定是不是沿著原路返回。
絕望的情緒一點一滴地在內(nèi)心滋生,我的動作也隨之走形。林教授說的對,新手深潛入船,根本就是找死。現(xiàn)在別說找到柴瓷,就連能不能安全出去,都是個嚴峻問題。
正在惶然之間,一只手從黑暗中忽然伸出來,拍在了我的肩上。
這讓我渾身一僵,幾乎大叫起來。不過那手沒什么惡意,連續(xù)拍了三下,這是表示跟隨的手勢。隨后一束強光掃過,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對方不是鬼,也是個潛水員。我顧不得考慮太多其他,被這手拽著一路,朝上游去。他有光照指引,很輕松地找到樓梯,把我?guī)С龊诎担匦屡阑丶装濉?br/>
我望著那個入口,心有余悸。倘若不是這個潛水員及時趕到,搞不好我今天就交代在這里了。不過這潛水員為什么要救我?現(xiàn)在水面上明明老朝奉的人已經(jīng)控制了局面。這個潛水員覺出我的疑心,比了一個ok的手勢,然后在我手心寫了兩個字。
不然。
藥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潛水面罩遮擋住了他的臉,可那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卻證明我沒猜錯。我之前可從來沒想過,會在一個幽深的海底,和這家伙直面相對。
水下是沒有辦法交談的,我只能瞪著他,手足無措。藥不然指了指水面,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我準確地讀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應(yīng)該相信他嗎?要知道,現(xiàn)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羅網(wǎng),多少仇人都盯著我呢。藥不然立場曖昧,這一出難道不是老朝奉誆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干什么?
藥不然見我沒反應(yīng),知道我還心存懷疑,居然遞了把潛水刀過來。刀柄朝我,刀頭倒轉(zhuǎn)。意思是:“你要是信不過我,就一刀捅死我,哥們兒保證不還手。”
這是我腦補的臺詞,可藥不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隔著潛水鏡,看到這家伙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邊的沉船,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zhuǎn),再拜三次。我看到這個古怪的手勢,心中不由一動。
這是一種古老的江湖手勢,如今已不多見,叫作生死拜。這是一種極其嚴肅的承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zhuǎn),意為不負所托。他沖著沉船做生死拜,這是什么意思?他和誰立過承諾?
我心里涌現(xiàn)起一種怨憤,你小子每次見面,從來神神秘秘不肯說明白。現(xiàn)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來,你可真會挑時候啊!我狠狠搗過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窩,讓他在水中倒退了幾步。水里動作慢,藥不然完全可以躲過去,可他沒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幾米,直到背靠福公號才止住退勢。
藥不然也不生氣,又游了回來,手里舉起一件小巧的東西,討好地遞過來。雖然在水里視野渾濁無比,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個茶盞,柴窯出的蓮瓣茶盞!
當(dāng)這一件瓷器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的雙目圓睜,呼吸停住。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夢縈魂牽的柴瓷啊!傳說中雨過天晴云破處的柴瓷啊!那傳說中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絕世珍瓷啊!
我們一切遭遇,都是圍繞著它而發(fā)生的。追尋了這么久,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它們會是什么樣子,如今它就這么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水中半明半暗,細節(jié)未明,可已生生將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為我愛瓷成癡,而是它天然就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魅力,讓你無可逃離,無可回避。
壓縮空氣瓶里的耗氧量直線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這個茶盞上挪開,充滿疑惑地看向藥不然。
藥不然應(yīng)該與我深入沉船的時間差不多,他是怎么迅速鎖定柴瓷位置的?而且這只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顧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開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領(lǐng)質(zhì)問一番。藥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盞遞給我,重復(fù)了一遍手勢,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證。
他的潛水鏡后,眼神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想了想,把潛水刀遞還給他,接過茶盞,放到身旁的潛水袋里,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議。
我跟藥不然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復(fù)雜,但此時我決定賭一把。若是藥不是在場,肯定又要批評我沖動行事,不過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氣質(zhì)一樣,用理性很難去解釋。
藥不然挺高興,還不忘擺了個“v”字手勢。
我們簡單地互碰了一下拳頭,藥不然沒有急著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門口,然后自己鉆了進去。我以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鉆出來,手里還拖著一堆東西,讓我大吃一驚。
他拖動著的,是剛才我看到的兩具骷髏。它們的骨架互相鉗抱在一起,這么多年過去,已經(jīng)沒法分開。原來我剛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應(yīng)該是沉船上的遇難者吧,來不及逃走,隨船一直沉入海底,化為孤魂漂蕩在船艙之間。
我游過去,幫他一起扛。這兩具尸骨殘缺不全,只殘留了顱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條肋骨,下面一半早不知所蹤,所以不算太重。近距離觀察,我才注意到,兩個骷髏頭上的古怪帽子,其實是一個頭套一樣的裝置,正面是一整片玻璃,旁邊一圈框子固定,和潛水罩很像,但樣式古老。我剛才看到它們表情生動猙獰,其實是玻璃面罩反射燈光所產(chǎn)生的錯覺。
藥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來扛這些死人骨頭干嗎?他的行動,真是越發(fā)難以索解。而且,那兩個頭罩,怎么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業(yè)時代產(chǎn)物。
我陡然想起來,泉田的報告受到冷遇后,憤而失蹤。說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來搜尋,結(jié)果死在這里。眼前的尸骸,該不會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尋到遺骸,日本人這么干我還能理解,藥不然這又是何必?我側(cè)過頭去,想從他的動作里尋找答案,可什么都讀不出來。
我強壓下疑惑,幫藥不然帶著兩具尸骸緩緩上升。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一出水,我發(fā)現(xiàn)三條船并排停泊,我們靠近的是青鳥丸。
青鳥丸上有自動升降機,把我、藥不然和兩具尸骸一并運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盜們立刻涌了過來。為首的柳成絳一直陰冷地看著我,嘴角帶著兇狠的笑意。他走過來飛起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早說過,你遲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里!”我毫無反抗能力,只能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藥不然在一旁脫著裝備,對我的遭遇卻置若罔聞。
柳成絳還要踢打,卻被鄭教授攔住了。“先做正事。”鄭教授的視線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轉(zhuǎn)向了藥不然,“有結(jié)果了?”語氣里滿懷期待。
“嗯。”
藥不然默默地摘下潛水設(shè)備,露出一張疲憊的面孔。不知為何,他摘下潛水罩的一瞬間,我突然發(fā)覺我不認識這個人了。原來的藥不然,渾身都帶著渾不吝的痞氣,就算是叛變之后,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可此時的他,卻和我熟悉的藥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緊抿,眉頭微蹙,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額頭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傷眼神。他就那么手捧面罩站在那里,腦袋微垂,注視著那堆骸骨。一切鋒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斂不見,仿佛他從來就是這么悲傷,直到今日才在人前顯露出來。
這兩堆骸骨被擱在一塊塑料布上,海盜里有日本人,忽然發(fā)出驚訝的聲音:“哎?這個面罩,我之前見過。”鄭教授問他哪里見到的,他說日本在一九二四年發(fā)明出世界第一款面罩式潛水器,成功地潛入地中海七十米,撈出了沉船八阪號內(nèi)里的金塊。這個可能是其改進型,但總體結(jié)構(gòu)沒什么變化。
柳成絳不屑道:“費這么半天勁,弄一堆死人骨頭上來干嗎?”他伸出腳去踢了踢,藥不然低聲吼了一聲,把他一腳遠遠踹開。柳成絳踉踉蹌蹌跌到對面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動手。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成絳,住手。”
聲音是從船外擴音器里傳出的,這是老朝奉的聲音!那老家伙果然隨船而來了!我連忙抬起頭,看向位于青鳥丸高處的駕駛室。可惜角度不對,玻璃又反光,看不清里面站立的人是誰。我挪了挪四肢,發(fā)現(xiàn)根本抬不動,真是該死!現(xiàn)在我跟他的距離,明明只有十幾米而已啊。
柳成絳不滿道:“這可是他先動手的,到底是嫡系,跟我們待遇就是不同。”老朝奉道:“我不是偏幫,而是救了你一命。”柳成絳不服氣,可他再看藥不然的眼神,陡然間打了個哆嗦。藥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無比冰冷,仿佛剛剛被人觸動他的逆鱗。
這是真會殺人的眼神,半點都不含糊。柳成絳只得訕訕后退了幾步。
“小藥,恭喜你,終于大愿得償。”老朝奉慈祥地說。藥不然雙膝忽然跪倒,面對尸骸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簡直就像一個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面具和假象一片片剝落,現(xiàn)出本心。
鄭教授站在旁邊,微微嘆道:“藥慎行的下落,到今天,才算是清楚了。”
這一個名字,在我腦海中驟然炸開,許多殘缺不全的圖景,立刻得到補完。慶豐樓事件后,藥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來是跟隨泉田入海前來尋寶了!結(jié)果兩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斷絕,直到幾十年后,這兩個人的尸骨才終于大白于天下。
難怪藥不然要放聲大哭,這其中一具尸骸,可是他的太爺爺啊。我忽然有個感覺,藥不然來到這里,根本不是為了柴瓷,完全就是為了尋回他太爺爺?shù)倪z骸,那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無論是藥不是、高興還是其他人,都說藥不然骨子里有疏離感,和誰都無法親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見他的骨子里對親情是多么重視。只能說這小子太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讓旁人根本無從覺察。
柳成絳對慶豐樓的前后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噥道:“誰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爺爺,拜錯了可就有樂了……”鄭教授道:“看臂骨的顏色。使用‘飛橋登仙’的人,會被含有重金屬的焗料滲入口鼻身體,時間長了,臂骨會被侵染呈斑斑暗紅色。”
“飛橋登仙”對身體有害,這個我知道,沒想到居然還能深入骨骼。難怪尹銀匠健康狀況那么差,這詛咒還真是非同小可。這些骨頭雖然被海水浸泡了幾十年,可仔細分辨,還是能勉強分辨出來。
藥慎行學(xué)的絕技,成了子孫相認的標(biāo)記,這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鄭教授走過去,拍拍藥不然肩膀:“小藥,先別激動,注意身體,先去減壓艙減壓。”藥不然這才止住哭聲,先跪在地上,朝遺骨砰砰砰磕了三個頭,然后抬頭道:“我剛才探摸了一圈,懷疑泉田和太爺爺已經(jīng)在沉船里找到柴瓷,正要帶出來的時候,出了意外。所以這幾件柴瓷,應(yīng)該離他們兩具尸骸不遠。下次去探摸,應(yīng)該就能拿到了。”
鄭教授雙眼放光,連聲說好,然后趕緊讓他先回減壓艙。我心中一動,藥不然這是還有伏筆啊。他明明已經(jīng)找到了一件柴瓷,而且現(xiàn)在就在我身上,怎么只字未提?
此時那個茶盞就藏在我的潛水袋里,沒人想起來去搜一搜。鄭教授正要安排我也進去減壓,柳成絳卻給攔住了:“這個臭小子是咱們的仇人,無論如何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舉?”
藥不然停下腳步,回首冷冷道:“我還有話要問他,他暫時不能死。”柳成絳怒道:“你今天認祖歸宗,是大喜事兒,我不與你計較。但這小子必須交給我,誰也別攔著!”
藥不然道:“大家伙兒千辛萬苦找到福公號,先把柴瓷取出來是正事,先不要節(jié)外生枝。”說完他抬起頭,似乎在征詢意見。喇叭里的老朝奉也很贊同:“小藥說的對。這十件柴瓷是咱們翻盤的最后機會,先把正事辦了。小許跟我還有些淵源未了,暫時先不動他。”
柳成絳極不服氣:“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過占得一山之地,幾句贊許。這許愿不過是個小混混,怎么您反倒天天花盡心思羅致。現(xiàn)在倒好,您姑息養(yǎng)奸,讓咱們的盤子全翻了,還不忘跟他談什么淵源!我不服!憑什么?”說到后來,他幾乎哽咽起來。
和我那天猜想的一樣,柳成絳自幼孤僻,只有在老朝奉這里才能找回認同。他這么失態(tài)激動,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孩子式的驚慌更準確。
大喇叭沉默片刻,聲音復(fù)又響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說和小許有淵源罷了,又沒說要放過他。安心去準備吧。”
柳成絳眼珠一轉(zhuǎn):“好,聽你的。但許愿我得帶走,去打撈08號上去減壓。他和藥不然別湊一起,我不放心。”我心里一沉,原本我還打算跟藥不然同處一個減壓艙,有機會對話。想不到柳成絳疑心這么重。
“隨便你。”藥不然卻絲毫不以為然,轉(zhuǎn)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對著我,做了一個手勢。這手勢很隱秘,可以視為生死一諾的一個簡易變種。
他在水里說“先上去,相信我”,現(xiàn)在是在提醒我他會信守諾言嗎?藥不是給我講過藥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轉(zhuǎn)學(xué)生趕走,現(xiàn)在他又在籌劃什么計劃?我摸摸潛水袋里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絳押著我轉(zhuǎn)移到打撈08號上,途中我了解到,兩條船的乘員都被海盜們給控制了,所幸暫時無人傷亡,分別關(guān)在底艙里。
他連脫下潛水服的時間都不給,把我惡狠狠地推進減壓艙里,“砰”地把密封門一關(guān),派了兩名海盜看守。他隔著玻璃道:“你別以為自己多幸運。多等那么一兩天,只會讓你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不死得快一點。”我沖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會跟老朝奉鬧著討奶喝。”
柳成絳一拳砸在玻璃上,然后臉色陰沉地走開了。
這種五十米以上的深潛,減壓時間得要六個小時。我徐徐坐下,閉目養(yǎng)神。門口兩個海盜比我要痛苦,他們哪里耐得住這種枯燥差事。減壓艙的門是密封的,他們覺得我不可能會逃走,很快就打起瞌睡來。
我當(dāng)然不可能逃走,開了門讓我走我都不走。不徹底減壓就出來,純屬作死。我徐徐坐下,閉目養(yǎng)神。
藥慎行遺骸的出現(xiàn),真是一個意外的變數(shù)。我剛才倉促間不及細思,現(xiàn)在倒是有充足的時間可以梳理。我發(fā)現(xiàn)把他的下落填入框架,讓那段往事頓時清晰了不少。
東陵盜案事發(fā),藥慎行入獄,數(shù)年后離開監(jiān)獄,悄然南下定居紹興。一九三一年,樓胤凡搜集全了五個青花罐,邀請他北上開啟。不料我爺爺許一城介入,導(dǎo)致樓胤凡自殺,五個罐子落入泉田國夫之手。藥慎行開啟了五罐,掌握了福公號的坐標(biāo),然后隨泉田出海尋寶,最后雙雙死在了沉船之中。
福公號的船主自稱魚朝奉,根據(jù)《泉田報告》的照片暗示,老朝奉這個稱號,正是來自于掌握福公號下落之人。如果這個推想沒錯的話,老朝奉——或者說第一代老朝奉——正是藥慎行!此后姬天鈞與藥來爭奪五罐,自稱為老朝奉,自然是表示對福公號志在必得。
一經(jīng)點破迷思,眼前豁然開朗。我想到這里,猛然跳起來,差點撞到腦袋。
難怪之前老朝奉的年紀對不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先后有兩個老朝奉!現(xiàn)在這個老朝奉,只是繼承了這個名號而已。
這幾乎能解釋一切不協(xié)調(diào)的矛盾了!
可是,我爺爺許一城為何介入此事去幫助日本人?藥慎行和泉田出發(fā)之前,為何要把青花罐重新修補起來?這兩個疑問,還是難以索解。
但這個無關(guān)宏旨,重要的是,我終于揭開了老朝奉的一角!
我激動地在密封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恨不得立刻出去告訴藥不是。門口的海盜看到我的動靜,喝令安靜,我這才壓住心頭雀躍。有了新的動力,我必須要籌劃反擊。盡管藥不然承諾會保我平安,但是我不能完全依靠他,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
我安靜地等待了六個小時,艙內(nèi)的壓表終于“嘟”的一聲,綠燈亮起。兩名海盜打開艙門,把我押了出來。我輕描淡寫地對他們說道:“能否請你們行一個方便?”
兩個海盜對視一眼,呵呵笑了起來。我觀察過他們,明顯不是老朝奉一伙的,想必是臨時雇傭。這種人只認錢,貪欲一起,最容易操縱。
我慢吞吞地從潛水袋里掏出那件柴瓷茶盞:“我渾身都是鹽水,太不舒服。能不能讓我回艙房里洗澡,換一件干凈衣服?死也得死得干干凈凈。”
一個海盜把茶盞一把搶過去,得意道:“我們想要,搶就成了,還用跟你談條件?”
我淡淡道:“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還有九件,你們不想要?”
兩個海盜這下停止了動作,狐疑地看著我。他們之前應(yīng)該知道老朝奉此行的目的,但并不了解柴瓷的珍貴之處,只知道興師動眾來找的海底寶藏,一定值錢。
一聽說這樣的寶貝還有九件,貪婪立刻占了上風(fēng)。
我微微一笑:“你們?nèi)艚o我這個機會,十件都可以給你們。要不然,那九件只能給我陪葬。”
我剛才潛水,他們都是看見的,這一件柴瓷,他們是扎扎實實拿在手里的。有這兩個前提,我又句句都扣著好處,由不得他們不答應(yīng)。兩個海盜合計了一下,覺得這買賣太劃算,于是沒有去通知柳成絳,跟我結(jié)成了暫時的聯(lián)盟。一邊走著,倆人還一邊算計著那九件虛無縹緲的寶貝。
外面剛剛又刮過一輪暴風(fēng)雨,此時剛剛收住。海面浪花還未平伏,不過天空陰云已有轉(zhuǎn)白的趨勢。
他們押著我,來到我居住的艙室。艙室很窄,我推門進去,他們倆就擠不進去了,只好留在門外——反正也不怕我跑了。
我把門關(guān)上,從被子里把方震留給我的手槍拿出來。他不愧是老兵,真是有先見之明。只在雷達上看到一個疑點,就提前作了準備。
可是海盜有兩個,距離這么近,只夠我開一槍,我還得把萬一打不準的變數(shù)算進去。再者說,打完以后怎么辦?這三條船上,海盜可是有十幾號人呢。我得仔細籌劃一下。
我走到舷窗前,發(fā)現(xiàn)對面不遠處正好是青鳥丸的船舷。甲板上一共有七個潛水員,正忙活著下水。看來他們正式開始打撈了,這些家伙裝備精良,人多勢眾,對柴瓷志在必得啊。
我看到其中一個正是藥不然,不禁有點愕然。藥不然不是給了我一個承諾嗎?怎么又下水去了?
按道理,一天之內(nèi),只允許一次深潛,尤其是剛減壓完,不能再次下水。藥不然這是不要命了?隔著太遠,我沒法出聲,只能趴在舷窗上,看著這七個人撲通撲通紛紛入水,很快全消失在海水中。
我看到柳成絳和鄭教授站在甲板上,等全數(shù)入水后。柳成絳抬腕看看手表,朝小艇走去。看來他打算來打撈08號上對付我了。
已經(jīng)不能再拖了。我換好衣服,轉(zhuǎn)身打開艙門,跟著兩個海盜往外走。我故意一路給他們講這柴瓷有多么珍貴,當(dāng)年柴世宗發(fā)下諭旨,說雨過天晴云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全國能工巧匠都束手無策,只有一對瓷匠夫妻想到個辦法……這些海盜沒什么文化,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手中柴瓷居然這么值錢,心里都樂開了花。
不知不覺,我們?nèi)俗叩郊装暹吘墶N抑v到高潮處,口中還在講著故事,身體卻趁著船身晃動,猛然朝拿著柴瓷的一個海盜撞去。他聽故事聽得入神,猝然受襲,手一滑沒拿住,茶盞朝海里滾去。兩人大驚,一起沖過去撿。我趁機后退幾步,掏出槍來,對著他們乒乒開了兩槍。
我之前開過槍,還是方震帶我去的靶場。但實戰(zhàn)可是生平第一次。這么大的兩個目標(biāo),我愣是一槍都沒打著。可那兩位突遭槍擊,下意識想閃避,結(jié)果雙雙從甲板上跌落到海里去,反而是那件茶盞滾到邊上,沒掉下去。
我俯身把茶盞撿起來,重新擱回口袋里,然后沖到舷邊,對著海里撲騰的兩個人繼續(xù)開槍。這時候絕不能有婦人之仁,否則倒霉的只能是自己。我的槍法實在太差,打空了一個彈夾,也沒打中什么。不過好歹嚇得他們潛入水里,不敢冒頭。
這時對面的人也聽到槍聲了,在甲板上大聲呼喊。我看到柳成絳的小艇已經(jīng)接近打撈08號,速度比之前更快。我只恨自己圖一時痛快,把子彈一摟到底,不然橡皮艇那么大目標(biāo),我怎么樣也能擊中吧……
橡皮艇突然轉(zhuǎn)了一個彎,把那兩個落水的海盜救了上來。柳成絳在船頭直起身子,目光兇狠地瞪視過來,嘴里喃喃不知在說些什么。可以想象,等到他登上船,會對我做出什么事情來。不過也無所謂,債多了不愁,本來他就恨不得把我碎尸萬段,現(xiàn)在多恨幾分也沒差別。
我環(huán)顧左右,忽然心生一計,把船上的高壓消防水槍摘下來,扭開龍頭,毫不客氣地對準遠處那橡皮艇就噴了過去。柳成絳一時不防,被正面噴到,強壓的水槍把他“撲通”一聲沖到海里去了。其他幾個海盜連忙把身子團起來,往橡皮艇后頭縮。
這玩意兒看著聲勢浩大,其實一點也不致命,柳成絳很快就被拉回到艇上,船頭硬頂著水流往前沖。水壓再大,也頂不住橡皮艇的發(fā)動機。有海盜回過神來,拿手里的ak-47朝這邊放槍。
“乒”的一聲,一顆流彈擊中了水管,鉆出一個大洞,水壓登時沒了。我放下水管,掉頭就跑,生怕被亂槍擊中。橡皮艇士氣大振,很快就開到了打撈08號的邊緣,他們七手八腳往上爬。柳成絳率先往甲板上沖,被我死死攔住。他順著海員梯爬了一半,我占據(jù)了高處拼命阻撓。我有地利,但他人多勢眾,眼看就要沖突阻攔,登上甲板。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很低沉,似乎很遠處有雷聲滾過。
所有人的動作,一時間都僵住了。再遲鈍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安。緊接著,又是一聲雷聲。這回都看出來了,是海底發(fā)生了劇烈的爆炸,海面如同煮沸了一般,有許多翻著肚皮浮上來的魚。這是怎么回事?這么劇烈的爆炸,那些潛水員還能活嗎?藥不然還能活嗎?我和柳成絳停住動作,同時驚駭?shù)爻峦ァ?br/>
沒過多久,第三聲爆炸聲傳來。這一次爆炸更為劇烈,居然發(fā)生在海盜船的內(nèi)部。只聽得轟隆一聲,海盜船側(cè)面生生被炸開一個大洞,大量海水瘋狂涌入,很快就讓船身發(fā)生傾斜。
此時海盜們不是在水下,就是在青鳥丸或橡皮艇上,只留了兩三個值班的人在船上。出了這么大的事,根本來不及做損管。這條船,也許還能掙扎一會兒,但沉沒是必定的。
第三次爆炸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波,把距離不遠的橡皮艇也給掀翻了,那幾個海盜再次落水。可這次情況不一樣了,即將傾覆的海盜船產(chǎn)生了強大的水流吸力,他們慘叫著被吸過去,陷入漩渦中,掙扎完全就是徒勞,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有大量漆黑的木質(zhì)碎片紛紛浮起來,如同許多蟑螂浮滿海面。不知道是不是福公號。
我站在打撈08號的船舷邊上,繼續(xù)和柳成絳扭打。橡皮艇一翻,他沒有退路了,更加拼命地朝上面沖來。他的格斗技巧,比我高明得多,加上背水一戰(zhàn)的氣魄,一下子就將我打退了數(shù)步。
眼看他就要踏上甲板,我急中生智,從口袋掏出那價值萬金的柴瓷茶盞,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的額頭。瓷性脆,但瓷性也硬,這柴瓷雖然號稱薄如紙,砸在腦袋上也絕不好受。
我估計有柴瓷以后,舍得拿它當(dāng)武器砸人的,可能我是頭一份。
柳成絳挨了這一記砸,頭上迸出一團血花,不由得大聲慘叫起來。而那精妙絕倫的蓮瓣茶盞,也因為這強力的沖擊,碎掉了半邊蓮瓣,瓷碴兒上沾滿了鮮紅的血跡。我見勢又砸過去,這次那半截斷碴兒正好刺中他的右眼,又是一團血花爆起。
柳成絳也真是悍勇,受到如此重創(chuàng),他不退反進,竟是硬生生往上面沖,滿頭鮮血,形如惡鬼,一把卡住了我的腿,試圖借力上甲板。我舉起手里那半件柴瓷,陰惻惻地對他說道:“還記得北京老院子里那棵槐樹嗎?”
柳成絳愣了一下。我旋即說道:“那些被你燒成瓷器的人,可都跟來了。要把你往海底拽呢。”這話柳成絳本是不信的,可此時他受到重創(chuàng),心情激蕩,海面又逢大變,手掌不由得一松。我突然指著他身后大笑道:“劉月,他在這兒呢!”
一聽這名字,柳成絳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我趁這個機會,奮力一推,他直接掉入海中。
劉月就是他那個被燒成瓷器的女朋友,我在查閱細柳營涉案失蹤人員名單時看到過這名字,當(dāng)時沒多想,現(xiàn)在居然起了大作用。
據(jù)說人在大海中的恐懼感最為強烈,這源自于基因中對汪洋的恐慌。現(xiàn)在他連遭大變,又身受重傷,在這翻騰的海洋中,他內(nèi)心的恐懼被徹底引了出來。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拍門。他能把那么多人包括心愛女友活活燒成瓷器,內(nèi)心沒鬼才怪。我在北京老宅子里,已嚇唬過他一回,那次被我試探出來他內(nèi)心深懷驚懼。如今拋出劉月這個名字,正是擊破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成絳落水之后,不停地撲騰。此時海盜船已經(jīng)側(cè)翻了一半多,開始打旋,這是要沉沒的前兆。海水在船底形成一個漏斗,周圍的漩渦力度不斷加強,卷著柳成絳往水下拽。好似那些死者在水下蜂擁而來,要把他拽下幽深的海底。
柳成絳絕望地擺動著身體,拼命向上挺直。他慘白的臉上不再猙獰,反而像個害怕的孩子。他大聲呼喊著“媽媽,媽媽”,淚流滿面,無助地向前方伸出手臂。
我心中忽有不忍,想拋個救生圈過去。可是已經(jīng)太晚了,白色的泡沫像壽衣一樣,聚攏過來,把他團團裹住。柳成絳打了幾個轉(zhuǎn),先是身體,然后是頭,最后是高高伸出的手臂,和海盜船一起被漩渦吞沒。幾個大浪拍過去,海面恢復(fù)了平靜。
我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有點發(fā)軟。剛才那一系列搏斗,稍有不慎,葬身海底的就會是我。
一直到這會兒,我才騰出空來去想,剛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一次爆炸,也許是意外,兩次爆炸,也許是巧合,但連續(xù)三次,絕對是有預(yù)謀的。而且除了第三聲明顯在海盜船內(nèi),前兩聲都是從深海傳來。我想起藥不然告別時的手勢,莫非這一連串爆炸,是他暗中策劃的?
這……難道就是藥不然向我承諾的生死一拜?
一念及此,我心中一凜。福公號里可是還有九件柴瓷呢,這么一炸,可怎么得了?更重要的是,藥不然自己呢?
我趴在欄桿上朝下面望去,海盜船已經(jīng)被完全吞沒,在附近海面上漂浮的除了細碎的木片之外,還有一些潛水設(shè)備的殘片,似乎還能看到一些疑似人體斷肢的東西。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這一連串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從塘王廟開始,我就隱隱約約猜到藥不然和老朝奉不是一條心,剛才也大概能看出來,藥不然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藥慎行的遺骸。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么決絕,把老朝奉的人馬、寶貴的柴瓷和自己都搭了進去?這手段之狠,已經(jīng)超乎常理。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經(jīng)看到了,可是他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我朝對面青鳥丸上望去,看到兩個海盜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甲板上亂跑。這橫生的驚變,可著實把他們嚇傻了,他們完全不知所措。鄭教授趴在船頭,呆呆地望著海底,整個人傻掉了一樣。
我意識到,事情還沒完呢!我趕緊跑下甲板,先把關(guān)在底倉的打撈08號船員,以及藥不是、戴海燕、鐘山等人放出來。
底倉里的海員們憋在里面,都已經(jīng)絕望了。看到打開門的原來是我,無不欣喜。我把情況跟大家簡略地說了一下,船長立刻奔赴通信室,跟水警聯(lián)絡(luò);大副則帶著幾個水手,準備卸救生艇,反攻青鳥丸。海盜船已經(jīng)沉了,青鳥丸上的海盜和老朝奉是甕中之鱉。
藥不是緊皺眉頭,問我藥不然的下落。我有些惶然地搖搖頭:“海下兩聲爆炸,情況不明,沒看到他浮上來。”藥不是道:“沒人會蠢到湊近自己安放的炸彈,他一定隔著遠遠地跑開了。”
他的口氣里,帶著強烈的不自信,這在藥不是身上可不多見。我沒說什么,因為不知該怎么接。藥不是沉默片刻,把視線挪到我的右手:“這么說,十件柴瓷,就只剩你手里這一件了?”
我低頭看看,手里的茶盞被砸得碎了一半,斷碴兒處還有斑斑的血跡。嚴格來說,只算半件而已。藥不是看著這碩果僅存的半件柴瓷,百感交集,不由得喃喃道:“這渾小子的心思,真是誰都猜不到啊。”
海面上漂浮的碎片慢慢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就像藥不然那張嬉皮笑臉的臉。藥不是重重地拍了一下欄桿,鏡片后的眼皮在微微抖動,放任自己的情緒外流。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在藥來臥室里給他爺爺?shù)漠嬒窨念^。
那邊救生艇很快已經(jīng)準備好了,船員還找到了兩把海盜遺落的ak-47步槍。我們讓戴海燕留在打撈08號,然后跳上救生艇朝青鳥丸開去,兩把ak-47交給了兩名在海軍服役過的船員,這樣即使敵人反抗,也能有一戰(zhàn)之力。
海底的兩次爆炸和海盜船沉沒,起碼干掉了十幾個海盜。現(xiàn)在剩在青鳥丸上的,不超過五人,再有就是鄭教授和老朝奉。老朝奉這次,真正是無路可逃!所以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殺過去。
我們的救生艇走到一半,率先開火,把甲板上還發(fā)蒙的海盜登時打死兩個。剩下的人四散而逃,紛紛找掩體躲避,居然沒人想著截擊我們。
這就是海盜根性,私心太重。截擊我們有被擊中的風(fēng)險,如今缺少指揮,根本沒人愿意挑這個頭。
我們趁機接近青鳥丸時,甲板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我、藥不是和大副幾名水手抓緊時間登上甲板,四處搜尋,只看到絞盤旁邊擱著藥慎行和泉田國夫的尸骸,還沒來得及進行妥善保管,只在底下墊著一塊塑料布。
藥不是看到這一幕,扶了扶眼鏡,眼圈登時就紅了。這也是他的親太爺爺,曾經(jīng)聽藥來談起過無數(shù)次。
我對此不置可否。藥慎行雖然在私德上可圈可點,可他之前替東陵盜案銷贓,之后協(xié)助泉田來東海取寶,可算不上什么英雄所為。礙于藥不是的面子,我不好說什么,可藥慎行這些舉動,也可算是漢奸的一種了。
不要忘了,他也是老朝奉。
想到這里,我猛然抬頭,看向高高的駕駛室。過去的老朝奉,已化為尸骸;如今這個老朝奉,離我近在咫尺。這貫穿多年的恩怨,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做個徹底了結(jié)。
我們從甲板一路沖下舷梯,到了青鳥丸的下一層。這里是船員的住宿區(qū),相對狹窄,海盜們躲藏在右舷的通道旁,憑借地利還在負隅頑抗。兩邊開始猛烈交火,場面登時陷入僵持。
我沒有槍,就躲在后頭,忽然看到旁邊有一個小艙門,正從里面?zhèn)鱽碛泄?jié)奏的撞擊聲。這是個雜物間,非常小,不仔細就漏過去了。我隔著圓窗往里一看,居然發(fā)現(xiàn)方震在里頭,正用一根拖布桿用力敲門。
我趕緊把門鎖打開,把他放出來。方震沒有被困的怨憤,也沒有獲救的驚喜。他簡單地說了一下之前的遭遇。海盜占領(lǐng)青鳥丸后,他為了保證其他人的安全,沒有反抗。他們把沈云琛和日本人都關(guān)在底艙,但鄭教授跟方震很熟,知道這個家伙絕對不容小覷,于是便把他單獨關(guān)押在這個小房間里。
我把局勢大概說了一下,這回連一貫淡定的方震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藥不然把兩條船都給炸了?”
我說很有可能,但一切都不確定。方震沉默不語,連他都要花點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可見這件事有多么突兀。
“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辦好吧。”軍人是很現(xiàn)實的,想不通的事,就先擱置。方震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戰(zhàn)場,兩邊還是你一槍我一槍地對射,他沖我一伸手:“我的槍你用了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說子彈打光了。方震“哦”了一聲,走過去拍拍一個船員的肩,把ak-47拿了過去。他一握緊槍支,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原本是塊穩(wěn)當(dāng)?shù)讲荒茉俜€(wěn)的巖石,現(xiàn)在巖石崩裂,從中刺出一根鋒銳的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