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突如其來的驚變,讓在場的人都呆住了。
距離藥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兩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腦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貴的一個青花罐,居然就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藥不是,這是何等的諷刺啊!
我強抑住驚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攙扶他起來。藥不是的雙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鮮血淋漓,眼鏡也摔到了遠處,頭發(fā)狼狽不堪,可他的神色卻不見驚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槍套的長矛,鋒銳而兇狠。
藥不是沒等身子站穩(wěn),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別管我,你趕緊走。記住規(guī)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懷里放了一樣?xùn)|西,同時遞過來一個嚴(yán)厲的眼神。
我本來心亂如麻,被他這么一瞪,反倒恢復(fù)了清醒。我想起我們在衛(wèi)輝約定過一個規(guī)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對方犧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沒想到這么快就要踐行這條了。
藥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開,轉(zhuǎn)身朝一個方向跑去,銷售員和兩個安保都飛奔過去追趕。我穩(wěn)定心神,趁這個難得的空當(dāng),連忙從另外一個方向迅速逃開。
展廳里的警哨響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很快警報聲也被拉響,響徹整個穹頂。許多警衛(wèi)和工作人員涌入廳內(nèi),大聲叫喊,幾個大門也迅速被專人把守,我戴著庫管的袖標(biāo),身上又什么都沒拿,順利逃了出去。
我沒敢多停留,一口氣跑出去將近一公里,然后一頭鉆進一條小巷子里,這才停下腳步,喘息不已。
“藥不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被抓住了吧?”我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浙江博物館燈光全開,里面人影散亂。這里沒多少隱藏的角落,藥不是這么高的個子,面對逐層搜查,不可能逃掉。
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親眼所見,藥不是只是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個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墊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體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這一個意外,打亂了我們所有的計劃。
藥不是為了給我創(chuàng)造逃跑機會,主動負隅頑抗——不,他才不會關(guān)心我的安危,他只會關(guān)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這里,我忽然記起來他剛才遞給我一樣?xùn)|西。我連忙低下頭,借著路燈的燈光,從懷里掏出那件他塞給我的東西。
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點,呈不規(guī)則五角星,邊緣都是新斷碴兒——毫無疑問,這是“三顧茅廬”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藥不是剛剛從地上撿來的。我再仔細一看,這片殘瓷面上還有畫面痕跡,雖然殘缺不全,但能辨認(rèn)出是諸葛亮身體的一部分,左手長袖,上頭有一道我們苦苦尋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間,居然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機會。更可怕的是,他整個人撲倒在碎瓷片上,幾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確的瓷片。但這還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攙扶起來后,心里已經(jīng)作出了決斷。
他決定犧牲自己,讓我?guī)е@片瓷片安全離開浙江展覽館。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盡快揪出老朝奉。
這家伙……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應(yīng)太迅速了,而且對自己太狠了。
我握緊了手掌,掌心壓在瓷片的鋒利切口處,被割得隱隱疼痛。我們千方百計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萬萬沒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一件稀世珍寶被毀,一個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犧牲自己,可不是讓我在這兒傷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朝巷子的另外一個盡頭走去,努力不讓自己回頭去看浙江展覽館。
傷感還不是時候。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會推進下去,絕不放棄。
我們許家人,只有固執(zhí)這一點不輸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們搜到藥不是的身份證,一定會查到住處。銷售員知道我們有兩個人,警方會到處找我。當(dāng)然,藥不是肯定會堅稱自己是無意而為,把我從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錄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個路邊小服裝店,隨便買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換掉干部裝。然后我拿出一張假身份證——這是藥不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他考慮到了所有情況——找了家不起眼的民營旅社,住了進去。
一直進了房間,我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胃部痙攣略微緩解。我沖了個澡,給自己倒了杯熱水?dāng)R在床頭柜邊,扭亮臺燈,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藥不是說過:“五罐的勝負,在于瓷器鑒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線索,必須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靜下來。
我先微微閉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紛擾都排除腦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幾日。這世界上,再沒有什么老朝奉、藥家兄弟、五脈恩怨。仍舊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鐘后,我緩緩睜開眼睛,焦慮的情緒不見了。我此時心無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殘片我見過不少,可見證一件奇珍從完整到破碎全過程,這還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間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覺得遺憾萬分。
這殘瓷盡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燈光下,反復(fù)轉(zhuǎn)動著欣賞。之前雖然看過,但時間短促,無從細看,這次終于近距離慢慢地觀察,看出不少細節(jié)。
以我淺薄的瓷器眼光來判斷,這應(yīng)該是用上好的蘇料繪制,所以發(fā)色濃郁,濃重青翠,在燈光照耀下通透而晶瑩,透著寶石的光亮。難怪很多人為了瓷器神魂顛倒,它的魅力實在太大了。
蘇料叫作蘇麻離青或蘇泥麻青,不是中國原產(chǎn),而是來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薩村。它是一種低錳高鐵類的鈷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穩(wěn)定地呈現(xiàn)出藍色。蘇料的色澤,有如藍寶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沒人能完全仿制出來。所以蘇麻離青是一個絕好的防偽標(biāo)簽,憑這個去判斷,幾乎百發(fā)百中。
于是從元代晚期開始,中國開始進口蘇麻離青料,用于瓷器紋飾繪制。后來鄭和下西洋,從伊拉克薩馬拉那邊帶回了一大批高品質(zhì)蘇料,永樂、宣德官窯青花瓷器,都用的這種料。可惜在成化之后,從此再沒有大批量進口過,所以官窯全改用了回青或國產(chǎn)青,蘇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現(xiàn),再沒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過。
“三顧茅廬”這個瓷罐呈現(xiàn)出蘇料的典型特征,底款卻寫的是大明萬歷年制,這說明它肯定不是偽品,而是萬歷年間罕見的蘇料青花——真想偽造,不如直接往前寫成永樂、宣德了。
這個瓷片上保留著諸葛亮左側(cè)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諸葛亮的左手姿勢曲起,在手肘處有袖布堆疊,畫手在這里重色細勾,料釉堆積有暈散,以手撫摸,甚至可感覺有凹凸不平狀,很有立體感。我湊近了仔細觀察,看到青色已浮滲于釉面,在手肘處有很醒目的黑斑。
這就對了,我一直找的就是這個。當(dāng)時研磨工藝不到位,蘇料顆粒比較大且不均勻。畫工在作畫時運筆頓挫,輕重不一,蘇料含鐵量比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會氧化形成鐵銹狀的凝聚斑。這在鑒定里,叫作“錫光”,也是蘇料的標(biāo)記之一。
我這也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拿著《玄瓷成鑒》充內(nèi)行。手里拿著一件真品,與書中的種種道理印證,可比光看書效率高多了,許多原本記不住的知識,如今可以一氣貫通。
這還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藥家收藏的好東西那么多,從小耳濡目染親手撫摸,難怪個個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視線投向瓷片,終于看到那一條苦苦尋找的白口。它正好沿著諸葛亮的袖紋劃了大約八厘米,如同翹起一根白色棉線。因為諸葛亮的手肘在這里彎曲,色料堆積略濃,所以這條白線是凹下去的,摸起來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條淺淺的小溝。
我手頭沒顯微鏡,沒法分析它的成分構(gòu)造。我摸上去,溝邊的釉料平滑,沒有明顯斷邊,說明這條線不是硬摳出來的,而是燒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復(fù)看了幾遍,始終不得其意。線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隨手一劃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條線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紋飾,到底這條線代表什么意思——總不能是結(jié)繩記事吧?
更何況,這瓷器的斷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這條線肯定在當(dāng)時就燒好了,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釘?難道他是從明代活到現(xiàn)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鑒定從來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會貫通。這最公平,也最難。我現(xiàn)在似乎被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縱然臨時抱佛腳,這瓷器行里還是有太多秘密我參不透。讓我這么一個半吊子來破這個局,太難了。我現(xiàn)在恨不得《玄瓷成鑒》里直接寫著標(biāo)準(zhǔn)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貫注地研究著,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哐當(dāng)”一聲,隨即傳來一陣爭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現(xiàn)實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頭底下,身子貼在門內(nèi)側(cè)耳傾聽。似乎是誰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兩家大人開始吵起來。
我一聽不是警察來找我,這才放下心來。
今天是研究不出結(jié)果了,這玩意兒不是熬夜讀書就能解決的。我打了個哈欠,準(zhǔn)備睡了。臨睡前我看看窗外,藥不是,他現(xiàn)在……還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過那罐子畢竟是藥家的東西,藥不是身為藥家成員,只要家族不予追究,應(yīng)該就沒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輕手輕腳躺到床上。外頭大人仍舊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響徹整個走廊,可是夠煩人的。這時候若有張遼在就好了,可止小兒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對呀!還有王小毛呢!
瓷片這邊的調(diào)查,我現(xiàn)在無能為力,但還有王小毛這條線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蠱惑去摔罐子,從他那說不定能問到什么。
這條線我們本來不打算跟進,現(xiàn)在反成了一個新的突破口。我謹(jǐn)記著藥不是定下的規(guī)矩,只相信主動挖掘出的線索,這個線索符合標(biāo)準(zhǔn)。
有了主意,我又在腦子里細細盤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動方案定了下來,力求不出紕漏。說來也怪,我雖然已經(jīng)從剛才鑒賞瓷器的狀態(tài)中退了出來,但精神卻始終保持著專注。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全無躁動。我就像是一個局外人,冷靜而客觀地審視著自己,就像審視一件文物。情緒褪去,只剩下最純粹、最單純的計算和觀察。
也許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隨時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吧。據(jù)說掌眼一共有兩重高妙境界,一是心無外物,二是心外無物。兩者看似只是字序顛倒,其中意涵卻大為不同。我憑著機緣巧合,能勉強摸到第一重境界的邊緣,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離我畢竟太遠。
《玄瓷成鑒》里說:“恃之,則天下無不能成之事;御之,則世間無不能鑒之物。”這聽著真是越來越玄乎了。
我反復(fù)念叨著心無外物、心外無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學(xué)校。昨天我聽那個女老師提過一句,稍微一問就知道地址。路上我還買了一張報紙,發(fā)現(xiàn)里面對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這可以理解,穩(wěn)定第一嘛。市領(lǐng)導(dǎo)都出席的高規(guī)格活動,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個最貴重的一件東西給砸了?報道出去多不合適。來參觀博覽會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個罐子少一個罐子對他們來說沒什么區(qū)別,沒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至少壓力沒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學(xué)校,直接指名要見那位女老師。女老師特別緊張,以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沒撒謊,但也沒澄清,有這一層誤會,辦起事來很容易。我對他說,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況。
她趕緊把王小毛叫來辦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說我去上課了,您慢慢問。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縮起脖子,站在辦公桌前頭低垂下,跟鵪鶉似的。我也不忍心嚇唬他,微笑著又問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個人到底長什么樣。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許差異——這證明他沒有說謊,也沒有刻意背誦。
我又問道:“他給你的變形金剛是什么樣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問題搔到癢處。他說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動畫《頭領(lǐng)戰(zhàn)士》里的首領(lǐng),叫作巨無霸福特,它可以從人形變成為一個巨大的宇航基地。這個玩具擺出來得有半米高,極其華麗,所有男孩都會為之瘋狂。
不過王小毛告訴我,這個巨無霸福特的價格,高達五百五十塊。我倒吸一口涼氣,作為一個玩具,這東西可是夠貴的了。可轉(zhuǎn)念一想,這么貴的東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會進。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從北京或上海特意背過來,應(yīng)該是在當(dāng)?shù)刭I的。
我趕緊問王小毛,這東西哪里有賣。王小毛告訴我,整個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貨商店才有一個,他沒事就趴在柜臺上看,過過眼癮。
我問清地點,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頭問了一句:“叔叔你不會告訴老師,是嗎?”我停下腳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經(jīng)破舊得沒了邊,忽生惻隱之心。
這孩子本性不壞,只是缺乏管教。老師說他出身是單親家庭,母親早死,父親是個卡車司機,常年不回來。我十幾歲失去了雙親,對他這種境況感受頗深。我蹲下身子,與他平視。我知道這樣的孩子其實自尊心很強,他們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會告訴老師,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不過壞事可不能去做了,給多少好處都不能,明白嗎?”
王小毛趕緊點點頭。
我盯著他的眼睛,從里面看到了一絲真誠。我又說道:“中午放學(xué),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臺嗎?”
王小毛雙眼閃過興奮的光芒,響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學(xué),王小毛如約前來,帶著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貨大樓。市一百是杭州最熱鬧的購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這里人還是很多。玩具柜臺在五樓,王小毛輕車熟路,很快就轉(zhuǎn)到那里。
這里的兒童柜臺琳瑯滿目,擺滿了各種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擁在變形金剛的銷售專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鉆進去看了一眼,退出來向我匯報:“巨無霸福特已經(jīng)沒有了。”
我“嗯”了一聲,這早就在預(yù)料之中。我擠進柜臺,低頭對王小毛道:“除了巨無霸福特,你最喜歡哪個?”王小毛毫不猶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錢包,對營業(yè)員說:“同志,給我拿一個擎天柱,對,最大的那個。”
在無數(shù)小孩羨慕的目光中,我從營業(yè)員手里接過大盒子,遞給王小毛。王小毛興奮得眼睛都瞪圓了,懷抱著擎天柱不知該說什么好。
“送給你,做個禮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臺上靠過去,跟營業(yè)員攀談起來。營業(yè)員是個年輕姑娘,見我出手闊綽,也樂于交談。我們隨口說了一陣,我遺憾道:“哎呀,本來他最喜歡巨無霸福特,可惜你這已經(jīng)賣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營業(yè)員嘖嘖了幾聲。她說:“那玩具很貴,商店只進了一個,一直無人問津。前兩天忽然來了一個人,二話不說把它買走了。這事被營業(yè)員們當(dāng)成談資,私下談了好幾天。”
“能買得起那個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長什么模樣?”
營業(yè)員歪著頭想了想,說得有五十多歲,圓眼瘦頰,額頭前凸,腦袋像個倒瓜子,不過頭發(fā)梳得特別整齊。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詳細一些。
他對變形金剛完全不懂,過來之后直接問最貴的玩具是什么,營業(yè)員告訴他之后,他二話沒說,掏出錢就拿走了。我說這個人有留下名字嗎,營業(yè)員說沒有,不過倒是開了一張發(fā)票。我眼睛一亮,問營業(yè)員能不能讓我看看發(fā)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單位這么大方,還能報銷這個。
營業(yè)員開始不太樂意,按規(guī)定顧客是不許看賬的。不過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勸人說項乃是看家本領(lǐng)。三言兩語,這個小營業(yè)員就被我說服了,回頭從柜臺后面翻出當(dāng)時的發(fā)票存根,上頭抬頭寫的是一家商貿(mào)公司,叫銀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來就好辦了。我去了當(dāng)?shù)毓ど叹郑瑳]費多大力氣便套出了銀舟公司的注冊地址。然后我按圖索驥,找到那家公司的門口。這是一棟三層蘇式小樓,外墻爬滿了青藤,正門是一扇老舊的推門,旁邊掛著銀舟商貿(mào)的公司招牌。
我觀察了一陣,沒有貿(mào)然闖進去,而是退了出來,讓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細盯著進出這家公司的每一個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話,一定認(rèn)得出來。
我交代完之后,不動聲色地繞到這棟小樓的后面,果然在后門找到一個漆成紅色的火警按鈕。
這種小樓的結(jié)構(gòu)我非常熟悉,小時候常去玩。這是特別典型的蘇式研究院結(jié)構(gòu),專供級別比較高的研究人員使用,所以小樓的安防等級很高,一般都裝有火警警報系統(tǒng)。這種警報按鈕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時候調(diào)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嚇得樓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為這事,我還背了一個處分。
蘇聯(lián)貨的特點是傻大黑粗,但倍兒結(jié)實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壞,就算缺少維護,也能勉強運作。
我伸出手去按動電鈕,整個樓里登時警鈴大作,刺耳無比。不一會兒,我聽到樓里腳步聲紛亂,人影紛紛往外跑去。
我不動聲色地繞回到前門,湊到王小毛身邊。
王小毛自從得了擎天柱之后,整個人精氣神都變了,對我言聽計從。對我的這個要求,他執(zhí)行得非常認(rèn)真,就像一個最負責(zé)的兒童團員,雙目圓睜,死死盯著每一個從門里沖出來的人。
樓里的人不算多,跑出來大約二三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個一個審視過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見到人群中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背對著我們。他的脊背略帶佝僂,個子卻不矮,頭戴一頂扁帽,脖子習(xí)慣性地向右偏去,舉止頗有學(xué)究氣。
“確定是他嗎?”我覺得這背影有幾分眼熟。
“沒錯,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確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見過。恰好那老者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我一看清他的臉,瞬間如受雷擊,整個人僵在灌木叢旁邊。
鄭教授?
怎么……會是他?
鄭教授渾然不覺我的存在,他右手扶著眼鏡,和其他人一起抬頭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還夾著一個牛皮公文包,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條銀線箍住,有兩處被火燒黑的痕跡。
這個公文包是鄭教授的愛物,某一年獎勵先進工作者單位發(fā)的,據(jù)說救過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帶著,能帶著這個包,我絕不可能認(rèn)錯人。
王小毛見我沉吟不語,以為沒聽見,又指了一遍。我緩緩抬起頭來,對王小毛說:“這事很重要,我再問你一次。是這個人,明確告訴你,要你去摔碎那個瓷罐嗎?”
王小毛以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騙你是小狗!就是這位老爺爺,說只要我去碰一下那個瓷罐,他就送我巨無霸福特。”
我突然皺了下眉頭,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藥不是也僅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轟然倒地,這其中蹊蹺之處還未及細細分辨。如今看來,鄭教授早就知道這瓷罐有問題,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會倒在地上,所以才會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這瓷罐里難道另有玄機?
更重要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初識鄭教授,是在劉局的辦公室里,他是體制內(nèi)的一位考古鑒定專家。后來他帶著藥不然來到四悔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脈中人,娶的是藥家的女人,類似客卿一樣的人物,而且還是藥不然的老師。后來在《清明上河圖》的案子里,他幫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鄭教授是一位傳統(tǒng)學(xué)人,內(nèi)斂而低調(diào),行事保守,對五脈大規(guī)劃商業(yè)化的舉措有些不滿,認(rèn)為有悖于傳統(tǒng)。不過他不愿公開說出來,只在跟我喝酒時會偶爾流露這樣的情緒。他對藥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內(nèi)疚沒教好這位學(xué)生。
這樣一個老實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關(guān)鍵是,這樣來看,他和老朝奉之間,一定存在著撲朔迷離的關(guān)系。
我不太相信,鄭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偽裝。我許愿雖然遭到過好幾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準(zhǔn),但一個人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總還覺察得到。
王小毛連喊了數(shù)聲,才把我從迷思中喚醒。我趕緊擺了擺腦袋,把混亂盡量甩干凈。此時小樓前的人群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火警是虛報,一邊抱怨著一邊回到樓里去,鄭教授也鉆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單獨見見那位老爺爺?”王小毛忽然問。我頗有些驚訝,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剛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腦袋:“你快回學(xué)校吧,接下來沒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幫人就得幫到底。我?guī)湍阉_出來。”
我有些生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得做個誠實的孩子,可張口閉口就是騙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我學(xué)習(xí)雷鋒,幫好人做好事,總可以吧?”
我一時語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書包里的一頁作業(yè)紙和一支鉛筆,唰唰寫了幾行字,遞給他:“叔叔不想讓你騙人,這樣好了,你把這張紙條給他,就成了。千萬別說我長什么樣子。”
王小毛拿過紙條,跑了過去。隔著灌木叢,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煙跑到門口,攔住正要進門的鄭教授。鄭教授接過紙條還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內(nèi)容,渾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連連追問,王小毛只是搖頭,然后轉(zhuǎn)頭跑了。他動作靈活,鄭教授根本追趕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幾眼紙條,轉(zhuǎn)頭進樓,腳步竟有些踉蹌。
我其實在紙條上只寫了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然后留了一個時間和地址,沒留姓名。
讓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個暗示:你收買別人砸“三顧茅廬”青花瓷罐的事,已經(jīng)敗露了。不必多說,光這個暗示,就足以逼迫鄭教授不得不來赴這個約會。
我選定的地點,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濤路附近。這杭海路的歷史可是相當(dāng)悠久,明清時就有,最早是連接杭州與海寧的通道,就是沿著錢塘江的一溜海塘。后來岸線發(fā)生遷移,海塘這才變成了路。至今在這條路沿線,還保留著許多海塘及附屬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