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家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只語。看上去她本人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xué)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么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大體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星期都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后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fā)卡,總是露出右側(cè)的耳朵。由于當(dāng)時我看的盡是她的后部,這點至今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fā)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么的習(xí)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一點點對直子產(chǎn)生了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所女子大學(xué)就讀。那是個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xué)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漂亮的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guī)нM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并不怎么介意。她的房間干凈利落,一概沒有多余之物。若不是窗臺一角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道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后擁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xué)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xué),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xué)沒一個人報考這里?!敝弊有Φ溃八晕也胚M到這里,我倆都該進再時髦些的大學(xué)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guān)系也并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jié)束,新學(xué)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似的走在我身旁了。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rèn)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biāo)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zhuǎn)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某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一般,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jié)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仿麂皮皮鞋。
至于那段時間里我們說了怎樣的話,我已經(jīng)記不完整。大概也沒說什么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話。我們?nèi)耘f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木月這一姓氏幾乎沒從我們口中道出過。我們?nèi)韵褚酝菢庸蜒陨僬Z,那時早已習(xí)慣兩人在咖啡店默默對坐了。
直子愿意聽敢死隊的故事,我經(jīng)常講給她聽。一次,敢死隊和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當(dāng)然也是地理學(xué)專業(yè)的女生)幽會,晚間回來時,一副大為沮喪的樣子。那是六月間的事。當(dāng)時他問我:“我、我說,渡邊君,和、和女孩子,該怎么說話,一般?”我記不得當(dāng)時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徹底找錯了咨詢對象。七月間,不知是誰趁他不在時把阿姆斯特丹運河攝影揭掉,換上了舊金山的金門大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說是想知道他能否一邊看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我便隨口迎合說他干得極為開心,于是又不知是誰換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隊便顯出狼狽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誰,干、干這種勾當(dāng)?”他說。
“噢,這個——不過不挺好么?照片都滿不錯啊。別管他誰干的,還不是求之不得!”我安慰道。
“話是那樣說,可就是覺得心里怪別扭的?!?br/>
我一講起敢死隊,直子就發(fā)笑。由于她很少笑,我便經(jīng)常講起。不過說心里話,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為笑料。他出生在一個經(jīng)濟并不寬裕的家庭,是家里不無迂腐的第三個男孩。況且,他只是想繪地圖——那是他可憐巴巴的人生中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追求,誰有資格來加以嘲笑呢!
盡管如此,敢死隊的逸聞還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一個話題。事到如今,并非我想停戰(zhàn)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說,能見到直子的笑臉,對我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結(jié)果,我仍舊向大家繼續(xù)提供敢死隊的近況。
直子問我——只問過一次——有沒有一度喜歡的女孩,我把分手的那個女孩的事告訴她。我說,那女孩人不錯,我也喜歡同她睡覺,現(xiàn)在也不時有些懷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為之傾心。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入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大概因為這個,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
“這以前從沒愛過誰?”直子問。
“沒有?!蔽一卮?。
她便沒再問下去。
當(dāng)秋天過去,冷風(fēng)吹過街頭的時節(jié),她開始不時偎依在我的胳膊上了。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zhì)地,我可以微微感覺到直子的呼吸。她時而挽起我的胳膊,時而把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別冷的時候,就緊貼在我身旁簌簌發(fā)抖,但也僅此而已。她的這些動作并無更深的含義。我雙手插進大衣口袋,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上路面碩大的法國梧桐落葉的時候,才會發(fā)出“嚓嚓”的干燥聲響。而一聽到這種聲響,我便可憐起直子來。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而我只能是我本身,于是我總覺得有些愧疚。
隨著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歸宿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我的眼睛,那并無什么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dāng)這時,我便產(chǎn)生無可名狀的寂寞、凄苦的心情。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么,卻又無法準(zhǔn)確地訴諸語言。不,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里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她不時摸一下發(fā)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視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話,有時我真想將她一把緊緊地?fù)г趹牙?,卻又總是悵惘作罷。我生怕萬一因此傷害直子。這樣,我們繼續(xù)在東京街頭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繼續(xù)尋求語言。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dāng)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星期日早上出門時,總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dāng)然也屬理所當(dāng)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需解釋,只有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總會有人出言不雅,什么用什么體位搞的啦,她的那里什么樣啦,內(nèi)褲是什么顏色啦等等,不一而足。每次我都信口敷衍兩句。
這么著,我從十八歲進入了十九歲。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dāng)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若問自己現(xiàn)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大學(xué)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這些書幾乎對我沒有任何觸動。班里邊,我沒結(jié)交一個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rèn)定我想當(dāng)作家。其實我并不特別想當(dāng)作家,什么都不想當(dāng)。
我?guī)状蜗氚堰@種心情告訴直子,隱約覺得她倒能夠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詞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語言彷徨癥傳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門廳的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游玩,因此門廳里比平日人少,一片寂靜。我一邊注視沉默的空間中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biāo)。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別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結(jié)果找不到像樣的答案。我時不時向空間飄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觸不到。
我固然經(jīng)??磿?,但并不是博覽群書那一類型的嗜書家,而喜歡反復(fù)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當(dāng)時我喜歡的作家有:杜魯門·卡波蒂、約翰·厄普代克、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萊蒙特·錢勒德[5]。無論班里還是寄宿院內(nèi),我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喜歡這類小說。他們讀的大多是高橋和巳[6]、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jì)夫,或者法國當(dāng)代作家。這樣,說話當(dāng)然說不到一起,我只能一個人默默閱讀。同一本書讀了好幾遍,時而合上眼睛,把書的香氣深深吸入肺腑。我只消嗅一下書香,撫摸一下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對十八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約翰·厄普代克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復(fù)閱讀的時間里,它逐漸失去了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給了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且《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xí)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huán)視四周,竟無一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在一九六八年,閱讀菲茨杰拉德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但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那時候,我身邊僅僅有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同他要好起來也是出于這個原因。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xué)法學(xué)院的學(xué)生,比我高兩年級。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充其量是點頭之交。一天,當(dāng)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么。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坝腥??”他問。我答已經(jīng)讀第三遍了,讀的次數(shù)越是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通讀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道。
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那是十月間的事。
永澤這個人,對他了解得越多,越覺得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jīng)同相當(dāng)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xiàn)代文學(xué)。我只是不愿意在閱讀未經(jīng)過時間洗禮的書籍上面浪費時間。人生短暫?!?br/>
“那么你喜歡什么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扎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7]、狄更斯。”他當(dāng)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當(dāng)代感的作家啊!”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xiāng)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制,取羞于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里,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與你,其余全是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在不約而同地讀《了不起的蓋茨比》?!?br/>
我在腦袋里算了一下:“可菲茨杰拉德才死了二十八年??!”
“那有什么,才差兩年。”他說,“像菲茨杰拉德那樣的杰出作家可以網(wǎng)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經(jīng)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nèi)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會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xué)習(xí)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zhǔn)備參加公務(wù)員考試進外務(wù)省,當(dāng)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經(jīng)營一家大醫(y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yè),繼承父業(yè),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余,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求必應(yīng)。不能不應(yīng)。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zhì)。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fā)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zhì),就像天使的光環(huán),清晰地懸浮于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閑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dāng)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后,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個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復(fù)雜難測的部分,我的確懷有興趣,至于他成績優(yōu)異、氣質(zhì)非凡、風(fēng)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這也許頗為稀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于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復(fù)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贊嘆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fēng)得意地率領(lǐng)眾人長驅(qū)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里孤獨地掙扎。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的這種內(nèi)在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背負(fù)著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于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guān)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別扭得多。盡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于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guān)系,其性質(zhì)完全有別于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了永澤酩酊大醉后想方設(shè)法捉弄女孩子以后,我就決定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里,流傳著好幾種關(guān)于永澤的說法。第一種是說他生吞過三條蛞蝓。其次是說他的陽物非常強大,睡過的女人已達百人之多。
生吞蛞蝓確有其事。我一問,他就痛快承認(rèn)了,“頂大的,吞了三條哩!”
“這又何苦?”
“啊,說起來話長。”他說,“我住進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間有點摩擦。大概是九月,我作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里談判。對方是右翼,有把什么木刀,看樣子怎么也談不攏。我就跟他說:我明白了。如果問題能在我本人身上解決,我干什么都在所不惜,把話說清就行。于是那家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說好,那就吞。就是這樣吞的。那幫家伙找了三條大大的來?!?br/>
“什么感覺?”
“要說什么感覺嘛,生吞蛞蝓時的那種感覺,只有親口吞過的人才體會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過喉嚨,‘嘶——’一下子落進肚里,真叫人受不了。涼冰冰的,口里還有余味兒,一想都打寒戰(zhàn)。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又只能咬緊牙根兒忍住。要是吐出來,還不是又要重吞!這么著,我終于把三條一口氣吞進肚里?!?br/>
“吞完后呢?”
“那還用說,回到房間咕嘟咕嘟大喝鹽水?!庇罎烧f,“此外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那倒也是?!蔽乙渤姓J(rèn)。
“不過,從那以來,誰對我都無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內(nèi)!一口氣生吞三條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個!”
“找不出的吧。”我說。
確認(rèn)其陽物大小很簡單,一起進浴室即可,那確實非比尋常。睡過一百個女人怕是夸張。他思忖一下說:大致有七十五個吧。他說記不大清,但七十個還是有的。我說我只睡過一個。他說那還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保證你手到擒來?!?br/>
當(dāng)時我還不以為然。但實踐起來,的確很容易。由于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氣。跟他到澀谷或新宿,走進酒吧或咖啡館(地方大體是固定的),物色兩個結(jié)伴而來的合適女孩(成雙成對的女孩真可謂鋪天蓋地),和她們喝酒,然后到旅館一同上床??傊罎赡苷f會道。其實他也沒說什么繪聲繪色的話,但他一開口,女孩大多聽得入神,一副癡迷的樣子,不覺之間便喝得昏頭昏腦,結(jié)果和他睡到了一起。況且,他又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隨機生發(fā)。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覺心蕩神迷。另外還有一點,這點我本身也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就是通過同他在一起,連我在別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士。每當(dāng)我在永澤促使下講點什么的時候,女孩們便像對永澤那樣對我的話或點頭頻頻或笑意盈盈。這都是永澤的魔力所使然。這家伙實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欽佩不已。與他相比,木月的座談之才,簡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藝兒,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論。盡管如此,盡管我對永澤的才華五體投地,我還是由衷地懷念木月,愈發(fā)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的以誠相見,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獻給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澤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才華兒戲般地隨意張揚。說起來,他同女孩睡覺也并非出于真心,對于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
我自己其實不大喜歡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為疏導(dǎo)情欲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而且同女孩擁抱著相互觸摸身體也頗開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別的時候。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里一股酒味兒。床燈、窗簾等等,無一不是情人旅館特有的那類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隔夜未消的酒意弄得頭腦仍然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睜開眼睛,到處摸內(nèi)衣內(nèi)褲,還一邊穿長筒襪一邊說:“喂,昨晚真把那個東西放進去了?我可正是危險期哩!”然后又一邊對著鏡子涂口紅沾眼睫毛,一邊嘴里自言自語地絮絮不止,什么頭痛啦、化妝化不好啦等等——這些都讓我心生不快。所以,說老實話,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十二點關(guān)門,總不能花言巧語勸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邊過夜。這樣一來,勢必在那里待到早上,滿懷著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返回宿舍。陽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腦袋就像別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過三四次以后,我問永澤:這種事連續(xù)干過七十次,是否會覺得空虛。
“如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賀?!彼f,“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憊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那你為什么還那么賣力氣?”
“很難解釋。對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書寫過賭博吧?同一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明白嗎?”
“有那么點兒?!?br/>
“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一帶東游西逛,飲酒消遣。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我們轉(zhuǎn)眼間就可以發(fā)泄,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所謂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你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fā)揮這種能力的場所,你能默默通過不成?”
“我從沒遇到過那種處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蔽倚χf。
“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庇罎烧f。
家境富裕的永澤之所以寄宿,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親擔(dān)心他一個人在東京難免和女人廝混,便強制他在寄宿院里度過四年時間。當(dāng)然,對永澤來說怎么都不在話下,他幾乎不把什么宿舍守則放在眼里,過得隨心所欲。心血來潮,他便請假夜不歸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戀人的公寓過夜。請假在外留宿,獲準(zhǔn)相當(dāng)不易,而對他卻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開口,我也得以沾光。
從一入學(xué)開始,永澤就有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她名叫初美,和他同歲,我也見過幾次,是個難得的女性。她長得并不十分出眾,或者不如說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澤怎么找這樣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談幾句以后,誰都不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性,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著也總是那么華貴而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戀人,壓根兒就不會去找那些無聊的女人睡覺。她對我也中意,一再說要給我介紹她們課余活動小組里的一個低年級女孩,四人一同約會。但我不愿意重復(fù)過去的失敗,適當(dāng)敷衍幾句便把話引開了。初美就讀的大學(xué),里邊全都是百萬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澤時常同別的女孩廝混的事,她基本曉得,但一次也沒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愛著永澤,卻絲毫不加干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澤說。
我也有同感。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店找了一份零工,報酬并不很高,但工作輕松,一周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還可低價買唱片。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盤她最喜歡的亨利·曼西尼的收有《心上人》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并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jié)。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不夠長,但暖和還是很暖和的。
“對不起,我笨得很?!敝弊幽樇t了,羞澀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