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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 第二章 無魂夜奔

一?
  殤陽關,下唐國輜重營的駐地。?
  呂歸塵抱著一卷行軍被褥進來,扔在鋪了稻草、還算平整軟和的土炕上:“將軍說了,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里,專門照顧公主?!彼种噶酥咐锩娴囊婚g兵舍:“還有里面的那個人。他是斷了幾處骨頭,醫(yī)官已經(jīng)幫他對好了骨頭捆了起來,記得不能讓他多動?!?
  那個高挑而明麗的女人正惶恐地貼墻站著,雙手局促地緊貼著兩側大腿。她已經(jīng)換下了被扯破了衣裙,頭發(fā)卻沒有梳理好,一雙漆黑的眼睛透著驚恐和警惕,不像在地下倉庫里被就出來前,那時候她反而安安靜靜的,那些女人撲到她身上撕打的時候她都沒有喊叫過,不知道是呆了,還是全然忘記了害怕。?
  “不要出外走動,這里是輜重營的中心,四周都被大車環(huán)繞,守衛(wèi)也加派了人手,一般軍士不許在這里進出。將軍是擔心公主被人侵擾,所以特意做的這樣的安排。”呂歸塵看她不動,便去幫她抖開被褥,“我也被派了巡查的任務,但是晚上我會回來。有什么需要,你盡可以告訴我。”?
  他頓了頓:“不過現(xiàn)在傷員太多,物資匱乏得很,離軍撤走的時候順手焚燒了很多輜重和糧食,再過幾日供給跟不過來,怕是面餅都不夠了?!?
  女人低著頭上來,搶過呂歸塵手里的被子,自己鋪展開來。她動作熟練,遠不是呂歸塵這種被人伺候長大的貴族少年可比。?
  “又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呂歸塵抓了抓頭。?
  “我姓葉,葉瑾。”女人低低地說,“公子叫我阿瑾好了。公子是貴人,不能為我們這種卑賤的人做活,下次千萬不要了?!?
  “哪有什么貴賤?”呂歸塵愣了一下,安慰她,“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聽說,你是以前鎮(zhèn)守殤陽關的車騎都尉葉正舒大人的女兒?也是世家出身。”?
  “是?!比~瑾輕聲說。?
  呂歸塵覺得跟這個女人實在說不出什么別的來了,便轉頭走近了里間,姬野正仰面看著屋頂,無可奈何地一動不動。呂歸塵心里有事,看見朋友那付模樣,像是被捆翻在地的一只小野獸,覺得輕松了些,不禁笑了笑。?
  “我可不需要什么照顧!”姬野忍不住大聲說了出來,“我這樣呆著也很好!”?
  “將軍說的,可不是我的主意?!眳螝w塵把食指壓在嘴唇上示意他小聲說話,“別嚷,如今小舟公主也安歇在對面的屋子里,不要驚動了公主殿下?!?
  “我就是問為什么我要跟兩個女人住在一起?”姬野憤憤然。?
  呂歸塵抓了抓頭:“其實將軍的原話是說……”?
  “原話是說什么?”?
  “原話是說因為你現(xiàn)在動彈不得,所以把公主和伺候公主的人安排在這里比較放心……”?
  姬野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著呂歸塵。?
  “……這樣你便不會對公主的絕世容貌見色起意?!眳螝w塵接著說完了。?
  他說完了轉頭就出去了,反手把門給帶上了。他知道即使自己留下來,也聽不到什么好話。
  呂歸塵轉身就要出去,忽然聽見葉瑾在他背后低低地問:“你們?yōu)槭裁匆嘈盼???
  呂歸塵愣了一下,從他看見葉瑾的第一眼起,他似乎從未懷疑過這個女人,也許只是她的眼睛有點像姬野,也許是她安靜得全然不像有任何危險。如今葉瑾問起來[奇][書][網(wǎng)],他才想起這個女人原本也算是半個敵人,而他要把不能動彈的姬野和年幼的公主留下由她來照顧。
  “若是你真的要對公主殿下不利,也就不必等到現(xiàn)在了吧?”他說到這里頓了頓,“而且確實沒有什么合適的人手了……”?
  “那些人都……”?
  呂歸塵往小舟休息的那件兵舍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死了。程將軍和費將軍的下屬發(fā)起怒來,把剩下的幾個人都殺了。我們后來派了人過去,下面有十二具尸體。只有霜夫人的尸體沒有找到,不過如今也問不出她的下落來?!?
  “不知道我能否有機會和父親見一面?!比~瑾低聲求懇。?
  “應該的,”呂歸塵點頭,“聽他們說葉正舒大人現(xiàn)在都好,不知道被安置在哪里,我去將軍那里幫你問問?!?
  二?
  此時,距離輜重大營不遠的傷兵營。?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裝,從兵舍里走了出來,古月衣帶上門,卻沒能隔離兵舍里傳出來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臉色蒼白,死死地鎖著眉,嘴唇抿得極薄,倒像是并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他們背后的兵舍里有兩百余名傷兵,而這個營地里容納了聯(lián)軍不下一萬兩千名傷兵。諸軍的醫(yī)官都不夠用,于是把傷員和醫(yī)官全部湊在一營,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蓳p失了大量輜重的聯(lián)軍已經(jīng)缺乏藥物多日了,面對傷兵,醫(yī)官們沒有必須的藥,最多能做的也不過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傷口免得潰爛。傷兵的死亡數(shù)字連日都在上升,三個人結伴來傷兵營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涼。?
  “必須有藥!”白毅低聲說,斬釘截鐵。?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搖頭。在這個地方獲得如此大量的補給并不容易,原本殤陽關里各種庫存,離軍撤離的時候已經(jīng)燒盡了,而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楚衛(wèi)國城市,籌集藥品運來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還不是最糟糕的,糧食也在耗竭。”息衍道,“離公的軍隊真是一幫兇獸,臨走也不忘焚燒,我們現(xiàn)在所剩的米面,最多也不過支撐十日?!?
  “我軍輜重營倒是得以幸免,”古月衣道,“不過我們本身帶的糧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馬匹使用的燕麥,必要時候也可以拿來充當軍糧。”?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啟,能進入天啟,補給何等容易??墒腔实垡廊粵]有對白將軍的表章回復么?”息衍問。?
  白毅搖了搖頭。?
  醫(yī)官的首領也從兵舍里跟了出來,是個須發(fā)花白的老人。他湊近白毅身邊:“大將軍,如果還是沒有藥……”?
  他搖了搖頭。?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卑滓愕?。?
  一聲極盡凄厲的吼叫忽地從兵舍中傳了出來,刺得人心里一顫。吼聲半途而止,而后是混亂的人聲,像是里面的傷兵都爬了起來,又有人大聲地說著什么,一片嘈雜。?
  白毅吃了一驚,轉身按住門把手,就要推門進去。?
  醫(yī)官首領上前半步攔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大將軍去,沒有用。”?
  “是什么事?你知道?”白毅低頭直視醫(yī)官首領。?
  “應該是傷兵受不得痛苦自殺了。”醫(yī)官首領低聲道,“這些天每日都有十幾個,在這里的人,聽得都習慣了。大將軍還是來得不夠多?!?
  醫(yī)官的話里有責怪的意味,可白毅沒有發(fā)怒。那扇門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卻沒有推開。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放開了門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彼貜土艘槐?。?
  這么說的時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靜如止水。那絲疲憊一瞬而逝,便如秋葉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領并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后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制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zhàn)馬的獸醫(yī)營都設置在這里,配給糧食和收納戰(zhàn)利品也都是在這里,決戰(zhàn)后略顯蕭瑟沉郁的殤陽關里,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抬著擔架從兵舍出來,上面覆著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經(jīng)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y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尸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尸的軍士快走。這些尸體從人群中穿過,沒什么人多看一眼,在這里尸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員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著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質(zhì)的草藥,不需要什么醫(y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xiāng)的朋友會帶著他的項鏈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jīng)戰(zhàn)死?!卑滓愕?。?
  古月衣贊嘆:“是幫不畏死的人?。 ?
  “別出聲,過去看看?!毕⒀芎龅卮驍嗔怂麄儭?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著尸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著四周。而后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里一個搭著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尸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為首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wèi)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鉆出來,他臉上罩著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甘娛恐械奈殚L便沖著后面那些尸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著眉,“做這種臟活兒,還有風險,閑得沒事我還騙你么?”?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里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愿碰他,后退了半步,掀起戰(zhàn)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臟?”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里去了。?
  伍長帶著手下人調(diào)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正是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著大車上樹起來的幾根竹竿支撐。?
  “里面是什么?”息衍問,石灰里面明顯埋著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的用佩劍劍柄在石灰里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里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干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國軍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殘留著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岳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里整整齊齊地堆積著成百上千的首級,它們被干制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著眼睛,純粹的死寂帶著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里。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尸體的衣甲剝?nèi)?,拆出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后把尸體赤裸著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里則是一些提著鐵斧的軍士,一具尸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首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著,神色木然。?
  “這是在干什么?”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間怒氣可以殺人。?
  那個出錢買尸的楚衛(wèi)老兵是個領頭的,吃了一驚,沖過來剛要發(fā)怒,卻看見了白毅那張蒼白的臉。他認識白毅,楚衛(wèi)軍上上下下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傾世名將,更無人敢于抗拒他的威嚴。老兵腿一軟,半跪下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擋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間:“大概能猜得出來,淳國、晉北和陳國,軍隊里都有按照繳獲的首級數(shù)賞賜的慣例。你楚衛(wèi)國沒有這個規(guī)矩,但是人頭總還是值錢的,他是把尸體的頭斬下來,拿去別國的軍營換取賞賜。”?
  老兵哆嗦著:“大將軍恕罪!從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尸體糟?!皇切┧懒说姆敗腥速I這些人頭……”?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開了他的視線。晉北軍也有買人頭領賞的事,是軍中多少年的慣例,軍官們也都默許,古月衣也做不了什么。?
  “耳朵還都割下來了,”息衍指著一顆還未來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頭,“耳朵也能單賣吧?”?
  老兵不敢說話。?
  “我們下唐的規(guī)矩,是以一對耳朵來算殺敵的數(shù)目,領取賞金。所以我說我們不按首級數(shù),我們是數(shù)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軍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親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皺了皺眉,“軍中這些算不得大事?!?
  話音方落,黑衣親兵已經(jīng)大步奔了進來,滿頭的汗水,一按佩刀單膝跪下。?
  “傳軍法官!”白毅冷冷地說。?
  “可是……”親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欽使剛剛抵達……正在外面等候?qū)④??!?
  “帝都的欽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欽使,我們是從參謀謝先生處得知將軍今日來輜重營巡查,所以不敢延遲,立刻護送欽使前來。兄弟們剛才在周圍尋找將軍,被我聽見將軍的聲音?!?
  “帶我去!”白毅喝令。?
  他顧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話,跟著親兵大步離去。息衍和古月衣對視了一眼。?
  “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見見欽使大人?”古月衣試探著問。?
  “以白毅的性格,趕著去拜見欽使,大概是把我們給忘了。我們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的好。這一戰(zhàn),出風頭的是白大將軍,向陛下進表報喜的是白大將軍,這欽使來了,要見的也還是白大將軍。白毅等著皇帝批復他的表章,等得已經(jīng)很心急了,他要帶兵進京補給,還惦記著去政和大殿覲見皇帝?!毕⒀芾淅涞睾吡艘宦暎八@個人,始終都不想到別人,行軍打仗也是大權獨攬,勝是他勝,敗也是他敗??v有將才,還是惹人討厭!”?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來:“白大將軍也不是這樣貪圖功名的人吧,不過確實領軍得勝的是他,首先拜見欽使的也該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么時候能進京吧?不過白將軍確實有些倨傲,讓人不敢親近,說得大些便是目中無人??墒莿e人這么說我不奇怪,息將軍是白將軍多年舊交,也這么說,讓人還以為息將軍對白將軍也心懷不滿。”?
  “我對他心懷不滿已經(jīng)多年,”息衍笑笑,“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
  他轉向地下跪著的那個老兵,搖頭嘆息:“借著輜重營這份差事,拿死人賺錢,終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幫兄弟不容易,滿手是血一身尸體味,賺得兩個臟錢。人頭多少錢一顆?”?
  “七個半銀毫,便宜的時候……才得五個……”老兵聲音顫抖。?
  “真的不貴?!毕⒀艿吐暤?,“那我去跟白毅說,便也不重罰你們,這些還沒來得及賣掉的人頭,你們幾個人負責安葬。以后其他傷兵若是死了,也是你們好好安葬,再有發(fā)現(xiàn)作踐尸體……”?
  息衍以劍柄在他脖子后面敲了敲:“我的脾氣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轉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后,低聲道:“城外的尸體還都扔在那里任其腐爛,安葬幾個傷兵的尸體……”?
  “沒什么用,”息衍苦笑,“算是個懲罰而已,否則白毅只怕不好放過他們?!?
  三?
  欽使是個中年的內(nèi)監(jiān),明顯是個閹人,肥白細膩的一張臉,眉眼彎彎,眼角下垂,是一張討喜的面容。他看見白毅,大袖飄擺著迎了上去,忙不迭地躬身長拜:“下臣見過白大將軍!”?
  白毅退一步還禮:“不敢,帝都欽使駕臨,沒有來得及遠迎,得罪了。不知道欽使怎么稱呼?”?
  “下臣是太清宮司禮監(jiān)的司禮大臣,陛下賜名白克勤,是這次使團的正使。我還有位副使百里莫言,是司禮監(jiān)一等文書,”他轉頭往后面張望著,尖聲尖氣的喊,“百里莫言?百里莫言?人哪里去了?”?
  隨團的金吾衛(wèi)上前一步,低聲道:“百里副使說身體不適,進城之后便直接去休息了,沒有跟過來。”?
  “成何體統(tǒng)?”白克勤作色,狠狠地一揮禮服的衣袖,“一個年輕人,哪里來得這般嬌貴?還不如我一個半老頭子!若不是有人保薦,這副使的位子哪里輪到一個一等文書?卻不知道自重,病了就敢不來拜見白大將軍?”?
  “見不見我,并非什么大事,”白毅截住了話題,“既然欽使已經(jīng)到了,那便立刻宣詔吧?”?
  “白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白克勤轉過來,又是笑瞇瞇的一張臉,用滿是討好的低聲道,“白大將軍,陛下這次的詔書……你聽了就知道了……下臣在宮里服侍這么多年,還真沒聽說如此盛贊一個臣子的詔書呢!”?
  他在衣袖里暗暗豎著大拇指給白毅看:“以后白大將軍,您在東陸軍人里,就是這個啦!”?
  白毅微微皺著眉,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白克勤已經(jīng)退后一步,挺直了腰板,笑臉忽然變得鐵板似的。他拉開手中的卷軸,綿軟聲音的聲音也變得中氣十足:?
  “大胤皇帝諭敕楚衛(wèi)國大將軍白毅:?
  我聞將軍捷報,傳諸群臣,莫不歡欣,帝都為之鼎沸。今次諸侯戮力,逆臣為之怯退,殤陽一戰(zhàn)而捷,上則稟先皇帝余烈,下則托諸將士忠勇,我心大慰。?
  白將軍國之重臣,封食邑四千八百戶,賜入朝乘馬帶劍,坐聞朝政。并賜青剛玉劍具、琥珀屏風、紫丣之璧、血紋之璜,將軍子嗣,長子封男爵,食邑八百戶,萬世不替!?
  其余諸將領,亦有封賞,稍后即至。我已令快馬馳報勤王諸侯,擇日謄寫表章,奉諸將軍姓名,入太廟奏于諸先皇帝魂靈。大胤之國,萬古不替!”?
  隨著白克勤的念誦,使團武士們紛紛上前,諸般賜物一一在白毅面前展現(xiàn)。青剛玉的劍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禮器,紫丣之璧和血紋之璜則是皇帝祭天所用的兩件禮器,歷來只賜給無與倫比的安國之臣,琥珀屏風則是一件精美之極的玩物,用以擺放在書案上,以整塊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也被從皇室內(nèi)庫中調(diào)了出來作為賜物。軍士們都被賜物的名貴所震驚,只是礙于白毅的威嚴,沒有高呼贊嘆。白克勤也滿臉的笑意,不時的把目光從詔書上移開,看白毅一眼,想從他臉上看出那份感受了恩寵的激動來。?
  可是出乎他的預料,白毅自始至終都沒什么表情。如果非要說有變化,只是更冷更硬,顯得有幾分難看。?
  “只有這些么?”白毅忽地問。?
  白克勤覺出那話里的冷硬來,心里嘀咕了一下,想起臨走之前內(nèi)監(jiān)們都說白毅是個冷漠無禮的人,現(xiàn)在看來果然不假,對這豐盛的賜物大概還有所不滿。他不敢表露出來,還是堆滿了笑容:“這封詔書就這些了,是陛下草書而就,正式的封賞表章大概還得著大臣們撰寫之后送來。白大將軍是帝朝的擎天之柱,這可是不容草率的。”?
  “我不是問封賞,我是問我軍請求入帝都補給糧食和藥品的事情,不知道陛下有沒有什么示下?”?
  白克勤猛拍額頭:“這事情倒是我一時疏忽,給忘記了。陛下有幾句不便寫入詔書的話,托我?guī)Ыo白大將軍?!?
  他上前幾步走到白毅的耳邊,討好地一笑:“陛下說,非常盼望立刻見著天下軍武之首的白大將軍,白大將軍出仕楚衛(wèi)國以前,還曾是我們帝都的金吾衛(wèi)呢,和皇室的緣分真是深遠。wωw奇qisuu書com網(wǎng)可是歷來諸侯之兵不入王域,這已經(jīng)是慣例了,白大將軍龍虎之兵,新有殺戮,此時入京,怕有損帝都的祥和之氣。諸位臣子也多有擔心。所以陛下的意思,白大將軍按照古禮具表恭請三次,陛下請欽天監(jiān)測算星相,選擇吉日。這樣也方便堵那些老邁臣子的嘴?!?
  “具表恭請三次,選擇吉日?”白毅冷冷地看著白克勤。?
  “都是些表面上的事,要不了多少日子。陛下自己,可是恨不得背插雙翼,這就飛來見一見擊潰嬴無翳那逆臣的龍虎之師的!”白克勤被那兩道目光驚得心里發(fā)寒,不自覺地把話說得越發(fā)肉麻,完全不顧皇帝在偏殿囑咐他要威嚴持重保持皇室威嚴的話來。?
  白毅沉默地看著他,許久,終于挪開了視線,望向天邊。?
  “哦,對了對了,還忘了一件事,”白克勤絞盡腦汁,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眉開眼笑,討好地湊了上來,“陛下聽說白大將軍缺醫(yī)少藥的事情,特地托長公主為將軍搜尋藥材,我已經(jīng)隨著使團把藥物送過來了!”?
  白毅微微一怔,臉色和緩起來,不自覺的望向使團后面:“哦?請問都是些什么藥材?”?
  “是長公主為白將軍搜集的血茸二十對、老參二十對、珍珠粉十兩、水晶龍涎十兩、白樺香十兩……”白克勤滔滔不絕,這份藥單他遵從長公主的囑咐,背得滾瓜爛熟。?
  他念著念著,看著白毅的臉色如同天空中暴風卷云一般地變化著,那雙眼睛里噴涌而出的像是憤怒。他搞不明白到底怎么了,越念聲音越小,最后呆呆地停下來,看著白毅。?
  “白大將軍?”他聲音微顫。?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白毅靜靜地問。?
  “知道??!下臣知道此次任務重大,每件事都反復琢磨,詔書和藥單都是背熟。從離開帝都,下臣就在車里翻來覆去地背,生怕在白大將軍面前出了什么漏洞?!?
  “你不知道!”白毅的聲音冷脆如冰。?
  白毅忽地轉身離去,白克勤手足無措的站在那里,看見息衍和古月衣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神色也陰沉得很。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錯了,惹得這些位高權重的將軍們不開心,便只能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息衍。他和息衍還曾在帝都有過一面之緣。?
  息衍低頭苦笑,緩步上前和白克勤見禮。?
  “息將軍,這白大將軍,可是心情不好?”白克勤小聲問道。?
  “不好,很不好,此人一生就沒有多少心情好的時候?!毕⒀苄χ卮穑瑥耐斜P上取了那枚紫丣之璧,在手里把玩。?
  “息將軍,那是……那是白將軍的賜物,您的隨后就來,隨后就來?!卑卓饲谙胍柚?,卻不便說。?
  “要是換成餅子,白毅大概會開心一些?!毕⒀苄π?,把玉璧放回托盤上,轉身跟著白毅離去。?
  漫天陰霾,鐵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來,蕭煞的卷過整個天空。離群的大雁在天邊劃過一道婉約的弧線,似乎隨時會墜落在群山之間。最終它奮力地振了振翅膀,鉆進了濃密的陰云中。白毅、息衍和古月衣走在這片天空之下,三人都不說話,白毅忽地停步看那孤雁,疾風卷起他的白袍。?
  “靠近帝都,覺得真冷啊?!毕⒀茈[隱地有言外之意。?
  “三日內(nèi)要解決軍士們用藥的難題!如果補給跟不上,我軍便首先撤離殤陽關?!背聊撕芫?,白毅道。?
  “你不還等著欽天監(jiān)推算星相,看看你進京的兇吉么?”息衍笑笑,“參拜太廟,那是你白大將軍的榮耀啊!”?
  “時間不夠了,每一刻都有人死去!”白毅一字一頓,說到最后,聲音仿佛是刀刃在摩擦。?
  四?
  天啟城,四面都是紗幕的水閣中。?
  長公主斜依在坐床上掩口而笑,壓不住胸中的得意之情:“想必此時白毅已經(jīng)收到了他要的藥材和補給,真想親眼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這一招不過是拖延時間。白毅雖然會大怒,但是僅僅大怒,對他還不會造成損傷。白毅一代軍王,真要激怒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崩妆坛潜P膝坐在對面的一張坐床上,神色淡然。兩張坐床中間燒著一盆炭,溫暖而安靜,炭盆里添了香料,燒起來還有暖香縹緲。?
  “也許是我女流之輩的心眼太小,總想看見這些狂妄之徒無能為力時的嘴臉??此滓阌帜荜竦胶螘r!”長公主冷笑。?
  “白毅太危險,若要對他出手,便要一擊致命。若沒有這樣的把握,便不要去招惹他為好?!崩妆坛情]著眼睛調(diào)理呼吸,靜靜地說道。?
  “如何對他一擊致命?”?
  “那就要依賴長公主調(diào)兵遣將。長公主手里的四萬軍隊,輪到他們出場了。無論金吾衛(wèi)還是羽林天軍,編為兩隊,一隊向當陽谷口推進,一隊向殤陽關下推進。時間所剩不多了,對白毅的合圍就要完成,如果還留下逃生的路,殤陽關就不能算是白毅的無還之土了?!?
  “羽林天軍還稍好些,可是金吾衛(wèi)……碧城先生是沒見過那些放縱狂妄的孩子,在帝都里面他們還天不怕地不怕,不過放到戰(zhàn)場上,以他們所受的訓練和鼠膽,就是再多十倍,也不過是送給白毅吞掉的肉食?!遍L公主長嘆,憂心忡忡,“碧城先生真有把握?”?
  “天地間強弱之勢不是絕對的,一只有毒的蚊子可以咬死一頭犀牛,金吾衛(wèi)組織起來也未必不是一支生力軍。長公主從速派人奏請陛下,打開皇室的武庫,如果我的情報沒錯,此時武庫里有兩萬五千張精制的重弩。殿下便用這些重弩武裝軍隊吧,它們是極好的弩,設計完美無缺,又很容易使用,威力和射程也都不錯,即便是全無經(jīng)驗的人,也只需要半天就可以掌握使用方法。他們無需學習瞄準,只需要列陣投放便可以。陣形的圖紙我已經(jīng)為長公主畫好,就在公主的手邊?!?
  長公主展開坐床邊小幾上的一卷圖紙,瀏覽那些簡約龐大的陣形。她不懂軍學,卻看的目眩神迷。?
  “那些弩,真的有么?皇室的武庫,自從喜皇帝死后還未打開過,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將信將疑,兩萬五千張勁弩,制作起來也是很不小的一筆開銷,她不敢相信皇室竟然早已準備了這批軍械,更不知道雷碧城從何處獲得的消息。?
  “有的,其實九年之前,這些弩就開始準備了?!崩妆坛堑?。?
  長公主愣了一下。她有種恍惚的感覺,仿佛這一切,今天的這場紛爭,在九年前就已經(jīng)被算定。一切就行是棋盤上的爭奪,棋子還沒有被挪動,可是龐大的方案卻早已制定完成。于是所有棋子都不得不按照這個方案推進。?
  “這些弩,真如碧城先生說的這般管用?”長公主已經(jīng)不得不相信雷碧城,可她依然有些疑惑。?
  “射穿風虎鐵騎的鎧甲,”雷碧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已經(jīng)足夠了。”?
  就在白克勤宣詔的同時,陳國軍營中。?
  營地中最大的一間營房是費安議事的場所,他靠墻端坐,微微閉著眼睛,陳國軍團的統(tǒng)領們列為兩排,坐滿了整間屋子,正一個一個地說話。?
  “很快就要缺糧,只是三五天的功夫,”一名百夫長奏報,“輜重被離軍燒得干干凈凈,剩下的一點糧食,不是士兵們帶在身上的,就是火堆里搶出來的,吃不了多久?!?
  “藥品也缺得厲害,如今醫(yī)官連止痛的藥水都配不出來了。”一名參謀道。?
  “可曾向友軍借糧?”費安閉著眼睛發(fā)問。?
  “借了,晉北國倒是答應了,送來的卻是燕麥!燕麥是馬吃的東西,這不是拿我軍開玩笑么???”百夫長起身,狠狠地道。?
  “不要為這些事亂了軍心,需要糧食和藥品的時候,自然會有,你們自相驚擾,沒有必要?!辟M安慢悠悠地道,“補給也許就要來了?!?
  一名親兵疾步踏入:“將軍,帝都的欽使已經(jīng)到了營門前!”?
  “帝都的欽使?”費安微微皺眉,“他們來得真快,那么我們出去看看?!?
  軍營門前,只有一個武士扶著一個長袍翻飛的年輕人站在風間,他們沒有奉任何旗幟,也沒有其他從者,如果說是使團,實在顯得寒酸了些??赡莻€年輕人微微笑著望向遠方,那種溫和的自信,仿佛他擁有整個天下似的,令人無法抗拒他的尊貴。?
  費安帶著一眾統(tǒng)領,走到了年輕人面前站住,冷冷地打量他,并不說話。年輕人轉過來向他鞠躬行禮,他的動作優(yōu)雅飄逸,是豪門世家子弟的禮節(jié)。?
  費安并不回禮:“你身著皇室大臣的禮服,是從天啟而來么?卻只帶了一個人,有什么信物可以說明你是陛下的欽使?帝都的大臣們我都熟悉,卻從來不知道有您這樣一位?!?
  他忽地瞇起眼睛,目光如鋒芒的鐵芒射出。?
  “我正是帝都使團的副使,我的名字叫百里莫言。”年輕人的雙手攏在衣袖中,含笑而拜,“我的隨從確實很少,顯得寒酸了些。不過使團的正使白克勤大人現(xiàn)在應該正和白毅會面,大部分人自然都是跟著正使大人去了白大將軍那邊,而我托病趕來這里,是因為有人托我?guī)Э谛沤o陳國的費安將軍。”?
  “口信?”?
  “還有一些藥物和糧食,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實在也不便帶得很多,不過總也是有益無害的?!?
  “誰托你帶來的?”費安搖頭,“我不認識你。”?
  “費將軍何不讓我進屋一敘呢?或許我給將軍帶來了好消息。即便不是好消息,我也不足為懼,我只是一個沒有危險的瞎子?!?
  “瞎子!?”費安吃驚地看著百里莫言那雙似乎含笑的眼睛。?
  百里莫言正是微微地笑著,白衣飛揚,淡雅如蓮。而他的瞳子卻有些朦朧,眼神飄忽無著,像是匯聚在常人視力所不能達到的遠方。?
  五?
  呂歸塵抱著一只用紋錦扎起來的食盒,走到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兵舍外,聽見里面?zhèn)鱽淼驼Z聲。那是葉瑾的聲音,輕輕淡淡,像是給什么人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在外面可別多說話,無論遇見什么事情,安安靜靜的就好了,你說了,他們反而會笑你?!?
  “他們?nèi)羰钦娴男δ?,你也不要著急,讓他們笑笑又有什么?我們又不是沒讓人笑過,這殤陽關里都是粗人,惹怒了他們,他們會打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清楚的,只是說不出來。別動別動,一刻就好了。”?
  “別人不管你,你自己要管自己啊,時時要記得自己洗頭,頭發(fā)都結在一起了,又很多天沒有洗頭了吧……別動,閉上眼睛,水就不會流進去了?!?
  呂歸塵愣了一下。這里是輜重營的中央,防備嚴密而且很少有人走動,所以息衍才下令把小舟公主安置在這里,同時也禁止普通軍士靠近這間兵舍。這一處兵舍是準備給中級軍官居住的,兩間小房間寢臥,姬野和呂歸塵一間,葉瑾和小舟一間,中間還有一個簡陋的門廳。呂歸塵聽不出葉瑾是在跟誰說話,像是跟一個孩子,卻又不是小舟,是個陌生人。而這里是不該有陌生人的。?
  呂歸塵警覺起來,按住刀柄,略微推開虛掩的門。他極小心,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音。?
  “要是能回家,一切就都好了?!比~瑾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沒有發(fā)覺有人正從門的縫隙窺看,依舊低頭用力揉洗手里的一把白發(fā)。她身邊的老人低著頭,趴在水盆邊,順從地任葉瑾擺弄。他偏著腦袋,正好面對門縫,明顯是看見了呂歸塵正從門縫里看進去,眼睛忽地一亮。他瞪大了眼睛和呂歸塵對視,像是個頑皮的孩子,同時鼻子一抽一抽的,抽著兩行清鼻涕。?
  呂歸塵吃了一驚,心里有點忐忑,覺得自己是個偷窺別人秘密的人,如今被發(fā)覺了。老人卻不說話,閉上一只眼睛沖呂歸塵比著鬼臉。?
  呂歸塵認識這個老人,是破城之后被捕的車騎都尉葉正舒,葉瑾的父親。?
  他想起葉瑾請托他的事來,而他還沒來得及和息衍開口,葉正舒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里。他有些詫異,繼續(xù)默不作聲地看著。?
  葉瑾用手巾把洗凈的頭發(fā)裹了起來,為葉正舒擦干。這個老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稀疏了,濕了水露出一道道蒼白的頭皮,葉瑾用尖尖的手指輕輕劃著他的頭皮,為他梳理頭發(fā)。她大概是沒有梳子。葉正舒開始還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忽然開始咯咯地笑,大概是葉瑾弄癢了他。
  “聽話別動,”葉瑾穩(wěn)著他的頭,“還沒擦干呢?!?
  一陣風吹來,“咿呀”一聲,虛掩的門開了。呂歸塵沒有料到這個變故,要閃已經(jīng)來不及。他和葉瑾正面相對,雙方都愣著,呂歸塵尷尬地低下頭去,抓了抓腦袋。?
  隔了會兒,呂歸塵從腰間摸出一把梳子,低頭遞過去。?
  葉瑾默默地取過:“謝謝塵少主,這殤陽關里都是男人,找把梳子可真難啊。”?
  “不是我的……是我買給一個朋友的?!眳螝w塵嘟嘟噥噥地說。?
  那把原色的木梳是他買給羽然的,木梳的一角還有一只展翼低徊的鳥兒,雕刻的刀工熟極而流。他在南淮逛街的時候,賣木梳的小販看出他是豪門大戶里出來的,說盡了古往今來所有的好話要把這柄木梳賣給他。?
  小販喋喋不休地說公子你是不是要送這木梳給一個頭發(fā)漆黑柔順如水的姑娘??
  呂歸塵想羽然的頭發(fā)確實柔順如水,不過是金色的。?
  小販又說公子你想姑娘家在頭上別著這么一柄精致的木梳該有何等好看!?
  呂歸塵悶悶的想說羽然那么東跑西顛的性子,你就是在她頭上戴個鐵籠子都會被她弄丟,何況一把梳子??
  小販還說公子你看這木梳的手工,不說宛州十鎮(zhèn)數(shù)得上名兒,南淮城里也是獨一家了。?
  呂歸塵心想再怎么好的木梳跟煜少主身邊姑娘們頭上的鏤花紅牙梳相比也還差得很遠吧??
  小販終于受不了這個主顧了,長嘆一聲說公子你買個梳子也不貴,可你想著這梳子從今往后就能在姑娘的長發(fā)間每天走上幾百個來回,那青絲如水,都是牽情?。”闶撬x得你遠遠的,看著她握著你送她的梳子,你也覺得像是在她身邊一刻也不分離。你怎么就不舍得這么點兒小錢呢??
  呂歸塵愣了一會兒,默默地掏了一個金銖把梳子買下了。?
  臨別的那一天他懷里揣著這把梳子站在小河邊,看著月光下羽然和姬野坐在墻頭說話,不知姬野什么話惹得羽然不開心了,于是她站起來雙臂伸展,輕盈如飛鳥般掠過墻頭遠去了。?
  姬野踩落一塊石頭,石頭落進河里,漣漪蕩開,呂歸塵低頭看著漣漪里破碎的月光,摸了摸懷里沒有送出去的梳子。?
  呂歸塵就像傻子似的坐在一旁想心事,看著葉瑾為她父親梳頭。老人雙手老老實實地搭在膝蓋上,像個孩子般聽話。?
  葉瑾梳好了頭發(fā),又幫他把鼻涕擦去。這時候外面?zhèn)鱽砹四_步聲。門被推開,黑衣的楚衛(wèi)軍校站在外面。?
  呂歸塵按刀起身,楚衛(wèi)軍校上來和他見禮。?
  “楚衛(wèi)國白毅將軍屬下,親兵營校尉司秋驛、程步蟬,拜見塵少主?!睘槭椎乃厩矬A居然認識呂歸塵。?
  “兩位來這里有事么?”呂歸塵問。?
  “息將軍說葉正舒大人的女兒保護公主有功,應該讓他們父女見個面,所以白將軍讓屬下等帶著葉大人過來一趟。不過現(xiàn)在夜深了,差不多也該回去了,葉正舒大人還是帶罪的人,要關押起來,是否赦免……”他看了一眼葉瑾,“到了天啟再請陛下裁斷?!?
  “哦,是這樣。”呂歸塵想息衍其實連這些瑣碎的事情都記得,雖然看起來是個如此散漫的人。?
  老人嘴里嗚嗚地喊著,像是哭泣,又像是有話要說,拉著葉瑾的手。葉瑾輕輕撫摸他的臉,忽然發(fā)覺他眼角還有些結塊的眼屎。她從腰間抽出手巾來湊上去,一邊在葉正舒的眼角輕輕地擦拭,一邊吹著。?
  這時候誰也分不清她和葉正舒之間是女兒和父親,或者母親和孩子。?
  呂歸塵心里沒來由地一跳,低頭下去。楚衛(wèi)軍校本已走上來要帶走葉正舒,卻也停下了腳步。周圍的人默默地呆立著,葉瑾踮起腳尖,為葉正舒擦拭眼角。?
  葉瑾收回手巾,一根根掰開葉正舒的手指。她的手被捏得發(fā)紅,葉正舒的力氣竟然出奇的大。?
  “父親跟長官們回去吧?!彼p聲說。?
  軍校們押著葉正舒離去,葉正舒死命地回首看著女兒,喉嚨里嗚嗚的??伤p臂被軍校們扣著,無力反抗。?
  “再不多久我就會去接你了?!比~瑾輕聲說。?
  葉正舒和軍校們的身影沒入了門外的黑暗中。?
  葉瑾和呂歸塵對面而立,都有些尷尬無言。呂歸塵抓了抓頭,想往他和姬野住的那間屋子退去。?
  “多謝塵少主安排我和父親的見面?!比~瑾在他背后說。?
  “不是我安排的,”呂歸塵急忙擺手,“是息將軍和白將軍?!?
  “那得謝謝息將軍和白將軍了,看到他無恙,心里輕松了很多。”?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送葉大人來看你,其實是想看看公主的近況吧?!?
  他注意到兩名軍校中為首的司秋驛,臨走前目光不斷地往小舟公主所居的那間屋子飄去。?
  他走進自己和姬野所住的屋子,在身后扣上的房門,迎面一雙黑亮的眼睛,那是姬野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看著他。姬野沒有睡著。?
  “吃果子么?”呂歸塵沒頭沒腦地問。?
  “什么果子?”姬野甕聲甕氣地問。?
  “帝都的欽使今天來了,賜了宮里御制的果子,”呂歸塵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將軍分給我們了,就是甜得要命,不如紫寰宮里的糕點好吃?!?
  “就這些?”姬野覺出呂歸塵的神色不對。?
  “還有些御賜的珍玩和詔書?!眳螝w塵坐在姬野的床邊,深深吸了口氣,想要卸去身上的疲倦,“可是沒軍糧也沒藥材補給,糧食快不夠吃了,傷兵也沒有藥材救治。聽說今天白毅將軍發(fā)火了,說是再沒有補給,楚衛(wèi)軍就要率先撤出殤陽關。”?
  他沉默了一刻:“在我們北陸,打勝了仗是最大的榮耀,哪個將軍能把大敵滅掉,牧民家里寧可宰了所有的牛羊款待他,主君也要派大隊大隊的使節(jié)賜給器皿、牛羊和奴隸。跟這里可不一樣,打勝了,就被人忘了似的?!?
  “我們怎么辦?將軍可說了么?”姬野問。?
  “將軍什么都沒說,我和息轅出來的時候,將軍在軍帳里彈琴?!?
  “彈琴?”?
  “彈的是南淮的小調(diào)《不如歸》,大概將軍也想著撤兵了?!眳螝w塵望著屋頂,“我總有點感覺,將軍對于這次出征,并不怎么熱心似的?!?
  “他對什么都不熱心的?!奔б罢f。?
  呂歸塵想了想,搖了搖頭。?
  “你要有空幫我去外面打一盆水,我得洗洗臉,臉上臟得不成樣子?!奔б罢f。?
  “阿瑾沒有幫你擦臉么?”?
  姬野忽地皺了皺眉:“阿瑾阿瑾,好像你和她很熟似的。我不想給別人當廢物一樣伺候著?!?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不喜歡那個女人?!?
  “怎么?”呂歸塵不解,“我倒是覺得她跟你長得還有點像呢,你看她的眼睛了么?跟你一樣是純黑的,還真少看見這種眼睛。”?
  姬野皺了皺眉頭,滿臉厭棄的樣子,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反正我不想看見她那張臉,讓人看了就煩,她哪里像我了?”?
  呂歸塵知道這個朋友倔起來九牛也拉拽不回,也不多勸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guī)湍愦蛩??!?
  他從屋里出來,看見葉瑾坐在門檻上,面對外面的黑暗,只留給他一個修長的背影。靜靜的,雕像一般。他心里動了動,從門廳一角拎起唯一的銅盆,他要從葉瑾的身邊跨出門去。葉瑾微微側身,卻沒怎么動彈。?
  呂歸塵想了想,貼著葉瑾坐下,把銅盆放在面前。兩個人都不說話,軍營里梆子的聲音緩慢地穿過空氣,從他們的門前經(jīng)過,而后遠去。?
  “得謝謝你救了我?!眳螝w塵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一直想跟你說,卻不知怎么開口?!?
  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借故搭茬,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我家在云中,父親出仕于皇室之前,只是楚衛(wèi)國一個無名的小吏?!比~瑾輕聲說。?
  “曾經(jīng)是殤陽關里排第二位的人物,想不到以前還是小吏呢?!眳螝w塵心里動了動,似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被葉瑾一眼看穿了,“你家不是云中葉氏么?我聽說過的,東陸最有名的七個大家族之一。”?
  “長官,可不像你想的那樣,”葉瑾輕輕笑笑,“我們東陸這七個大家族,哪一個沒有幾萬的后代?我家在葉氏里是個微末的小分支,除了繼承‘葉’這個姓氏,和主家那些大人物是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要是非厚起臉皮去走親戚,也不過是被人施舍幾個金銖,讓仆役彬彬有禮地送出來罷了?!?
  她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然后我娘便改嫁了。”?
  “改嫁?”呂歸塵愣了一下。?
  “楚衛(wèi)國的吏治嚴厲,可是貪污橫行。因為發(fā)給官吏的薪俸極少,所以逼得官吏不得不貪污。若是被抓到,懲罰極嚴,貪污金額在五個金銖以上的,可以處死。可是五個金銖對于當官的人家,有時候逢年過節(jié)給上司送禮都不夠的。下面的官吏為了自保,都是拉幫結伙,互相隱瞞。父親是個膽子很小的人,也不是不想貪污,而是律令嚴酷,他不敢。所以每到需要給上司送禮的時候,家里就窮得沒有余糧。有一年元日,父親把最后的米換作幾個金銖,只買得起幾條豬腿分別送到幾位上司的家里。別人可都是送金玉和珍玩……”葉瑾還是淡淡地笑,“上司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倒不在意他那點供奉,只是取笑兩句就讓他走了??伤麖纳纤鹃T里出來,想到家里窮得已經(jīng)連米都沒有了,更不用說葷素,根本沒法過這個節(jié)。于是他偷偷到廊下,從自己送的豬腿上偷割下一刀肥肉,揣在懷里跑回了家?!?
  呂歸塵默默地聽著,咀嚼著她話里的哀寒。?
  可葉瑾的語氣還是淡淡的:“我外祖父也是個小吏,還略有些手腕,家里有些錢。平時他恨我父親膽怯無用,很少來往,元日卻是必須來看看女兒的。所以他帶著家里做好的菜和幾壇酒往我們家來,進門看見我父親守著一只鍋,鍋里就是白水煮的那塊肉,除此之外什么吃的都沒有。外祖父氣他一個官吏之家,居然能窘迫到這個地步,門也沒有進,只把東西扔下,帶著我母親便回了自己家?!?
  “你父親……心里很難過吧?”呂歸塵輕聲說。?
  “還好,他是逆來順受的那種人,以前外祖父把母親帶回家去,也是有過的。”葉瑾說,“父親就把外祖父送來的東西拿出一點來,和我一起吃了過年的飯,還有那塊煮肉。他安慰我說外祖父過些日子氣消了,就會把母親送回來。那一年我才四歲,便相信父親說得沒錯。可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母親……”?
  “怎么?”呂歸塵吃了一驚。?
  “父親割那條豬腿的時候,不小心被上司家的廚子看見了,轉而去向上司告狀。上司倒是不責怪父親,知道他家里貧窮,只是把被割了一刀的豬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附帶了一張笑諷的字條??蛇@件事就這么在云中的官吏們中傳開了,人人都當作過節(jié)的一樁笑談。我外祖父人脈繁多,自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外祖父覺得一生之中沒有這么顏面掃地的時候,這次是真的勃然大怒,對父親完全絕望了。我父親等著母親回來,等到的卻是外祖父的一封‘斷婚’文書。外祖父說他收入微薄,不能撫養(yǎng)妻子,也把斷婚的文書送到了官署里。”?
  “怎么……可以這樣呢?”呂歸塵喃喃地說。?
  他心里一陣茫然,他想這樣可怎么辦啊,這甚至不是在戰(zhàn)場上面對千萬的敵人,你可以拔刀奮起,大不了一戰(zhàn)而亡,也是武士的光榮??赡菚r候的葉正舒沒有辦法,他不能拔刀,只能卑微地求告。?
  “父親慌了,一面向著官署求告,一面寫信哀求外祖父??蛇@次真是傷了外祖父的顏面,官署里管理戶籍的人是外祖父的舊交,很快官署便核準了,說查明了父親沒有能力撫養(yǎng)妻子。說起來真是可笑,官署說一個本本分分拿著官署薪俸的小吏卻養(yǎng)不起自己的妻子。”?
  “那你母親真的……改嫁了么?”呂歸塵覺得自己在問一句廢話。?
  “改嫁了?!比~瑾點點頭,“為了絕了父親的想法,外祖父多方請托,兩個月內(nèi)就給母親訂了一門新的親事,對方是外祖父的一個屬吏,是個極聰明的年輕人,那時候升遷很快,也虧得外祖父多提攜他。對方還沒有結過婚,卻愿意迎娶母親,外祖父覺得非常高興,于是堅決不讓母親帶我,說這樣便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不要再有什么瓜葛?!?
  “怎么……可以這樣啊?”呂歸塵說。?
  他覺得自己和葉瑾說起話來就像傻子,總是沒頭沒腦地問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伤娴木拖脒@么問,怎么可以這樣???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孩子,可有人非要她扔了這個孩子去改嫁,只因為那個孩子的父親是個懦弱無用的人。?
  “怎么可以這樣?。俊眳螝w塵在心里重復地問自己。?
  “母親托人來跟我說,說等她嫁過去了,一定想辦法來接我過去,這樣子大家便可以團聚了?!比~瑾說。?
  “可她……她就答應了么?”呂歸塵著急起來。?
  “答應了,大概母親也很討厭父親的無能吧,我記不太清楚小時候的事情了,只記得他們經(jīng)常吵架,父親被趕出去,就蹲在廚房的灶臺邊一個人默默地燒火,早晨起來他就坐在那里睡著了?!比~瑾說,“母親就這么嫁過去了,母親出嫁的那天父親偷偷跑出去看,看了回來他又蹲在灶臺邊一個人默默地燒火?!?
  呂歸塵低下頭去,鼻子里忽地有股難忍的酸楚。?
  “后來的一個月里他天天都去小酒館里喝酒,喝了回來就發(fā)酒瘋。他在家里大聲喊說他也是云中葉氏的子孫,沒有人能看不起他,他也可以上戰(zhàn)場馬革裹尸,等到他時來運轉的一天,他要娶云中最美的女人,用銀裝的車輦迎接那個女人入門,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親眼看著?!比~瑾笑著搖搖頭,“可是他喊了一陣子又會抱著我大哭,說讓我不要離開他,不要去那個人的家里?!?
  呂歸塵十指插進頭發(fā)里,雙手捧著自己的頭,忽然覺得疲憊不堪。?
  “可是忽然消息傳來說,母親投井死了。”?
  呂歸塵驚得抬起頭來:“為什么?”?
  “后來聽說那個男人其實迎娶母親心里也很不舒服,畢竟是嫁過也生過孩子的女人,只是為了將來的升遷。那個男人的母親就更是不滿,我母親嫁過去之后,接連一個月看到的都是丈夫和婆婆冷冰冰的臉色。可是你想,一個已經(jīng)嫁過兩次的女人,她還能回自己的娘家么?母親是個性格很烈的人,終于不能忍受,她被那個男人扇了一巴掌以后,一個人跑出來,在距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投井死了?!比~瑾抬起頭來,幽幽地說,“我老是想她是不是想過要回來,可是終于回不來了……”?
  呂歸塵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他不敢擦,他覺得這樣子一個男人流淚真是丟臉,所以他低頭抱著腦袋,把額頭放在并攏的膝蓋上。?
  “夜深了,塵少主早點睡吧,這些瑣碎的事情,哪天講不是一樣?我去幫您打水?!比~瑾端著銅盆,腳步聲輕輕的出去了。?
  呂歸塵一愣,想著原來剛才他和姬野在屋里的對話葉瑾都聽到了。?
  六?
  九月初五。?
  夜已經(jīng)深了,營中燃了燈火。?
  息衍一襲黑衣,一張弦子,在軍帳里自彈自樂。琴聲飛躍低徊,歡樂而俚俗,有種市井人家過節(jié)時候的鬧騰氣氛。而軍帳中只有他一人,空蕩蕩的,在這里呆久了,便覺得一陣冷風蕭瑟的在身邊流動。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這樣的琴聲,便顯得有些古怪。?
  息轅疾步進帳,息衍同時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弦的顫動。?
  “謝圭的消息送來,帝都有不尋常的兵力調(diào)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wèi)各營軍士均不準回家,諸營戒備,軍糧馬草和裝備都已經(jīng)就緒,隨時可以出發(fā)?!毕⑥@低聲說。?
  息衍微微瞇起眼睛,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調(diào)動那兩支廢物一樣的軍隊?誰是他們假想的敵人?”?
  息轅靜靜地站在一旁不說話。?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軍隊,淳國華燁的風虎鐵騎、離國柳聞止的兩萬赤旅、殤陽關里的聯(lián)軍。如果皇帝要調(diào)動軍隊,他的矛頭會指向誰?”息衍像是喃喃自語。?
  “這么看來,大概是離國剩下的兩萬人軍團。”?
  息衍搖頭:“理由不充足。華燁對柳聞止,柳聞止可以說全無勝算,最多不過能夠挫傷華燁的銳氣,拖延他的進軍。此時帝都出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wèi),這兩支軍隊和淳國風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于猛虎。淳國風虎沖殺之下,皇帝的軍隊全無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損。那么與其說他們是去打獵的,不如說他們是去當獵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們也許不真的了解戰(zhàn)場吧?”?
  息衍沉思著擺了擺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確實不了解戰(zhàn)場,但是能夠調(diào)動軍隊的那人一定是了解戰(zhàn)場的?!?
  “調(diào)動軍隊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不過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權力的人絕不是皇帝!”?
  “那這次的調(diào)動……”?
  “你說皇室的大軍會向著我們開來么?”息衍抬頭看著侄兒。?
  “現(xiàn)在誅殺有功的諸侯?”息轅搖了搖頭,“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們是會這么做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其實皇室也不過是一個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們是諸侯之長而已,這也讓他們比任何諸侯更想稱霸,尤其是在他們漸漸失勢的時候?!毕⒀苡挠牡卣f,“如果他們有機會動手,我想他們一定會發(fā)動的,可我還沒有想出來他們現(xiàn)在如何動手。他們沒有擊敗諸侯的兵力,也沒有足夠的理由。”?
  息衍沉思著,久久不說一句話。?
  “謝圭信里說,名單已經(jīng)差不多統(tǒng)計完整。”息轅又說,“能夠查到傳承的天驅(qū),大約還有一千零八十人,但是謝圭沒有驚動大多數(shù)人,只是和他們中看起來可靠的人搭上了線索,這些人大約有二百五十個?!?
  “比原先估計的更少?!?
  息轅點了點頭:“七宗主的繼承人目前所知的仍然是四個,剩下的指套始終沒有線索,也許已經(jīng)被毀掉了?!?
  “不,五個,其實我知道第五枚指套在哪里,不過那條線的傳承,已經(jīng)絕了。”息衍輕聲說。?
  “叔叔,”息轅猶疑著,“再次以鷹徽發(fā)出召喚,他們真的還會歸來么?已經(jīng)那么多年過去了?!?
  “會歸來的始終會歸來,要離去的終究會離去?!毕⒀軘[擺手,“我們和辰月,終有一戰(zhàn)。我們只是要在戰(zhàn)前做好全部的準備,至于有多少人會支持我們,以及那一戰(zhàn)的輸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誰知道呢?上戰(zhàn)場的人,誰知道援軍何時會到來,誰又知道自己的死期?”?
  “終有……一戰(zhàn)么?”息轅低聲問。?
  “我太了解他們了?!毕⒀艿吐曊f,“我的老師對于辰月有種比喻,他說辰月教徒就像一些野獸,它們的頭上捆著一根竹竿,竹竿上吊著一塊鮮肉。野獸們看見這塊鮮肉在前,就會拼命地往前奔跑,張嘴去咬??墒撬鼈兺埃r肉自然也往前,它們永遠夠不到。但它們即便累死,也不會停下,因為那肉的誘惑太大了?!?
  “辰月的鮮肉,便是神一般的力量和與世界一同不朽的永恒存在?!毕⒀芸粗秲?,“這誘惑太大,幾乎無人可以抵擋??伤麄冇肋h無法得到,所以他們會為此不擇手段。嬴無翳如此輕易敗退了,讓我很吃驚?!?
  “吃驚?”息轅不解。他想離軍的敗退也不能說是輕易,殤陽關前戰(zhàn)場上死傷的慘烈,也是動人心魄的。?
  “嬴無翳的退卻不能真正改變東陸的時局。離國如今依然有霸主的地位,諸侯也依然貌合神離。那么除了嬴無翳離開了帝都,殤陽關之戰(zhàn)又改變了什么呢?我從不懷疑這一戰(zhàn)的背后有辰月的手在悄悄推動,可問題是,辰月的大教長們是侍奉神的使節(jié),他們的胃口很大,不做小家子氣的事。那么他們會接受一場并不真正改變時局的戰(zhàn)爭么?”息衍搖頭,“如果他們還有另外的目的,那么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息轅想了想,覺得腦海里千絲萬縷,只能搖頭。?
  “這種事情多想沒有用,只能等著看?!毕⒀芷鹕?,“今夜是晉北軍負擔城防?”?
  “是。”?
  “可以去城上和古月衣將軍聊聊?!毕⒀馨雅鍎煸谘g。?
  此時的天啟城,百里氏老宅的水閣中。?
  晚風從水上來,吹在身上寒涼入骨。長公主一幅輕綢裹身,裸露著雙肩,圍一條貂裘,和雷碧城對弈。煮茶的小廝和黑衣從者都站在水閣外伺候,風吹得凌亂張狂,水閣周圍的白色紗幕飛舞搖曳。?
  長公主環(huán)顧左右,略有不安的神色。而雷碧城端靜如水,緩慢地落子。他棋藝卻并不怎么好,在棋盤上圍困,正苦苦尋求著出路。?
  “碧城先生深夜約我下棋,只是為了下棋?”長公主裹緊了身上的貂裘。?
  “只是為了著棋。”雷碧城看著棋盤,并不抬頭,“此外,我想試試我的運氣?!?
  “運氣?”?
  “我知道長公主曾以棋藝聞名帝都公卿中,而我的棋藝甚至比不過離國公殿下,自然也比不過長公主。但是我想試試自己這次的運氣,如果我贏了這一局,說明我的運勢好,殤陽關的那一局我也能大獲全勝?!崩妆坛钦硪滦?,“我非常想在這一次大獲全勝,也許是貪心了一點?!?
  “以碧城先生的神術和遠見,還依然畏懼白毅息衍那些粗魯?shù)奈淙嗣???
  “我有把握戰(zhàn)勝白毅,但是對息衍,我沒有絕對的信心。長公主聽說過一個組織叫做天驅(qū)么?”?
  “天驅(qū)???”長公主輕蔑地一笑,“一幫妄人的組織而已,意圖私下積蓄兵力顛覆朝政?;适蚁铝睿T侯剿殺,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大概不剩下什么人了。最后一個知名的人物,是十幾年前晉北的名門之后幽長吉。聽說倒是個絕世的男子,可是被天驅(qū)余黨所誘,背叛了家族,當了天驅(qū)的首領。后來他自己又不知怎的被天驅(qū)追殺,從此沒了蹤影。此后天驅(qū)也就絕跡了,最近十年來只有不多的幾例。”?
  “如果我告訴長公主,息衍便和這個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可能是其中的首領人物,長公主怎么想?”?
  長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將軍,領著皇室的俸祿,接受陛下的封號,掌握下唐的軍權,卻又和逆黨勾結?如果證據(jù)確鑿,大可以稟報陛下,令下唐國將他下獄!”?
  雷碧城緩緩搖頭:“沒有那么容易,息衍是個太聰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邊設下了重重的保護,他絕不會輕易對人暴露身份。所以這些話我也只對長公主說,長公主切不可輕易稟報陛下。如今還不到揭破息衍偽裝的時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憚息衍?”?
  “不,我是忌憚天驅(qū)。那些人是號稱不死的啊……”雷碧城嘆息,“不死雖然是個傳說,卻也應驗了那么多年?!?
  他緩緩地在棋盤上落子:“不死,是最偉大的神跡之一,也是一種可怕的詛咒?!?
  長公主看他怔怔地望著水閣外,她很少看見雷碧城如此神情,心里幽幽地浮起一絲不安來。她在盒子里抓著棋子,讓冰涼的棋子一枚一枚從指間流過。兩個人都不說話,唯有棋子們碰撞的“叮?!蔽㈨?。?
  長公主遲疑著落子一枚。就著棋盤邊的一盞小燈,她忽地看見幾枚棋子間有黑色粘稠的東西。她素來討厭這些不干凈的東西,便拿起一旁撥燈芯的銀簪子去挑。那些東西挑不起來,卻沾在銀簪子上了,長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燈火下,心里一驚。?
  亮銀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尤然眺望著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懸在棋盤上方將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里,粘稠的血液色作紅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盤上。?
  長公主驚得起身,此時湖面上不知哪里卷來的大風席卷了整個水閣。紗幕飛揚,燈火熄滅,煮茶的小廝追著他被吹飛的竹扇而走,茶爐里的紅炭一閃一閃地發(fā)亮,黑衣從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間的刀柄,如踞地將撲的猛獸。?
  “碧城先生。”長公主低聲驚呼。?
  雷碧城也回過神來,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里。?
  “我也逃不過反噬啊?!彼偷偷貒@了一口氣,在棋盤上拂袖,棋子紛紛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辭了?!崩妆坛瞧鹕黼x去,黑衣從者緊緊跟在他身后。?
  等到煮茶的小廝重又點起了燈火,長公主才略略恢復了幾分。此時雷碧城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步橋的遠處。長公主檢視棋盤和棋子,并沒有一絲血痕,似乎那一切只是一場幻覺,在雷碧城揮袖的時候,都被掃去了。?
  長公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簪子,湊在燈火下。?
  簪子上一痕極細的血色,像是燙在了純銀里。?
  那是真正的血,從雷碧城的袖口里流出來的。那一幕并非幻覺。那血落在棋盤上,冰冷而粘稠,像是從死去很久的人傷口里擠出來的。?
  殤陽關,下唐軍輜重營。?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屋頂,房間里沒有點燈,只有外面士兵燒飯的火光照進來,一閃一閃。這間兵舍一般軍士不能輕易進入,呂歸塵在息衍身邊聽命,總要夜很深才能回來,葉瑾卻是個俘虜,不能動用火燭,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們常常便要黑著燈等呂歸塵夜歸。?
  姬野側著耳朵聽了聽,聽不見外面葉瑾的聲音。每天葉瑾都是在門廳里擦拭灰塵洗洗補補,這聲音讓姬野煩躁不安。此時忽地沒有了,就覺得分外的安靜。姬野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不喜歡葉瑾,只是看著這個女人,不由自主的有種心驚,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從胸口里往上涌,就想避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他很少那么想避開什么人。?
  姬野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討厭純黑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姬謙正為什么不喜歡他盯著自己看。純黑的眼睛,看著像兩眼漆黑的井。?
  屋子里靜得讓人發(fā)慌。?
  他的半邊肩膀還被石膏封著,只能靠一只手努力撐起身子靠近窗口。這樣便能看見外面的軍士忙著傳火做飯,勞碌一天的軍士們因為即將可以吃飽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暫且拋在了腦后,一派熱鬧的景象。這樣姬野便覺得好些,起碼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黑屋子里。?
  門“咿呀”一聲開了,幽幽的一股冷風吹進來。姬野吃了一驚,按住枕邊的“青鯊”,勉強回頭。黑暗里一個白色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口,個子不高,低著頭。?
  “小舟公主?”姬野認出了她。?
  他這些天還沒有跟這個小公主說上一句話,小公主一直就呆在她和葉瑾所居的那間屋子里,被葉瑾服侍著,一步也不出門來。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來食盒的時候,從門縫里看了小公主一眼,覺得她靜靜的像個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小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姬野就著窗戶里透進來的燈光,和縮在門邊僅僅露出半張小臉的女孩兒對視。?
  “你叫什么名字?”姬野問。?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脫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測是對的,這個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衛(wèi)女主私生的女兒,連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點了點頭:“我跟媽媽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這個小公主是楚衛(wèi)女主的女兒,母親身份遠高于父親,所以隨母親姓也可以理解,并不能坐實她便是先帝的女兒。?
  “你不在屋子里呆著,四處亂跑?”姬野滿是訓斥孩子的口氣。?
  “屋子里黑……葉瑾出去了……沒有人。”小舟輕聲說。?
  姬野心想原來那個女人出去了,難怪兵舍里靜成這樣,而這個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實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邊有人的時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們一起去城外荒廢已久的北辰神廟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里離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觸手便能抓到人,她就會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似的,一點聲音不敢發(fā)出,腳步輕輕的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過來吧?!彼麤_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邊,一手背在后面。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宮裙,廣袖闊帶,白色的錦地上織繡著淡青色的火焰薔薇花紋,頭發(fā)細細的梳成宮髻的樣子,首飾大概都在戰(zhàn)亂里失落了,只在發(fā)髻中央綴了一枚紅瑪瑙的薔薇花,鮮紅欲滴。她身量遠沒有長足,這身衣服貴氣典雅,穿在她身上卻有點臃腫,像是把女孩兒包在一大團錦繡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纖纖細細的指尖來。姬野想起來了,小公主這副模樣就像是晉北產(chǎn)的絹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見過晉北的行商販賣。?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些軍士來來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發(fā)。他覺得被看得有點不舒服,又回過頭來,看見小公主一雙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煩的,使勁一瞪眼,直視她的瞳仁中央。?
  兩人目光相對,姬野卻愣了一下。他本來是想嚇唬一下這個小公主,幾乎所有和他對視的人都會驚悚地避開,和羽然呂歸塵他們出去玩的時候,一個街頭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驚慌的離席說里面仿佛藏著鬼神??墒切≈蹧]有避開,小舟呆呆地看著他瞪眼睛,似乎滿不理解這個年輕軍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極大的挫敗,他想這是第二個初次對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懼的女孩了,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羽然。他又想這該是第三個才對,第二個是那個小老虎一樣的離國公主,在他一槍就可以殺了她的時候,她依然可以兇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對視,似乎成心拼個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說,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問題問得很傻。?
  小舟搖搖頭:“不怕,老師從小就教我說話時候要看著人的眼睛。他說別害怕也別害羞,其實你害怕的時候,別人也害怕?!蹫樯窕曛T戶’,看進每個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來。你要是先避開,你就輸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緊,冷冷地問。?
  小舟搖搖頭:“老師就是這么說,我就跟著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來,我就是學會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來想這個娃娃般的小丫頭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覺的刺猬炸了起來,可是他的攻勢到了這個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沒入,連個水花也濺不起來。他一股氣泄了,心想你老娘給你找了什么老師,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卻不多教點詩詞插花,教她跟人對眼兒。他又覺得自己很是無聊,居然無聊到嚇唬小姑娘。?
  他伸手撓了撓后腦,無奈地在小舟腦袋上摸了摸,算是和這個小姑娘休戰(zhàn)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這個年輕軍官之間有所轉機。?
  “玩?”姬野覺得自己有麻煩了。?
  小舟把手從背后拿出來,她手里提著一個精美的織錦囊。她把織錦囊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鋪上,姬野看她那么謹慎的樣子,只好支撐著身體往旁邊閃了閃,怕碰壞了小公主的什么寶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來的是六七個簡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練,上的顏色也土里土氣,和南淮街頭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難看了許多。?
  “好丑的玩具?!奔б懊摽诙觥?
  “老師給我講歷史用的?!毙≈坂街靸?。?
  姬野心想你的老師看來真是個不能要的人,大概為了混一個宮里的差事就想方設法地逗公主玩,卻也不舍得下血本,拿出來的都是這么下三濫的便宜貨。?
  小舟拿出一個藍衣的泥偶,它身穿甲胄,腰間配著小劍,是個武士的模樣。?
  “這是薔薇皇帝?!?
  “這?”姬野癟嘴苦笑。他最喜歡聽南淮城里的說書人說薔薇皇帝征戰(zhàn)的故事,烈旗飛揚長戈爍日,那是絕代的英雄,哪里是這個笨笨的小泥偶模樣??
  “這個是薔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個紅衣的泥偶來,用晶瑩剔透的小手指在它頭頂愛惜地摸了摸。?
  姬野這才明白小舟的老師給她講的是薔薇朝的歷史,忽的有了幾分興趣。?
  其實薔薇皇帝當政的時期,史官稱作薔薇朝。薔薇朝的歷史卻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個版本,每個版本里面記載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傳的演義,就更加的混亂。這是因為白胤出身下層,跟隨他征戰(zhàn)的人又非常的多雜,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統(tǒng)稱為“兄弟”,直到他登基后的好些年,政務還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團根本分不清這些剛剛洗腳上田的農(nóng)民哪個是哪個,這個“兄弟”和那個“兄弟”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加上白胤的“兄弟”們稱號多雜,往往一個人的真名、假名、稱號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對這些史官集團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歡史官,二是不喜歡言官,覺得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對的。言官喜歡說他什么做得不好,史官還要把這些一筆一筆地寫在書上。所以白胤縮減了史官的開支,稱他們?yōu)椤澳x”。史官集團飽受打擊,有的憤而辭官,有的終日消沉,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史官集團的首領,也是言官集團的首領,天啟七御史之首的文勝家覺得不堪忍受,據(jù)說是悲憤下一把火把宮里積存下來的數(shù)萬卷史冊資料焚燒干凈,自己也從天啟城城墻上墜下而死。那一夜宮里大火燎天,宮墻外的貴族文士遙望火焰垂胸痛恨,淚如雨下。他們恨的是寶貴的宗卷就此人間絕跡,字里行間的前朝遺跡再也無法追索,倒不在乎文勝家的命。跟史官之書比起來,一人之命確實也算不得什么。白胤倒也不覺得怎么樣,早晨命令御史們組織人搶救了一些史冊,根據(jù)殘頁重新抄寫刻印,湊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紀事》。名為《紀事》,就是根本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當作皇家史書來看,內(nèi)容也是亂七八糟缺行少字,還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遺墨”,燒掉的部分不復補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響了數(shù)代皇帝,他的繼任者均好弓馬器樂不好文史,可以說大胤前幾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后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讀書,才發(fā)覺本朝居然沒有官史,是大大的丟了皇家的人,于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寫《大胤皇家鏡明史》作為官史,可是此時距離薔薇朝已經(jīng)數(shù)十年過去,舊事散軼無以求證,最終白胤是如何一統(tǒng)天下的,都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疑案。?
  不過這些姬野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個叫作白胤的皇帝帶領一群男兒一統(tǒng)天下,他喜歡說書人嘴里一怒拔劍縱馬千里的感覺,想著那幫血管里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這是文純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個人偶,漆著白衣。?
  “文純是誰?”姬野愣了一下,說書的先生并沒有提到過薔薇朝有這么一個人。?
  “是薔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藍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點了點頭。?
  小舟又把紅衣的人偶和藍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們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來想隨口說那他們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紅衣的那是薔薇公主,自然沒什么兄弟可言,于是老老實實地閉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認認真真說話的時候自己最好少開口,只要點頭,反正他開口就是些市井糙漢的說辭,女孩子聽了也不開心。?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著薔薇皇帝,一手拿著薔薇公主,“他們住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鄉(xiāng)下,到處都是水田,那時候他們還很小。薔薇公主很喜歡薔薇皇帝,但是薔薇皇帝小時候很窮,沒有父母也沒有田地,只有他跟著游商的舅舅,從這里到那里流浪。”?
  “他們住在鄉(xiāng)下,變成了好朋友,可是很快薔薇皇帝就又走了?!毙≈塾终f,一邊說著一邊擺弄人偶,讓它們像兩個孩子那樣拉著手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姬野心想哪有這種故事?剛認識,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就又走了??伤套×耍瑳]說話。?
  “后來他長大了,當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著小時候認識的薔薇公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就跑回小時候的地方去找她??墒撬也坏搅?,”小舟輕輕地說,“他跑到那里,發(fā)現(xiàn)那里只剩下一片燒焦的農(nóng)田?!?
  “那薔薇公主呢?”姬野問。?
  “她其實就住在薔薇皇帝當兵的那個城里啊,”小舟拿紅衣的人偶搖了搖,“可是她變得很有名,她被賣到了青樓里。薔薇皇帝也聽過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來:“文純公子很愛薔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斷了她,“他們不是兄弟么?還能搶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愛她啊,”小舟把紅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愛他?!?
  她又把藍衣的泥偶和紅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愛她,她也很愛他?!?
  姬野覺得腦袋里有群蒼蠅嗡嗡地叫。?
  “那時候文純公子還不認識薔薇皇帝,文純公子想帶著薔薇公主一起離開城市回鄉(xiāng)下??墒撬N薇公主不愿意,薔薇公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鄉(xiāng)下了。她回了鄉(xiāng)下,見到小時候喜歡的那個男孩,就會很難過?!毙≈壅f。?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純公子還是對薔薇公主很好,誰都知道文純公子喜歡薔薇公主,他是那個城里最有名的人。文純公子那時候認識了薔薇皇帝,他們兩個都是有志向的人,覺得要建立新的國家,百姓才能安居樂業(yè)。他們就變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藍衣的人偶湊在一起,“他愛他,他也愛他?!?
  姬野一擺手:“慢著!不要老是愛來愛去的,兩個男人,愛什么愛?”?
  “愛就是很喜歡啊,不想離開啊,看到他就會安心啊?!毙≈壅UQ劬?,不知所措地看著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點了點頭:“你往下說?!?
  “文純公子覺得薔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應該帶他見見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就帶薔薇皇帝去見薔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聲說。?
  “他們?nèi)齻€人就見面了?!毙≈郯讶齻€人偶放在一起。?
  “那后來呢?”姬野問。?
  “后來薔薇公主對薔薇皇帝說,你是一個生來就要奪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個不好的女人,我們小時候已經(jīng)相遇了,就記著那時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給你,就幫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勸說文純公子幫助薔薇皇帝,她說薔薇皇帝登基的時候,她會跟著文純公子回到鄉(xiāng)下?!?
  姬野心想好離譜的故事,兩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么關系?而且他常聽說書先生講的那些《四州縱橫薔薇帝應神感》、《長戰(zhàn)錄七十二勇士斬白河》跟這段歷史似乎全沒了關系,天下就變成了三個愛來愛去的男女的戲臺。?
  “可一個女人怎么能幫他取得天下?”他還是忍不住問。?
  “因為有文純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連皇帝都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那個文純公子真的戴著烏龜帽兒就答應了?那薔薇皇帝不是也戴了烏龜帽兒?”?
  小舟大概是不懂南淮人所謂烏龜帽兒的意思,愣了一下說:“文純公子答應了,但是文純公子說我不會和你去鄉(xiāng)下了,我終生不再見你。后來文純公子果然不再見薔薇公主,也不再見薔薇皇帝。他每次有什么計謀,都寫在紙條上讓人送給薔薇皇帝,他們就在一個軍營里,可是終生不再相見?!?
  “為了一個女人搞成這樣,真不是英雄!”姬野說。?
  “可是怎么辦呢?他們幾個沒有想出辦法來啊?!毙≈壅f。?
  “再后來呢?”?
  “再后來文純公子就幫薔薇皇帝出了很多主意,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每個主意都很好,薔薇皇帝的勢力越來越大。薔薇皇帝很想娶薔薇公主,可是薔薇公主也不答應,薔薇皇帝覺得是文純公子的緣故,心里很恨文純公子。文純公子出征時就住在他旁邊的帳篷里,總是想著薔薇公主。他想天下大事就要定了,可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有,心里很難過。”小舟把藍衣人偶和白衣人偶放在一起,把小小的手掌隔在他們中間,表示他們永不相見。?
  “文純公子想得太多,患了夢游的病。有一天晚上他夢游著要去找薔薇公主,他夢見自己在戰(zhàn)場上去救她。他就提著劍進了薔薇皇帝的軍帳里,薔薇皇帝醒來看見提著劍的文純公子站在自己床邊,就拔劍殺了他?!毙≈郯寻滓碌娜伺挤诺?。?
  姬野默然。?
  “文純公子從夢里醒來,見到了薔薇公主最后一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文純公子說又能看見她自己很開心,就死了。薔薇公主卻很傷心。薔薇公主說自己答應了要幫薔薇皇帝取得天下,現(xiàn)在陽關就在面前了,突破陽關就能打進帝都。薔薇皇帝說那是不是他當了皇帝薔薇公主就會留在他身邊,他是皇帝了,天下人誰敢說薔薇公主不好的,他可以都把他們關起來。薔薇公主說是,可她心里不是這么想的?!毙≈郯鸭t衣的人偶轉過去,背對著藍衣的人偶,“薔薇公主想的是當她幫著薔薇皇帝當上了皇帝,她就會帶著文純公子的骨灰回鄉(xiāng)下?!?
  姬野忽地想起出征之前羽然問他的問題來。是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所以那個皇帝死了十萬人要攻克這個城關,因為他離開自己的幸福只差一步了。他想著七百年前在這個城關外,矢石如雨,穿空而過,咆哮和哀嚎混響,男人們踏著血沖上城樓。?
  “再后來呢?”他問。?
  “后來她就死啦,沒能看見薔薇皇帝登上皇位?!毙」靼鸭t衣的人偶也放倒。?
  “再后來,他也死了,雖然登上了皇位,可是沒有娶到薔薇公主?!毙」髯詈蟀阉{衣的人偶也放倒,輕聲說。?
  “所以老師說,”小公主忽地朗聲說,“這個故事說明,人和人之間本沒有什么恩怨,只是大家都會因為自己的緣故傷害到別人,就變成了敵人。如果懷著不信任的心,最好的朋友也會反目,如果薔薇皇帝不懷疑文純公子,文純公子不忌憚薔薇皇帝,他們?nèi)齻€本來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逢到恨什么人的時候,要想到別人也許心里也很難過,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這樣便不會放縱自己的愛恨了?!?
  姬野心想你老師真是一個言語無趣面目可憎的白濫人??伤徽f話,他沉默地看著床上,三個人偶都躺著,曾經(jīng)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此時這片小小的戲臺永遠寂靜下去。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說原來就是這樣,最后所有人都死了。?
  七?
  一鉤牙月從云中穿過,古月衣不用火把,借著月光緩步登上城墻。這一段城墻是晉北軍團守衛(wèi)的,為首的百夫長急忙上來行禮,古月衣沖他微微點頭。城上也在架鍋做飯,粥已經(jīng)燒滾了。古月衣走到鍋邊,伸手拿起攪拌的木勺在米湯里攪了攪提出來,只有一小撮米蓋著勺底。這鍋說是粥,不過是稀米湯。?
  古月衣皺了皺眉,卻不說話。?
  百夫長是個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搖頭苦笑:“每人還有兩個粗麥餅子,上城的兄弟們再多一條馬肉,虧得有那些死了的戰(zhàn)馬。不過米是不夠了,加起來大概只剩兩車,再過五天就要吃空。我們晉北都是吃米飯,大米本來就不耐吃,大部分還讓離軍一把火給燒了,搶出來的少得可憐。”?
  “離公臨走這把火燒得……真是讓人勝了也為難?!惫旁乱碌溃昂迷谶€有足夠的燕麥,還不擔心斷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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