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宮。?
　　“天氣真是陰沉，”寧卿依次打開了暖閣的窗戶，“即使我這樣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到?！?
　　“關(guān)上窗戶！”臥榻上側(cè)臥的長公主低聲呵斥，“冷風(fēng)進(jìn)來，你想要我的命么？”?
　　臥榻旁圍了四只火盆，依然擋不住風(fēng)里的寒意，長公主薄紗為裙，依然是盛夏涼宮里的裝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安詳：“長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離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見，又是十日過去。已經(jīng)足足十五日，白毅龜縮在殤陽關(guān)中不出，離軍也不攻城，這場戰(zhàn)爭，最后到底是個什么結(jié)果，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遍L公主承認(rèn)了。?
　　“白毅不出戰(zhàn)，是不能出戰(zhàn)，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領(lǐng)地和羽林軍的重弩，南面是喪尸成群。他現(xiàn)在手里最多只有兩萬能戰(zhàn)斗的殘兵，他無力出戰(zhàn)。而謝玄不攻也是聰明，他何苦現(xiàn)在冒著危險攻擊喪尸，再去攻城呢？喪尸是沒有智力的東西，謝玄過去，它們也攻擊謝玄?！崩妆坛潜犻_眼睛，“長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來，我們已經(jīng)是身在云端了。”?
　　“白毅撐下去便當(dāng)如何？”?
　　雷碧城緩緩搖頭：“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沒有糧食，現(xiàn)在已經(jīng)殺了幾百匹戰(zhàn)馬。他知道那是尸蠱，所以早先死去的馬他還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約有一萬三千匹戰(zhàn)馬，戰(zhàn)后剩下的不過兩三千匹，這些馬也幫他撐不了多久。”?
　　“他還剩那么多馬，每日殺上幾十匹，殺到猴年馬月才是盡頭？”長公主皺眉。?
　　“不，不指望他殺完餓死。只是對于一支軍隊而言，殺馬是何等的影響它的士氣，長公主也可以料想?！崩妆坛瞧届o地說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絕望之軍了。一支沒有斗志的軍隊，手指一觸，便會潰散如泥沙?！?
　　雷碧城豎起一根手指，隔著手指和長公主對視。?
　　寧卿已經(jīng)把窗戶一一又關(guān)閉了，捧著一盞溫?zé)岬牟鑱淼介L公主的臥榻邊，恭恭敬敬地獻(xiàn)上去：“公主飲口茶解乏，這天氣陰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許午后會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這些云，像是從南方而來，我聽說戰(zhàn)后死者的怒與怨隨著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結(jié)如云，色若生鉛。”?
　　長公主小口飲著茶，聽到這句話，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寧卿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句：“可惜我沒有眼睛，不過聽碧城先生的話，覺得能想象那云的顏色?！?
　　“白毅的怒與怨，此時就像這云吧？一觸即發(fā)，便是傾盆大雨?！崩妆坛欠路鹱匝宰哉Z，“可還要讓他的怒與怨再強(qiáng)烈一些。”?
　　他低聲說：“再強(qiáng)烈一些，直到垮掉……”?
　　此時的殤陽關(guān)，天空低得像是壓在人頭頂。?
　　聯(lián)軍統(tǒng)帥們沉默著，從傷兵兵舍里緩緩踱步而過。這里是北大營輜重營里最好的兵舍了，不過采光和氣流依然不理想，聯(lián)排的土炕上鋪著稻草和薄被，傷兵并排躺著，有的臉色蠟黃，有的鐵青，有的則蒼白如紙，他們呻吟著，已經(jīng)無力起身和將軍們見禮。這些天陰沉多雨，多數(shù)人的傷口已經(jīng)腐爛，沒有藥，對著腐肉一割再割也沒有效果，整個兵舍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話不說，大步離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著，視線掃過每一張沒有人色的臉。他不露半點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得很難看。這些天他急劇地消瘦，兩頰凹陷下去，顴骨高聳，眼睛里滿是血絲。息衍看著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戰(zhàn)衣掛在并不寬厚的肩膀上，腰背處明顯空蕩蕩的。息衍也低低地嘆了口氣。?
　　將軍們最終從兵舍里走了出來，守在門邊的老醫(yī)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說話。他如今已經(jīng)明白，說了也沒有用，白毅變不出藥來。?
　　兵舍外的空地上幾十名軍士正在趕著戰(zhàn)馬聚作一團(tuán)。這些戰(zhàn)馬極為聰明，連著殺了那么多天的馬，它們此時也感覺到末日將近，驚恐卻無力地嘶鳴著，不肯輕易屈服。?
　　“今日怎么殺那么多？”白毅低聲問。?
　　“馬草不夠了，”輜重營統(tǒng)領(lǐng)在他身后道，“現(xiàn)在不殺，餓著它們也是死，還剩一點鹽，不如殺了腌起來，能多吃幾天?！?
　　白毅微微點頭，出神地看著那些馬。那些馬毛皮失去了光澤，都已經(jīng)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條條肋骨，瘦得幾乎不能載人了。出征所用的駿馬都是如此，細(xì)糧喂養(yǎng)著，則膘肥體壯沖鋒如雷，可是一旦沒有精細(xì)的馬糧支撐，反而不如粗蠢的馱馬能堅持。?
　　親兵捧上了茶盞，一一遞到將軍們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開茶沫飲了一口，微微皺眉。?
　　古月衣瞥見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里的茶：“水質(zhì)壞掉了，有股異味?！?
　　岡無畏忽地警覺：“有人套用白將軍水源里下毒的辦法？”?
　　白毅搖頭：“我有所防備，已經(jīng)命令開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來都要先驗過再灌入水池。”?
　　息衍再飲了一口茶，臉色變了。他低聲道：“諸位跟我來。”?
　　將軍們不明所以，跟著息衍。息衍腳步極快，沿著水渠逆水而行。殤陽關(guān)里通往各營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里取水。他們還未走到蓄水池邊，已經(jīng)聽見了那面喧雜的人聲。一群軍士圍在水池邊，正以竹竿在水中撈著什么。白毅搶先一步，推開幾名軍士。大軍主帥們的臉色都難看起來，覺得胃里一股惡心直泛上來，剛才茶水中隱約的異味此刻在嘴里變得越發(fā)明顯。
　　清澈的蓄水池里泡著發(fā)白的尸體，大約二三十具，都是聯(lián)軍軍士的衣著。他們都不浮上來，每一個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發(fā)的黑，幽幽的讓人心里發(fā)寒。?
　　“怎么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邊的一名軍士。那是他淳國的軍人，也負(fù)擔(dān)有守衛(wèi)水渠的責(zé)任，而重兵守衛(wèi)之下，這種事情卻出現(xiàn)在鐵壁般的殤陽關(guān)里，如果對方是下毒，此刻他們一半人都已經(jīng)倒下了。?
　　“屬下不知……屬下不知……”軍士驚得擺手，“昨天夜里屬下還帶人驗過水質(zhì)，不過小睡了半夜，起來就發(fā)現(xiàn)異狀，已經(jīng)派人通知各營不要飲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過去，“我都喝到嘴里了，還用說其他人？”?
　　“能把尸體運(yùn)到這里悄無聲息地放進(jìn)水池里，要下毒也不難了，殤陽關(guān)里有敵人的細(xì)作。”岡無畏的臉色也極難看。?
　　費(fèi)安卻搖了搖頭：“毒的事情還不必?fù)?dān)心，要對幾萬人下毒，極難。白大將軍如此設(shè)置水渠有他的道理，流水不息，毒素下到水里也會不斷地被帶走，不會淤積。而據(jù)我所知，白大將軍攻城的時候，對殤陽關(guān)里下的只是輕毒，狼毒大戟烏頭一類，只要及時引吐就可以解毒。即便這樣的輕毒，粗藥煉制出來也有幾千斤，細(xì)作可以單獨(dú)混進(jìn)來，可要在殤陽關(guān)里找到幾千斤粗藥，絕不可能?！?
　　息衍什么話都沒說，他忽然躍入了水中！他竟然極善鳧水，一直扎入池底，接近那些死去的軍士。他們都是被當(dāng)胸刺透的鐵楔子釘進(jìn)了池底的石縫里，所以不會上浮。息衍抓住其中一具尸體的手，湊到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套著一枚鐵青色的指套，上面的鷹徽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時光，依舊光燦。他抓起旁邊一具尸體的手，再次在拇指上看見了指套。而后是第三具，也一樣。?
　　他不再看了，閉著氣，默默地數(shù)著水底的尸體，一共二十三具，他獲得的名單上還有一千零八十個有傳承的天驅(qū)武士可以聯(lián)絡(luò)上。如今僅剩下一千零五十七個。有人從聯(lián)軍中找出這些人，殺死了他們，把他們釘入水池深處，并在他們死后把鷹徽指套戴在了他們的拇指上以標(biāo)志這些人的身份。天驅(qū)不會總明目張膽地把徽記帶在身上，他們只會把指套貼身藏在身邊的秘密地方。?
　　“這是示威?！彼?，“要讓我們血脈盡絕！”?
　　他微微顫抖了一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覺得渾身狂躁地?zé)崃似饋?，他用力握拳，指甲陷入肉里而沒有知覺。?
　　將軍們在水邊詫異地看著息衍的舉動。良久，息衍從水中浮起，面無表情地游到岸邊，撣了撣濕透的長衣。?
　　“都是昨夜新死的人，能一次殺死那么多的人，對方的細(xì)作很精干?！彼卣f，“好，很好！”?
　　“現(xiàn)在怎么辦才好？”古月衣問。?
　　“收拾尸體，加強(qiáng)戒備?！毕⒀苷f，“這只是一次示威，他們要讓我們在這里軍心崩潰?！?
　　“這是一次示威，”息轅跟在叔叔身邊，忽然聽見白毅以極低的聲音在息衍耳邊低吼，“這是辰月對天驅(qū)的示威！他們是為了你們而來的！”?
　　二?
　　“你們之間的斗爭，非要以天下作為賭注么？”?
　　“天下不是賭注，天下是賭局！”?
　　“我不想看著你們把一切卷進(jìn)戰(zhàn)亂，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人，還在繼續(xù)死人！你們可明白！”?
　　“這不是我們的意愿！”?
　　“無論你們是否這么想，你已經(jīng)親眼看見這一切正在發(fā)生！”白毅低聲震喝。?
　　月冷星稀，息轅站在兵舍外的冷風(fēng)里，聽著里面兩個名將隱隱約約的惡吵。從早上發(fā)現(xiàn)敵人的細(xì)作殺死了軍士投入水池里示威，白毅和息衍都黑著臉，整整一天幾乎一句話沒有說過。到了晚上其余諸國的主帥都散去的時候，他們終于爆發(fā)了爭吵。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息轅都不敢相信這兩個心如鐵石的人會像少年般喋喋不休吵上那么長的時間。?
　　他讓呂歸塵前進(jìn)十丈，護(hù)衛(wèi)營門口，免得息衍吵得昏頭了把天驅(qū)的事情和白毅攤開在桌面上，被呂歸塵聽見。以此時這兩個人吵架的態(tài)勢來看，似乎是要把舊賬全都翻出來了。?
　　“你白大將軍運(yùn)籌帷幄，此次聯(lián)軍勤王，你到底對我們說了多少真話？為什么你的軍隊在嬴無翳離開帝都之前就做好了出戰(zhàn)的準(zhǔn)備？為什么我國國主都比我先知道大戰(zhàn)就要爆發(fā)而提前預(yù)備？你們決策的有幾人？你們幕后的是誰？”息衍逼問。?
　　“這些都不必說了！息衍，你醒醒吧！死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你生在亂世，手中提著寶劍，難道不去救人，反而是要?dú)⑷硕胧赖拿?？?
　　“這話是我要反問你，白大將軍，你生在亂世手中提著寶劍，難道不是要?dú)⑷?，而是要救人？你要救人你何苦不去做個醫(yī)生？”?
　　“我只恨不能去做一個醫(yī)生！”?
　　“可笑！真是可笑！”息衍怒極反笑，“你一個領(lǐng)兵之人，動輒殺千萬人，是操屠夫之業(yè)，殺人如屠豬狗，卻要假惺惺地說你想去當(dāng)一個醫(yī)生？”?
　　“息衍，你真的能以天下人為豬狗？”?
　　“不是我以天下人為豬狗，”息衍低吼，“我就是豬狗！”?
　　“你！”白毅也怒極，言語卻澀住了。?
　　“這茫茫天下，幾人知道我們的夢想和苦難？”息衍的聲音干澀，透著無盡的悲涼。?
　　他的腳步聲逼近兵舍的門。?
　　“都一把年紀(jì)了，說這樣的話，真是可笑！”息衍似乎扣住門環(huán)，最后笑了笑，“太可笑了！”?
　　息衍大步走出兵舍，在背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他背手仰望夜空，用力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眉宇間的激憤。息轅站在他身后，呂歸塵也從營門前回撤，正不安地對視，不敢上前。他們跟隨息衍也有些年頭了，從未見過他動這樣的急怒。以往即便是偶爾作色，也是靜靜地壓著人，臉上多半看不出來。?
　　息衍這才注意到這兩個親隨還候在兵舍外，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tài)，轉(zhuǎn)身對兩人笑了笑。?
　　息轅猶猶豫豫的：“叔叔，你剛才和白將軍所說的，我都不明白?！?
　　“你聽見了？”?
　　“我和塵少主在外面，能夠聽見幾句，不太清楚，只覺得你和白將軍吵起來了?！毕⑥@尷尬地笑笑，“我們倆從未見過叔叔這樣生氣，還怕你們打起來……心想若是這樣，我們可不是得沖進(jìn)去給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頭拍了侄兒一巴掌，笑罵：“你以為我還是姬野那般年紀(jì)？動不動就跟人拔劍動手？又不是金吾衛(wèi)里的青澀小將軍?！?
　　“青澀小將軍”這五個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這個稱謂似乎引動了一些久遠(yuǎn)的記憶，他默默地想著，有些出神。?
　　“我們也是瞎擔(dān)心，總之沒事就好，”呂歸塵道，“將軍和白大將軍是軍中的表率，若是爭執(zhí)起來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他本想說這些日子軍心日漸散亂，只不過靠著軍紀(jì)強(qiáng)行維持，如果領(lǐng)軍人物內(nèi)亂，局勢可能混亂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若是聽到了什么，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態(tài)了。白毅這個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輕的時候就看他不爽，誰知道這人年紀(jì)大了也不長進(jìn)。不過，我有些話也是氣話，當(dāng)不得真，有些話倒是真的，可你們現(xiàn)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嘆息一聲：“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么多年，到頭來爭的還是這些事。他就從來不明白我想的是什么?！?
　　呂歸塵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搖了搖頭。?
　　“你要說什么？”息衍問。?
　　“我……我聽羽然說……”呂歸塵說到這個名字，聲音低了下去。?
　　“那個搗鬼的小丫頭又說出什么歪理來了？”息衍好奇起來。?
　　“我說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羽然說，其實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在想什么最難了，非要花一輩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著這話的意思，默默抬頭看著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語：“是啊，往往是一個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么都是鏡中的花月……”?
　　燭火把墻壁照成幽暗的紅色，葉瑾在水盆上面擰干了手巾，用手試了試，溫度恰好，不涼不燙。?
　　她走到床邊側(cè)著身子坐下，用手巾擦著姬野的腳。姬野肋骨受創(chuàng)，不能彎腰，每天都要葉瑾給他擦拭。呂歸塵已經(jīng)睡熟了，旁邊鋪上傳來他低低的鼾聲。這些天呂歸塵和息轅寸步不離地跟在息衍身邊處理緊急的事務(wù)，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難得會和姬野葉瑾還有小公主多說兩句話。他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隨軍歷練的貴胄，只需要觀戰(zhàn)不需要過問軍務(wù)，而息衍似乎全然沒有考慮他的身份，完全把他當(dāng)作一個普通的軍官來看待。?
　　相比起來，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極，每日都是靜臥不動看著屋頂。小舟公主似乎也是個很不善于說話的人，整日就是抱著膝蓋坐在她自己那間屋子的床鋪上，若有所思地透過窗戶看屋外。于是并沒有什么人使喚葉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對面呂歸塵的床鋪上織補(bǔ)衣服。葉瑾的手工很熟練，姬野就看著她的手指拈著針穿進(jìn)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復(fù)雜的針法，可他從來也不說什么，葉瑾便也不問，兩個人相對著沉默可以持續(xù)很長的時間，漸漸地太陽就落山了，軍營里響起晚間的鐘聲。?
　　姬野根本沒有機(jī)會下地，腳也很干凈。葉瑾簡單地擦干凈了，從手巾里抽出一柄銳利的小刀來，在燭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極快地流過，姬野警覺地縮了縮身體。他痛得臉上微微抽搐，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著葉瑾。葉瑾舉起手，動作僵在那里，把小刀亮在燭火下，讓姬野看清楚。?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姬野的身體漸漸解除了戒備的狀態(tài)，葉瑾把他的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細(xì)地削去太長的趾甲。姬野低頭看著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針線活的時候。葉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著頭，就著燭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葉瑾削完了一只腳的趾甲，轉(zhuǎn)而把另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這種活兒，你不覺得委屈？”姬野忽然說話了。?
　　葉瑾愣了一愣，笑了：“一個逆臣的女兒，又被俘了，還說什么委屈，伺候長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長官。”姬野扭過頭去，“我就是個當(dāng)兵的，這官銜，還是出征前將軍臨陣提的，聽說若是不能建功凱旋，回國了還要降回去的?！?
　　“這些軍營里的事情，婢子不懂，不過就是照顧人。長官是病人，總得有人照顧?！比~瑾低頭削著趾甲，還是淡淡地笑，燭光照著她的側(cè)臉，臉上細(xì)細(xì)的絨毛泛起一層光暈，“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貴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著能夠贖了我父親的罪，我們父女去過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腳放回軍被里，撣了撣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門邊回頭看了看姬野：“而且我這個年紀(jì)，說句不尊重的話，看長官還是孩子?！?
　　姬野一皺眉，似乎就要發(fā)作，表情卻僵住了，一股無明的火沒有燒起來。葉瑾沒有看他，低頭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里，看著屋頂，過了很久，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葉瑾端著水盆，走到兵舍門口，開了門，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來關(guān)門。她是個囚犯，夜里不能跨出這個兵舍一步，為了這個，她入夜連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里只有葉瑾手上的一盞油燈照亮，她輕輕地吹滅了，靠在門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很長很長，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憊都喘出來。萬籟俱寂，聽不見什么人聲，星月之光從窗戶里投進(jìn)來，她左邊的屋子里睡著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邊的屋子里是兩個少年軍官，如今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著伺候任何人，這時候她一個人呆著，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來，看著滿地的月光出神。她緩緩地把雙手伸向地上，伸進(jìn)了月光里，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樣。她的雙手在月下瑩然生輝，虎口和指肚的繭子也暴露了出來。呂歸塵和姬野從未注意過葉瑾的手心，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從不把雙手?jǐn)傞_在別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葉瑾身上，月光被擋住。?
　　葉瑾忽地起身，快得如電！?
　　她看見了窗外的人影。那里忽然多了一個漆黑的影子，那個人被籠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以風(fēng)帽遮住了整張臉。唯一能看見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飄動的兩點燭火似的，火焰里的兩顆瞳子隱隱約約泛著金紅色，像是金屬被燒熔之后的顏色。
　　葉瑾不敢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數(shù)百斤的重物壓住了，被死死地壓在門上，絲毫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緩慢地冷卻，從指尖開始，冷得像是要結(jié)冰那樣。?
　　他們這樣隔著一面墻，透過一扇窗對視。許久，屋外的人舉起手，把一個布包扔進(jìn)了兵舍里。?
　　葉瑾覺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壓力忽然消失了，她撲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發(fā)出響聲。她再次抬頭的時候，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jīng)消失。?
　　星月之光依舊，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覺。?
　　葉瑾捏了捏手里的布包，那是實實在在的，她哆嗦著解開它，布包里是一柄刀刃彎曲成鉤的匕首，青銅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紋里填著朱砂色的礦石顏料，看起來森嚴(yán)古樸。她握住了柄，感覺到匕首上傳來微微的暖意。?
　　三?
　　黑色的人影緩緩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著地面，掃去了他自己的腳印。
　　他走在殤陽關(guān)的兵道上，走過的地面難以覺察地變化著，開始是很輕微的聲音，而后小塊的泥土被掀起，細(xì)小的蟲蟻鉆出了地面，不是一兩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螞蟻、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泥土中隱藏著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時它們都如被驚動了似的頂開泥土，鉆出了地面，它們在附近暴躁地轉(zhuǎn)著圈子，漸漸匯成了隊伍，同時它們也漸漸變得安靜，不再慌亂。而后它們再次鉆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吸入了這些蟲蟻，無論是螞蟻、蝎子還是蜈蚣，整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來，鉆入最大的孔穴中，不爭先，也不落后。?
　　整個殤陽關(guān)的泥土下，因為他的行走而發(fā)生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變化。如果此時一切的雜音都被摒除，站在這個黑色的人影背后，將會聽見沙沙的細(xì)微聲響在泥土中移動，讓人覺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層平鋪的泥石流在緩緩?fù)七M(jìn)，又像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泥土，活了起來。?
　　轉(zhuǎn)過一個彎，一隊巡邏的風(fēng)虎帶著戰(zhàn)馬經(jīng)過，馬頭上挑著燈籠。黑色的人影向著他們緩緩走去，風(fēng)虎們驚駭?shù)匕瘟藨?zhàn)刀。為首的什長想要大聲地呼喊，可是一種莫名的壓力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壓得劇痛，幾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這種極度的不適，從鞍里拔了馬刀，周圍的軍士也都一齊拔刀，刀尖指向那個漸行漸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驚駭令他們沒有注意自己的戰(zhàn)馬發(fā)出的警告，這些久經(jīng)訓(xùn)練的戰(zhàn)馬仿佛也被極大的壓力所影響，可是它們還在努力掙扎，翻白的馬眼中露出巨大的驚恐，它們渾身的肌肉顫抖，拼命地想要擺脫什么束縛。
　　那個人沒有抬頭，緩緩走近了，當(dāng)逼近到揮刀可以砍中的距離，他才忽然抬頭。他的臉從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來。?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因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詭異，像是吸納著周圍所有的光。風(fēng)虎們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還有眼睛下正無聲而笑的一張嘴。那是何等蒼白的嘴唇，咧開來露出同樣蒼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齒，銳利得像是野獸的牙。?
　　馬刀紛紛落在地上，看見他眼睛的軍士們?nèi)缰辛四|。他們不再恐懼，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匹掙扎的良駒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馬腿彎曲緩緩跪了下去。軍士們也離開了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個人離去了，隨后而來的是蟲蟻的大潮，它們從地下鉆了出來，爬行前進(jìn)，沿著那些軍士撐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這些軍士都被蟲蟻所覆蓋了。?
　　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挪動分毫，他們只是跪在那里膜拜遠(yuǎn)去的背影，任憑自己被蟲蟻吞噬。
　　薛大乙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濃重的云從北面來，快速地掃過天空。他看著月亮消失在云層背后。?
　　“媽的，又要下雨！”他在心里詛咒這個該死的天氣。?
　　他在輜重營還不夠格做個仵作，只是跟著收拾掩埋一下尸體，做些仵作也不愿意動手的臟活。城里的尸體遠(yuǎn)沒有處理干凈，空氣里始終漂浮著一股難忍的尸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這股味道，不過一旦下雨，尸體腐爛得更快，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掩埋，只怕會有疫病流行。?
　　他想著要去把這些天收拾的一些尸骨連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幫睡死的兄弟不肯起來。這些天軍糧的份額日益減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這幫軍士又不必值守，有些軍士就像發(fā)了雞瘟的雞似的，總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著一些兄弟歪在那里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經(jīng)死了，上去搖搖卻又能搖醒，只不過依然懶懶的沒有精神。?
　　他心里有種隱隱約約的擔(dān)心，只是不能確定。?
　　他躊躇了一下，想著自己也不必討這個沒趣，不如再巡一趟營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罰來巡營的，大可不必過分小心，北大營戒備森嚴(yán)，奸細(xì)要想進(jìn)來，比登天都難。?
　　他用刀柄敲了敲隨身的銅盾，空空的響聲在夜里傳得很遠(yuǎn)，這是巡夜的規(guī)矩。這里是北大營的中央，待宰殺的戰(zhàn)馬圈在旁邊的馬廄里，傷兵們睡在兵舍里，夜里這邊基本沒有人走動。
　　“枕鞍入睡——刀槍隨身——”他嘶啞地喊了一嗓子。?
　　這些話和大城里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燭”沒什么區(qū)別，不過軍營里所重的不是火燭，而是戒備。白毅律令嚴(yán)格，騎兵夜里入睡必須頭枕馬鞍，一則卸下馬鞍戰(zhàn)馬輕松，二則可以借著牛皮馬鞍聽見極遠(yuǎn)處大軍逼近的聲音，此外隨身武器不能離開軍士超過五步，否則就有軍法處罰。?
　　自然不會有人應(yīng)答他，空氣中一股濕冷的風(fēng)吹過，薛大乙拉緊了領(lǐng)口。?
　　他想要掉頭回自己的兵舍去了，這時候他看見前面兵舍的門開著，門扇在風(fēng)里咿呀咿呀地作響，不時還撞到墻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音。?
　　“奶奶的，這幫傷兵，睡得夠死！睡死算了！”他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
　　夜里兵舍的門不關(guān)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間是傷兵的兵舍，即使犯了軍規(guī)，也無所謂什么處罰。薛大乙挪動雙腿，想要上去把門給他們扣上。他心里琢磨著干脆在外面把門扣死，這樣這幫傷兵明早起來不能出門吃飯，就算小小地罰他們一次，跟上面也說得過去。?
　　薛大乙摸到了門，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么不對，這扇門剛才撞在墻壁上那么大的聲音，即便是個睡死的人也會被吵醒，沒人能夠忍受這種聲音繼續(xù)睡覺才對?？墒沁@么久了，沒有人起來關(guān)門，而這間兵舍里面應(yīng)該足有近百名傷兵。?
　　他猛地扯開門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屋子里一小片空間，一條通路向前，兩側(cè)都是傷兵的床鋪。此時這些傷兵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鋪上，安靜得令人無法忍受！?
　　薛大乙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心里有個聲音狂喊說：“這不對！這不對！”可是他不能移動，有股巨大的力量壓迫著他緩緩地逼近著。他的火把被來自屋子的風(fēng)吹得火焰向背后劇烈地飛動，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音。?
　　他知道這不對，他是一個跟死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他在戰(zhàn)場上聞聞就能分辨死人還是活人，而這屋里一點活人的味道都沒有！?
　　那個來自兵舍里的壓力終于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現(xiàn)行了。那是一個人影，籠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著他緩緩走來。那氅是漆黑的，里子卻鮮紅如血。那個人走過薛大乙的身邊，扭頭似乎對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見了那一笑中兩行森然的白牙。?
　　那個人就這么從薛大乙身邊走過，無聲離去。?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忽地反應(yīng)過來。這個冷戰(zhàn)打得他全身都劇痛，仿佛用盡了一切力量去打一個冷戰(zhàn)，而他身上的巨大壓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來，把腰間的一個紙包抓了出來，用力扔向那個人腳下。?
　　那個人距離薛大乙已經(jīng)有五步遠(yuǎn)了，紙包在他腳下破碎。濃重的硫磺氣味彌漫開來，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著丟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燒起來。那個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著火焰在自己的腳下開始升騰，蔓延著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