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宛州,下唐國,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滿天星光下,仰望著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疊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從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動。他的身體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緊張起來,肩胛后強勁的肌肉虬結(jié)如老樹的盤根,血液在皮膚下加速奔流,體表變得灼熱。初涉這條山溪的時候他覺得凍得發(fā)抖,但是他忍住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覺得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他對自己依舊強壯的身體非常滿意,在他這個年紀上,絕大多數(shù)羽人老者只有扶著拐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著遙遠的星空低聲訴說。他是個羽人,盡管是個叛徒,可有的時候,他依然相信在高遠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視著他,還有他那些已經(jīng)離去了很多年的朋友們。鋼鐵的號角已經(jīng)被吹響,戰(zhàn)爭再度開始,他現(xiàn)在需要那些朋友們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從他渾身肌肉的每一條縫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頭后面,不準探頭!”他大聲喊。?
“知道啦知道啦!”巖石后面?zhèn)鱽砼⒆硬荒蜔┑穆曇?,“爺爺你已?jīng)是老頭子啦,別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呢!”?
翼天瞻失笑,緩步離開溪水。他擦干了身體,穿上一件貼身的白布長袍,長袍的式樣特別,背后留出的巨大開口露出了他強悍的背肌,看起來倒像是貴族仕女那些妖嬈華貴的禮服式樣。巖石上已經(jīng)排開了整套的鎧甲,它是墨綠色的,有著變化復(fù)雜的藤蔓裝飾,以暗色的金線裝飾它的邊緣,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墒悄闷鹚娜藭l(fā)現(xiàn)它是如此的輕盈,很難說出是什么樣的材質(zhì),卻堅韌異常。翼天瞻撫摸著一件肩甲,撫摸著上面的刀痕,他嘴邊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時候這副甲胄還是全新的,他穿著它從巨大的樹屋里走出來,看到的人無不驚訝得張大了嘴。?
那時候他的白發(fā)如銀子,映著日光有華貴的金色,所以那個制作甲胄的女人說這件甲胄要是墨綠色的,這樣在金色的光暈里,它該是何等的美麗。而現(xiàn)在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他的白發(fā)也已經(jīng)黯淡。?
他收回了思緒,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結(jié)實的小牛皮帶子固定。過了這么多年這副甲胄依然完美的貼合他的身體,看樣子他并未駝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贅肉,他依然強悍——?
依然可以作戰(zhàn)!?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傳的臂甲,這件盔甲似乎也預(yù)感到了戰(zhàn)斗的來臨而溫暖起來,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輕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著鎧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槍,抓得緊緊的。?
他想說一聲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個叫做姬揚的男人一樣,握住武器的瞬間會得意地罵一句臟話。?
是的!真好!真他媽的太好了!讓那些早就該去死的東西知道,我還活著!?
他走向巖石后面,一把把那個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噘著嘴,嘴唇微微地彎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臉的不高興,怒生生地看著翼天瞻。?
“臉色那么難看,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啊?!币硖煺靶?。?
“爺爺不管我!”羽然把臉兒扭到一邊不理他。?
“怎么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點苦。?
“爺爺要出遠門,”羽然把腦袋轉(zhuǎn)回來拉著他胸口的衣服,“爺爺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蘇勒都出去了,爺爺也出遠門,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翼天瞻。?
“水牛是誰?”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唄?!庇鹑徽f。?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搗蛋……”翼天瞻說到這里不說了,因為他看見羽然又把頭犟犟地擰到一邊去,不理他了。?
“給你買了禮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殺手锏。?
“什么禮物???”已經(jīng)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頭轉(zhuǎn)了回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對禮物始終充滿了好奇和期待。這對她的誘惑好比說書先生對于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著手甲的掌心中,托著一枚琥珀色的小獅子,它像是活的一樣,卻正在酣睡,身體蜷成一個圓潤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長長的鬃毛刻畫得極細致,卻讓這些鬃毛遮蓋了獅子的四只腳,這樣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啊啊啊,好象一條小狗啊!”羽然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她興高采烈地抓過了小獅子。?
翼天瞻微微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女孩喜歡這個小玩意兒,那么他就比較好脫身一些。這件東西價值不菲,一個沒有薪俸的天驅(qū)宗主毫無疑問是買不起的,幸虧息衍慷慨地對自己的掌薄說:“翼先生用錢,幾百金銖,不必問我?!?
“羽然乖,爺爺要離家?guī)滋?,也許很快就回來了?!币硖煺懊念^發(fā)。?
“爺爺不管我,”羽然還是這么說,卻已經(jīng)不生氣了,認真地擺弄著小獅子,“爺爺什么時候回來?”?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只要十天,也許半個月。其實我其實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因為外面最近有好多事情發(fā)生,我答應(yīng)過要保護你的。不過……你自己會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對不對?”?
“藏好有什么難的?”羽然把小獅子舉向月亮,讓月光穿透它晶瑩的材質(zhì),“我要是藏起來,水牛和阿蘇勒兩個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過可要說到做到,”翼天瞻笑,“別的我都為你安排好了,一個人的時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千萬記住。就是無論有什么人問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訴他。帶你離開寧州那天,我就想過對你而言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記你的父親母親和在寧州的一切,你現(xiàn)在是個普通的東陸女孩兒,你住在下唐國的南淮城里,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換了鄭重的腔調(diào),“羽然,你答應(yīng)我。”?
羽然用力點了點頭。?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湊過去問:“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么?”?
“沒有!我叫羽然!”?
“可愛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叫薩西摩爾么?”翼天瞻第三次問。?
“沒聽過,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著,撲上去摟著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經(jīng)不矮了,可是還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來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來,兩個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處,此外只有溪水顧自流淌的聲音。?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女兒。”翼天瞻抱緊女孩兒,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他用臉貼著她軟軟的面頰,感覺到女孩兒因為開心而臉蛋微微發(fā)燙。?
“爺爺,你有女兒么?”羽然忽然問。?
翼天瞻忽然怔了一下,松開她,點了點頭:“有啊,我曾經(jīng)有一個女兒,可她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币硖煺罢f。?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皺皺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兒,我不是很吃虧么?”?
翼天瞻愣了一下,啞然失笑,他再次擁抱她,撫摸她的頭:“可你長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媽媽?!?
他忽然放開羽然:“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太寵你了?你這樣下去要變成一個沒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爺爺,為什么不寵我?”羽然反問。?
“對于教育孩子我的確不行,差得太遠了。”翼天瞻遺憾地搖搖頭。?
二?
胤成帝三年,十月初六,夜。?
北大營的兵舍外,白毅的親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銀。幾名有事求見的軍官都被攔在外面,沒有人敢申辯什么,只能并排站在那里候著。親兵們就站在他們對面,冷冷地盯著他們一舉一動。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中一股不尋常的緊張。?
兵舍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兩側(cè)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盞燈火。?
“你可以開始了,這里只有你和我兩個人?!卑滓憧粗⒀艿难劬?,“今天在這里說的任何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縫,向外面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是封閉如鐵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于斥候戰(zhàn)術(shù),詭道用得太多,治軍就很難嚴正。”白毅比了個手勢,“開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敵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就說出來?!?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鐵桶一樣的防御都撤掉。”息衍回到桌邊坐下。?
“為什么?”白毅問。?
“因為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這件事情涉及了兩個組織也許長達數(shù)千年的斗爭,在這場斗爭中已經(jīng)有至少數(shù)百萬人死去。而這個斗爭還在繼續(xù),在漫長的時間里,沒有任何一方取得過長期的優(yōu)勢,也沒有任何一方試圖放棄?!?
“我現(xiàn)在很想知道?!卑滓泓c頭。?
“但是在數(shù)千年里,天驅(qū)和辰月事實上都竭盡所能地掩蓋這個秘密的核心。這兩個組織唯有在這件事上是同心協(xié)力的。通常洞悉這個秘密的人,要么是一個高價的辰月教徒,要么是一個天驅(qū)領(lǐng)袖,要么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驅(qū)也曾為了掩蓋這個秘密而殺人,雖然對于我們而言這是不光彩的歷史,但是不得不承認?!毕⒀苤币暟滓愕难劬?,“告訴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驅(qū)的陣營,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聽到一絲一毫,有些事傳播出去,會引發(fā)可怕的騷亂?!?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說辦。”?
“所有人,退開!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攪我們?!卑滓銓χ嵬夂攘睢?
沒有回答,卻有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遠去。轉(zhuǎn)眼間精銳的親兵們就都撤離了這間兵舍,周圍靜得有些空虛。?
息衍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故事可以開始了,從太古鴻蒙的時候,所以我們最好熄滅燈火?!?
他以手捻滅了燈火,兵舍里徹底暗了下去,這間兵舍沒有窗戶,只有頂棚的木板之間稀疏的縫隙里投下了幾點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聲音卻變得低沉肅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種族,還是渴望戰(zhàn)爭的種族?”?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很難說。這太復(fù)雜,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試圖開疆拓土?!?
“是,很難說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聽說過古倫俄這個名字么?”?
“他曾是帝朝的國師,也是后來的叛逆,所以從那以后,辰月就像天驅(qū)一樣被皇室排斥。”白毅說。?
“古倫俄雖然是個可怕的人,卻是辰月歷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對于世界的看法和當權(quán)者共享,所以他帶著信徒踏進了天啟城,他失敗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數(shù)千年來的文獻經(jīng)典,從而產(chǎn)生了一個成文的理論。這個理論說明了辰月為何要不斷地挑起戰(zhàn)爭,充當藏在幕后的陰影?!?
“有意思?!卑滓阏f,“一個哲人么?”?
“辰月的秘術(shù)大師們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們對上呼應(yīng)星辰,對下召喚死者,掌握陽火凜冰和風(fēng)暴的力量,可以憑借精神切斷金屬。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們畢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終極意義,但是他們不在乎人本身,他們也不在乎夸父河絡(luò)或者羽人,生物在他們看來是一幫不開化的、渺小的東西,活著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說在他們看來,我們生出來就是要死的,就像一頭牛生下來就被喂養(yǎng)著,是為了殺了吃肉,沒什么奇怪。至于牛死亡的痛苦并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nèi),痛苦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機制,因為有了痛感,所以生物會避開傷害保護自己,這是一件好事,一種很有用的機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種機制,在神的視野里,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還是。”?
“可他們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終的渴望是能夠超脫他們凡俗的肉體,他們畢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觀察世界?!毕⒀芾湫?,“他們不愛世人,也不愛自己,他們只愛這個世界終極的力量和意義?!?
“這種東西……存在么?”?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天驅(qū)。但是你要說辰月教徒的心里沒有愛,卻也不完全對。他們對于單個的個體完全不在意,但是他們在乎所有種族的生存和發(fā)展,因為九州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環(huán)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沒有水,那么力量無從循環(huán),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們太愛這個世界了,所以連帶著他們也愛諸族。不過是所謂的‘大愛’?!?
“大愛?”白毅問。?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愛。所以辰月的大師們眼里,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但是他們和我們沒有平等可言,我們也無從祈求什么。換而言之,他們在效忠于神,代替神去主宰,他們是神從凡俗的世人里選擇出來的使者。”?
“很好,越來越像瘋子了。”?
“歷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師們也非常迷惘。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征戰(zhàn),勢力的此消彼漲,野心家們代代相傳的熱血。大師們覺得諸族的心中對于戰(zhàn)爭和權(quán)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亂不堪,這是墮落的,骯臟的,大師們因為想不明白在他們所愛的世界中為何有如此多的紛爭和殺戮而愁苦萬分,所以他們向神祈求答案。他們自信獲得了神啟?!?
“幻覺么?”?
“也許,”息衍微笑,“不過辰月大師們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終極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戰(zhàn)爭,是因為這個世界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作為戰(zhàn)場的!”?
“作為……戰(zhàn)場?”白毅的聲音微微一顫。?
“是!他們說戰(zhàn)爭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完美的機制。神用戰(zhàn)爭的手段來協(xié)調(diào)世界的發(fā)展,神首先用戰(zhàn)爭從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適合生存的個體,然后神用戰(zhàn)爭令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為他們必須應(yīng)對戰(zhàn)爭,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設(shè)戰(zhàn)爭遠離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惰和軟弱,他們還活著,但是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開拓的雄心卻退步了,這樣整個種族就會慢慢地死去。這就好象放牧一群馬,首先要把最弱的馬除掉,否則它會影響整個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馬們決斗,決出來的勝者才是馬群的領(lǐng)袖。這樣所有的仔公馬都會為了領(lǐng)袖的地位而磨煉自己,同時可以選出最優(yōu)秀的領(lǐng)袖,它擁有和母馬們繁衍后代的權(quán)力。但是這個領(lǐng)袖是暫時的,為了不斷給這個馬群帶來活力,一次決斗剛剛結(jié)束,另一次決斗已經(jīng)開始醞釀了?!?
“那么他們自己,是牧馬人么?”?
“是,牧馬人。所以辰月的大師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發(fā)展的導(dǎo)師。他們整理出這個理論之后欣喜若狂,覺得自己距離世界的終極意義更近了一步。從此他們眼里的戰(zhàn)爭變得如此的美好,他們只需要去挑逗和協(xié)調(diào),當我們看見死傷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卻是戰(zhàn)爭中蘊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擦著火鐮,試圖點燃他的煙桿,但是他的手微微顫抖,火光不斷照亮他的臉,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煙桿扔在桌面上,放棄了。?
“初次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我整夜地睡不著,恨不得沖到夜空下去對著天空大聲說是么?是這樣么?真的這個就是世界的真實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說起來,也還能感覺到里面有些可怕的東西。手抖了,真丟臉?!?
“是因為你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你也曾想到過,甚至你也覺得那是對的,否則你為什么要驚駭?如果真是瘋子的邏輯,那么就讓他們?nèi)ク偪窈昧恕!卑滓愕吐曊f,“可是辰月的教徒們未必是瘋子,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愚蠢?!?
“也許?!?
“那么天驅(qū)呢?天驅(qū)的武士們在想什么?天驅(qū)不死的傳說經(jīng)過了那么多年,你們一代代前仆后繼,為了什么而堅持?挑戰(zhàn)神的力量和尊嚴?抗擊神對于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里微微發(fā)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后,你們也是權(quán)力的爭奪者!”?
“天驅(qū)沒有什么理論支持?!毕⒀艿卣f,“或者說,天驅(qū)的理論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這是事實,雖然多數(shù)的天驅(qū)武士僅僅知道他們需要守護安寧的世界,可他們沒有機會知道,天驅(qū)的理論根本不存在。”息衍的聲音低沉,“從某種意義上說,宗主們欺騙了他們,雖然宗主們也是迫于無奈?!?
“不可能,一個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組織,沒有強大的理論和結(jié)構(gòu),僅僅靠著幾個人的熱血,是不可能繼續(xù)的!息衍,你試圖掩蓋什么么?”白毅低聲喝問。?
“讓一個宗主承認自己的組織其實并無理論的支持,就像一個盲目的人揮舞武器和強大的敵人作必死的搏斗,還有什么比這更丟臉么?”息衍嘆了一口氣,“這是事實,我們嘗試尋找這個答案已有很久。在歷代的傳說中,我們也有獲得神啟的機會,將帶給我們神啟的人,我們稱之為——‘啟示之君’!”?
“啟示之君?”白毅問。?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他是從太古鴻蒙時代就流傳的一個精神,不知何時會在什么人身上復(fù)蘇。他的蘇醒將召喚太古時代最強的武士們,你知道的,我們稱之為——‘鐵皇’。啟示之君將給天驅(qū)的追隨者們帶來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頓了一頓,“可是啟示之君,被殺死了!”?
“怎么可能?”白毅驚得幾乎站起來,“按照你所說,那是幾乎神一樣的存在,怎么可能被殺死?”?
“沒有人能確證,卻有各種消息表明,啟示之君確實曾經(jīng)出現(xiàn),但是他死了。這個精神曾經(jīng)在古老的時代若干次地給我們這些武神的追隨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來,他一直沉默著不曾出現(xiàn)。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現(xiàn),所以他們策動了諸侯對天驅(qū)長達三十年的剿滅。無數(shù)的天驅(qū)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斬首,被絞殺。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在啟示之君覺醒之前殺死他!然而他們沒有成功,啟示之君還是出現(xiàn)了,這個人,卻是一個辰月教徒!”?
“沒有比這個更荒誕的事了。”白毅低聲說。他知道自己的臉色必然是蒼白的,他聽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議,可是這些出于息衍的嘴里,息衍也許已經(jīng)不是他患難與共的朋友,可息衍不會欺騙他。他對息衍有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過去的數(shù)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兩個神秘的組織所操縱著,無論是戰(zhàn)爭,或者對于民間力量的壓制,其實不過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處搏殺。?
“啟示之君聲稱他得到了神啟。他確實有證據(jù)證明他就是我們所等待的人,但是我們沒有機會和他碰面。那時候九州幸存的天驅(qū)精銳都出動去尋找他,可他卻在逃亡,他證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開始,已經(jīng)陷入了連續(xù)不斷的追殺,有人以重金向天羅山堂的刺客們購買他的頭顱,而效忠于諸侯的廷尉們也獲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殺死這個人。就這么,有些人在試圖殺死他,有些人在試圖保護他。啟示之君一路向著北方逃亡,最后到達了秋葉山城,這是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的地方。他應(yīng)該是死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殺的,但是他沒有能夠履行拯救天驅(qū)的使命。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終于見到了那一代的天驅(qū)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長吉!”?
“可他是你們中的……叛徒!”?
“是的,至今幽長吉在天驅(qū)中依然被看作叛徒。那時候我們兩個還在天啟城當金吾衛(wèi),也是我們最初得以接觸天驅(qū)內(nèi)情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幽長吉十惡不赦,他背叛了天驅(qū)的精神,希望以‘絕對的力量’抗擊我們最強大的對手,也就是辰月教。宗主們從他身上看出了成為一名暴君的可能,所以他反過來又一次被天驅(qū)們誅殺。但是最隱秘的事情是,幽長吉反叛之前,確曾和那個號稱啟示之君的人見面。至今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當時談了什么,我曾嘗試從幽長吉當年留下的資料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可是幽長吉也異常謹慎,沒有留下任何相關(guān)的文字。”息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是這樣了,所以如今的天驅(qū)是一些武士組成的、沒有目標也不知道去路的組織。它僅僅靠著一腔熱血茍延殘喘,而辰月的勢力暴漲起來,他們似乎準備借助這個時機全面出擊,令他們的意志成為唯一的主宰。”?
白毅沉思了一刻:“那么,他們對我們的行動,只是其中的一環(huán)。他們希望成為這個世界的精神主宰?!?
“是,如果和來自瀚州、寧州和雷眼山河絡(luò)族的人們聊聊,你會知道打著黑幡的使者已經(jīng)悄悄地光臨了他們的家鄉(xiāng)。過去的十幾年間,辰月教已經(jīng)把巨大的勢力網(wǎng)安置在整個九州大地上。如今他們是準備收網(wǎng)了。就在殤陽關(guān)這里,他們的舉動已經(jīng)正式向我們宣告,一輪新的戰(zhàn)爭開始?!?
“確實是這樣,一輪新的戰(zhàn)爭開始!”有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說。?
白毅驚得起身。他起身時候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同時按住了腰間的劍柄。他面對著那扇薄得一拳可以擊穿的門,靜止仿佛雕塑。?
門外說話的人坦然推開了門。那是一個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里的人,豎起的高領(lǐng)擋住了他的面孔。他高而瘦削,筆直地站在門口仿佛插在那里的一根長槍。?
“天驅(qū)武士團宗主,蒼溟之鷹。楚衛(wèi)國白毅將軍。兩位這就算是認識了,既然大家目前還有共同的目標,也可以先收斂一下敵意,坐下來說話?!毕⒀苈朴频卣f。?
“蒼溟之鷹?”白毅的手依然按在劍柄上。?
“是我,我是你唯一的援軍?!币硖煺暗鼗卮穑跋⒀軐ξ野l(fā)出了帶有鷹徽的信,我快馬三夜兩天才趕到?!?
“可你怎么能進城?外面都是喪尸。”?
翼天瞻走到桌邊,擦著火鐮點亮了油燈,他把油燈舉高:“年輕人,你應(yīng)該看得出我是一個羽人?!?
白毅看見了他一頭雪白的長發(fā),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
“現(xiàn)在不是月相漲滿的時候,你可以飛進來……你是……”?
“我是一個鶴雪,也是一個天驅(qū),我還曾是一個城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古莫,古莫·斯達克?!币硖煺袄淅涞乜粗滓?,他的眼睛里像是有鋒利的倒刺,“不要這樣按著劍柄看我,在你以敵意面對我的時候,也請你想清楚,在我看來你也許可以用‘叛徒’二字來形容?!?
翼天瞻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天驅(qū)的叛徒!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們奉行更加嚴酷的紀律。你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給了宗主會足夠的理由,去下令,將你格殺!”?
白毅沉默而威嚴的目光撞上了翼天瞻的雙眼,仿佛刀劍撞上了一堵墻壁。白毅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仿佛停跳了瞬間,他默默地放開了劍柄。?
息衍的微笑化解了兩人之間冰封般的沉默:“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天驅(qū)也從不可一世的龐大組織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過去的律令不再有效了,前輩。而且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十六歲,那時候人太年輕?!?
“我并非來問罪,”翼天瞻緩緩坐下,忽地嘴角一動,笑了,“只是給年輕人一點警示?!?
三個人圍桌而坐,尷尬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知道有客人,我應(yīng)該準備一些茶水?!卑滓愦蚱屏顺聊?。?
“你這里多的是血水,而假如你不立刻采取行動,血水會漲起來漫過你的喉嚨?!币硖煺袄淅涞卣f,“你的時間不多了!”?
“什么時間?”白毅凜然。?
“敵人最后的進攻即將開始!”?
“什么時候?”?
“你曾和天驅(qū)擦肩而過,并不真正理解我們的敵人,可我們和辰月之間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數(shù)千年,我們太了解這些喜歡操縱尸體的秘道大師了?!币硖煺罢f,“白毅將軍,那些圍困你們的喪尸已經(jīng)在外面站立了多久?”?
“將近一個月?!?
“它們還沒有倒下,可你也知道的,喪尸也像活人一樣,血液會慢慢地流動,身體的活力不曾完全消失。它們只是失去了靈魂,受了太重的傷,可是它們的身體被谷玄的力量召喚而醒來了。它們身體里僅存的力量仍在被緩緩地消耗,雖然這要比普通人消耗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你覺得它們會在那里成年累月地等候下去么?”?
“它們會失去活力。”?
“是的,蠱蟲的存在只是代替它們消散的魂魄,就像是藝人操縱著人偶??蛇@人偶的力量耗盡,就終會倒下。在喪尸中,只有以極其復(fù)雜的禁術(shù)制造的尸武士可以長久地保持活力,它們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樣進食。而你的城門外那些東西,它們已近油盡燈枯。當它們倒了下去,離國軍團的一萬赤旅對你又算什么威脅?你手中仍有數(shù)萬人可以戰(zhàn)斗?!?
“所以辰月會在喪尸倒下之前,發(fā)動一次真正的進攻?”?
翼天瞻冷笑:“是,辰月意圖殺死你們,僅僅圍困是不夠的。他們需要一次進攻!而且我知道他們進攻的時間?!?
“請問,什么時候?”白毅已經(jīng)按捺不住,他知道機會就在他面前,他放棄了一切的傲氣像是學(xué)生在老師面前那樣急切地請教。?
翼天瞻笑笑,仰頭望著屋頂,以一種極悠遠的聲音說:“在看不見的星辰升入天頂?shù)臅r候,他們的力量將被最大地增強。那時候,對于他們是絕好的機會?!?
“谷玄!”白毅明白了。?
“孺子可教!”翼天瞻點頭,“谷玄的力量之潮即將漲滿,就像一張弓被拉到了盡頭!即將完全死去的喪尸們會在那時候獲得最大的力量,它們內(nèi)身體里漸漸干枯的血液會加速流淌,那時候它們會變得像是發(fā)狂的野獸那樣,試圖殺死任何活著的東西!”?
白毅的臉色微微發(fā)白:“從開始他們就已經(jīng)計算了星辰的作用!”?
“是這樣,以天驅(qū)數(shù)千年來的經(jīng)驗,我們的敵人太聰明,太有耐心。他們觀察你的時候就像是草叢里的蛇,絲毫不動,而他們射向你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準了你沒有退路!”翼天瞻忽地喝問,“這次圍堵嬴無翳,你們不是覺得你們已經(jīng)設(shè)下了圈套讓嬴無翳鉆進去了么?你參與了密謀,可惜你還不是密謀的核心人物,所以你絲毫不知在這個密謀中,真正要被除掉的是你!而不是嬴無翳!誰是幕后的人?!”?
白毅猛地起身!他死死盯著翼天瞻,后退一步,渾身透著戒備。?
翼天瞻卻沒有看他,只是沉默地看著燈火。?
“我……不能說!”白毅咬著牙。?
“不,應(yīng)該說你不知道?!币硖煺暗卣f,“當辰月試圖操縱什么人的時候,他們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隱藏在重重的幕后,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隨時可以被舍棄。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么你必然不知道。軍人的驕傲和強悍在秘道大師的眼里,不過是孩子斗勇那樣可笑?!?
翼天瞻微微嘆了口氣:“我不是在逼問你什么,也并非嘲笑你。事實上我和息衍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后人眼里,我們的反擊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白毅頹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過那又算得什么?”翼天瞻驕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視燈火,目光中透著狠意,“在沒有啟示之君的七百年里,我們這些可笑的天驅(qū)被神遺忘,可我們不一樣無數(shù)次地和辰月開戰(zhàn)?我們死了很多人,他們也沒有占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壓制人的反撲,辰月一樣沒有實現(xiàn)他們的目標!”?
“我們……怎么辦?”白毅猛地抬起頭,雙眼熠熠生輝,“現(xiàn)在開誠布公地說吧!我們的殺手锏是什么?”?
“我們需要殺一個人?!毕⒀苷f。?
“誰?”?
息衍笑笑:“我不知道是誰在暗地里幫助我們。但是有人以飛鴿送了一封信給我,說這個龐大的秘術(shù)儀軌被稱為尸藏之陣。而它最大的弱點在于,它既然是個秘法大陣,那么必須有操控它的人,它的陣主,依然在殤陽關(guān)內(nèi)。”?
“怎么找到這個人?”?
“恐怕很難?!毕⒀軗u了搖頭,“他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人,好比一個意圖刺殺你的刺客,但是你說,什么時候刺客必須露面呢?”?
“刺殺的瞬間!”白毅毫不遲疑。?
“是!就在那個谷玄力量漲滿的夜晚,谷玄劃過夜空的軌跡將變得最長,這時候,對手會現(xiàn)身在天空下,引誘那支喪尸組成的軍隊對我們發(fā)起進攻!”?
息衍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而后再次睜眼:“那是我們殺死他的唯一機會?!?
“所以,我們雙方的進攻將在同時開始?!卑滓愕吐曊f。?
“你說對了!”息衍瞇起眼睛,驕傲而冷漠地笑了。?
這個時候,他真的像是一只奔行在草原上的雄狐。這只狐貍驕傲而強健,它躲避著夜狩者的弓箭,劃著極大的弧線奔逃,這時候它忽地停下,回身嘲弄般地眺望著乘馬夜狩的獵人,似乎要欣賞他的無奈,此時雄狐的眼里,有著月一般的光。?
白毅盯著朋友的雙眼,沉默著。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這么多年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息衍,他知道這個懶散放曠的男人身體里流淌著什么樣的血。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毅可以想象這個男人的血管里是咆哮的火焰在奔行!他的眼神不該總像平日那樣,不該是朦朧而和藹的,不是酒客在小酌之后的醺然眼眸。他是狐貍,狐貍是狡黠的,這往往讓人忽略它的兇猛。雄狐像狼一樣,有著利齒和爪子。?
“你藏得真好。”白毅忽地歪歪嘴角,笑了笑。?
“什么?”息衍反而愣了。?
“我聽說下唐的軍人武士都風(fēng)評你儒雅曠達,所以說你藏得很好。你哪里儒雅曠達了?”?
息衍被他的話噎了一下,沉著臉:“難得聽你說幾句輕松的話,基本還都是嘲笑我的?!?
“我們目前能調(diào)動的兵士無法擊潰那些喪尸,有什么特別的戰(zhàn)術(shù)么?”白毅問。?
“問得好!”息衍笑,指了指翼天瞻,“所以我以宗主的身份調(diào)動了蒼溟之鷹,他是第五個人?!?
“第五個人?”?
息衍又指了指白毅:“你是第六個。”?
“第六個?”?
“君臨之陣!”息衍一字一頓,“我們需要再用一次君臨之陣!”?
白毅臉頰的肌肉沒來由地跳了一下,他靜坐了一刻,從隨身的箭壺里抽出僅存的一支長薪箭。燈光照在上面,箭桿上有銀灰色的光芒像是活物般變幻流走,在白毅的手中,它忽然震動著低低地鳴動起來。?
“這支箭就要死了?!卑滓愕氖洲圻^箭桿,像是拍著多年戰(zhàn)友的肩膀。?
“七支長薪箭已經(jīng)損失了六支,僅存的這支箭也要死了,里面封印的魂力已經(jīng)非常虛弱,這幾天晚上我把耳朵貼近箭囊去聽它震動的聲音,就像垂死之人的心跳一樣若有若無?!卑滓惆鸭f給息衍,“你還能期待它做什么呢?”?
息衍接過了箭,以手指拭著它的箭鏃,鋒利的箭鏃多次穿透目標之后,摸起來已經(jīng)滿是細小的鋸齒。?
白毅接著說:“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無損的七支長薪箭,我也無力把君臨之陣的范圍擴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臨之陣的時候你已經(jīng)看見,北大營那么大的范圍已經(jīng)是我和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極限?!?
“這么大不夠?!?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著兵舍土墻上的殤陽關(guān)全圖:“那么大?!?
“覆蓋整座殤陽關(guān)?”白毅斷然搖頭,“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說。?
“我們沒有隨軍的秘術(shù)師,更沒有強大到可以發(fā)動君臨之陣的法器?!?
翼天瞻搖頭冷笑:“年輕人,不要談?wù)撃闼皇煜さ脑掝},我是個羽人,這個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術(shù)的種族還沒有生出來!法器未必是秘術(shù)大師們封印密藏的寶物,就像你發(fā)動君臨之陣時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長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過以它蘊含的精神之力呼應(yīng)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點頭,一字一頓:“人,就是最強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長薪箭發(fā)動君臨之陣?”?
“是!”翼天瞻說,“當我們有自己無法戰(zhàn)勝的敵人時,我們也可以向星辰諸神尋求庇佑。還有什么力量比北辰之神賜予武士們的更加威猛強烈的呢?君臨之陣召喚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們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們畏懼北辰。因為北辰的力量與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橫斷一切的,無論金屬甲胄還是山巒。它將守護我們?!?
“有把握么?”白毅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試試看?!毕⒀苈唤?jīng)心地笑笑,“但是,這樣發(fā)動君臨之陣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會有犧牲么?”?
“這倒未必,不過,”息衍看著白毅,燈火映在他的眼睛里一跳一跳,“充當法器的人必須向北辰之神的召喚敞開他的內(nèi)心,他要有足夠的勇敢和堅強去接納武神的降臨。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勇氣,有的人會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這樣的星辰之陣僅僅由最核心的天驅(qū)武士來發(fā)動,我們的人數(shù)非常稀缺。所以我們必須征用你,你雖然不是天驅(qū),但是你對那種內(nèi)心的沖擊并不陌生?!?
“你說……內(nèi)心的沖擊?”?
“初召!”息衍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充當法器的人將會體驗初召的感覺,那是武神的力量在進入你的靈魂。這時候那些太古時代的武士國王,那些鐵皇,將在你的靈魂深處復(fù)生。他們的戰(zhàn)馬就像踐踏你的靈魂那樣在你心中馳過,你所最牽掛的,你所最畏懼的,你所最執(zhí)著的一切,都將以噩夢展現(xiàn)。這是鐵皇們對他們追隨者的第一次召喚!”?
他幽幽地問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啟的小酒館里,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么?你看見了什么?”?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著,面無表情。?
“好?!膘o了許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氣,“我相信你們,現(xiàn)在我也只有相信你們。但是我們需要七個人,斯達克閣下是第五個,我是第六個,誰是第七個?”?
“我們已經(jīng)有了這個人選,一個新的天驅(qū)武士?!毕⒀芎鸵硖煺皩σ暳艘谎邸?
“或者說是一個被征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問,“他知道他將經(jīng)歷的一切么?”?
“我想古月衣將軍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毕⒀苷f著起身,第二次拉開了兵舍的門。?
晉北軍主帥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門外,向著屋里的三個人微微鞠躬。?
白毅驚得起身,而后疲憊地坐回了椅子里:“忽然覺得我真是一個可笑的人?!?
“息將軍問我,我只是覺得我可以不惜代價去做成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沒有機會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這個陰謀里?!?
白毅點了點頭,似乎忽然間老了許多,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是啊,你們想得都很簡單,只有我,是一個矛盾掙扎的人。你們要做什么,我無從阻攔,你們也不是第一次把勢力滲透進軍隊內(nèi)部。你們是一幫人,和辰月一樣是瘋子,不過沒他們瘋得那么厲害?!?
“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毕⒀苄χ戳税此募绨?。?
翼天瞻似乎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對話,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背著手向外走去。息衍沖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們走到門邊的時候,背后傳來白毅的聲音:“一群已經(jīng)失去了神的庇護的人,不知道該去向哪里,犧牲那么多同伴,瘋子一樣和另外一群瘋子抗爭。你們沒有想過這一切是為的什么么?以人的力量能夠擊潰神的信徒?聽起來你們的熱血真是虛弱!連你們自己都會懷疑這一切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棋子在命運的棋盤上掙扎著要逃脫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擔(dān)心,這往往是翼天瞻發(fā)怒的前奏。他知道這個年邁的天驅(qū)宗主并沒有一個羽人應(yīng)有的好脾氣。?
“年輕人,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不熟悉我的性格。什么命運的棋盤?”翼天瞻轉(zhuǎn)過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幾分粗魯:“如果我信命,我的命豈不是太糟糕了一點?”?
門合上了,白毅一個人坐在桌邊。他沉思著,伸手捻滅了燈。?
黑暗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周圍真是寂寥,聽不見一絲聲音,空曠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許這間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沒有燈火,沒有人,沒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里那間小小的酒肆給他的感覺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啟的那個小酒館里,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么?你看見了什么?”?
息衍的話還回蕩在他耳邊。?
二十年前,磨劍聲,酒肆。?
他想:“我聽到了什么……我看見了什么……”?
那天應(yīng)該是下著很大的雨,天上地下,無處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見云,也沒有電光和雷聲,只有瓢潑的雨不停地下,嘩嘩的,仿佛永無止境。他坐在天啟城的小酒肆里,酒肆里有很多人,酒肆門口那個衣裳濕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劍。?
雨聲,金屬在磨石上的摩擦聲。?
漸漸地世界變得寂寥空曠,酒肆的喧鬧聲淡去,其他人的存在變得無關(guān)緊要。他看著那個老人磨劍,劍在磨石上錚然作響。?
大雨瓢潑,雨聲中有人在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聲?!彼搿?
也許是有人踩著水來了,也許是駿馬鼻腔噴出滾滾熱氣的聲音,也許是甲片,熟鐵的甲片,隨著駿馬的起伏叮當作響。他開始覺得緊張,他想什么東西就要來了!可他站不起來,他移不開視線,他看著那老人沉默地磨劍,劍身晦暗無光。?
“來了!快走!我要走!”他想。?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逃走,小屋外的黑暗活了,有人在大笑,有駿馬在呼吸,甲片叮當作響,黑暗里千萬化形,匯成海潮。?
他無處可逃。?
于是那些鐵甲錚然的人在他面前顯形了。他們是馳馬而來的,來自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他們的甲片起伏,白毅可以看清楚那些甲片上的雨水飛濺。但是他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他們的臉被籠罩在僅有一縫的鐵盔中,他們的身體整個被甲胄和黑氅覆蓋。他們馳入了酒肆,天知道那小小的門怎能容納如此多的馬和它們背上仿佛巨神的主人。?
白毅站起來,那些駿馬從他身邊馳過。它們的主人拔出了劍。劍看起來如此眼熟,這樣制式的劍,剛才在老人的手中被磨礪,而此時已經(jīng)握在了武士們掌中,泛著刺眼的鐵光。鐵光匯聚起來,照亮了天空。?
白毅仰頭,看見了群星,星空緩慢地旋轉(zhuǎn)。天空下已經(jīng)沒有酒肆,沒有老人,無數(shù)的駿馬在馳過,武士們揮舞重劍,這是一片鋼鐵洪流,白毅就站在這篇流水中,像是激流中一塊無形的礁石。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人和馬如此真實地存在,他們激起的氣流如刀割在白毅的臉上。?
他們?nèi)ハ蛱斓乇M頭。?
白毅覺得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他已經(jīng)恐懼過了,戰(zhàn)栗過了,心跳急劇如同馬蹄,可是沒有一種反應(yīng)能幫他適應(yīng)那股鐵流帶來的力量。?
那是遠古的、浩大的、威嚴的、純正的、無視一切的——力量。?
白毅泫然而泣,他的眼淚如同決堤,他想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只能哭泣,他無力抗拒。?
“不!不能想!想什么也已經(jīng)是無用的了?!卑滓愫葦嗔俗约旱乃季w,在心里對自己說,“路在面前了,只有一條,說什么,也只有走下去。”?
三?
寧州,古老的森林深處,山崖之巔。?
純銅鑄造的穹廬上有一處缺口,星光海潮一樣瀉入。實在是一個明朗的星夜。?
地面也是純銅鑄造的,無數(shù)同心的銅環(huán)緩慢地轉(zhuǎn)動,銅環(huán)上蝕刻了復(fù)雜深邃的符號。它們每時每刻都在不停旋轉(zhuǎn),被漏壺水滴的力量緩緩驅(qū)動,就像一旁巨大的日相儀、月相儀和被星儀圍繞的皇極經(jīng)天儀。數(shù)百年來不干涸的山泉水經(jīng)過復(fù)雜的裝置一點一點地移動著這些標志星空的儀器,每隔數(shù)十年才需要根據(jù)歲正的位置校正一次。?
銅環(huán)中央的銅圓徑圍數(shù)尺,靜止不動。銅圓里白發(fā)的少女端坐著,隨手移動著算籌。?
銅圓上鑲嵌著無數(shù)的晶石,有些微微發(fā)著亮,有些卻是灰暗的,而某些,已經(jīng)亮得仿佛燭光,只是光芒冷冽。少女收取了算籌,一一檢視那些發(fā)亮的晶石。?
“北辰諸星的力量之弦就要漲滿了,根據(jù)計算,今后的十幾年里,這些武士的星辰將主宰天空。又有戰(zhàn)爭要開始了吧?只是不知道發(fā)生在哪里?!?
“那么谷玄呢?五十年前你已經(jīng)可以輕易地計算北辰諸星的軌道,北辰對你而言根本沒有懸念。那么谷玄呢?你排列了那么多的算籌,依然沒有得到谷玄的軌跡吧?”老人穿著白色寬袍躺在銅圓外,以手枕頭仰望天空,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
“沒有進展,完全沒有進展?!鄙倥K于露出了一絲失望的表情,“我何時可以得到谷玄七式聯(lián)算的方程?那時候我才能補上我如今算式中空缺的一元?!?
“你太著急。”老人笑,“那七道方程,當你看到它們的時候你才會發(fā)覺原來它們竟是如此的簡單,卻又如此完美,就像是一個完滿的圓。但是一個完滿的圓也依然有弱點?!?
“弱點?”?
“圓心是它的弱點?!?
“我不懂。”少女搖了搖頭。?
“這是我始終沒有教給你最后七道方程的緣故,當你明白了我說圓心是弱點這話的意思,那七道方程才足以回答你的一切問題。”老人還是笑,“在此之前,你依然需要窮究計算之學(xué),為之殫精竭慮絞盡腦汁,不經(jīng)過這個過程,你便不會明白?!?
“那時我也許死了?!?
“星相學(xué)家的一生,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是死期?!崩先苏f得坦然隨意。?
少女不再說話,仰頭默默地看著天空出神。這對老師學(xué)生就這么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那顆象征死亡的星辰,可我無法捉到它。”少女喃喃自語。?
“它的力量之弦同樣就要漲滿,數(shù)千年來,戰(zhàn)爭和死亡這對星辰像是孿生子,總是同時出現(xiàn)的。當谷玄最強大的時候,武神之星的力量也同樣強大到了頂點。”老人笑,“所以為什么不嘗試用北辰的軌道來搜索谷玄呢?雖然這個方法還不足以彌補你缺損的一元,不過只要通過十三次的計算,你的答案就可以很接近真正的結(jié)果?!?
他幽幽然地說:“雖然只是永恒地接近,卻永遠不能真正抵達……”?
四?
帝都,桂宮。?
黑衣從者步入雷碧城休息的大屋,雷碧城坐在墊子上閉目養(yǎng)神。?
“大教宗有消息來?!睆恼叩吐曊f。?
“是么?”雷碧城緩緩睜開了眼睛。?
“是口頭轉(zhuǎn)述的,通過我們埋在帝都的一顆種子?!睆恼哒f,“大教宗說,谷玄最強大的時候,也是北辰最強大的時候。所以請教長對于殤陽關(guān)的事情做最周密的安排?!?
“大教宗是擔(dān)心天驅(qū)的勢力。”雷碧城沉思,“我不曾忘記這個宿敵。”?
“把我的描述寫成書信送出去,不得寫得有所偏差?!彼种改壳暗纳潮P,“殤陽關(guān)南向的六處城門,地、水、風(fēng)、火、云、雷,均帶甕城。城門厚重,以機括推動,從外部強行攻破城門的機會極小。城門上和甕城內(nèi)部有火眼和弩炮設(shè)置,敵人勢必嘗試在甕城殺傷攻入的亡者。殤陽關(guān)里還有大量火油和炮石的儲備,都是嬴無翳撤離前沒有來得及毀去的,所以突破第一道城門的同時,亡者將變成他們的靶子。而一旦突破第二道城門,我們就已經(jīng)取勝,此時敵人僅能借助東南西北四個大營的高墻防御,他們可能已經(jīng)在戰(zhàn)前拆去其余的墻壁重新砌成防御,和高墻連成一體,分割從不同城門進入的亡者,此時需要謝玄冒著損失靠近亡者的背后,以弓弩強行壓制守兵,給亡者以推進的機會,但是不能靠得太近,亡者不可操縱,會隨便襲擊最為靠近的活物。至于破城門的辦法……”?
雷碧城口若懸河,雷碧城從腰間掏出紙卷,走筆如飛地記錄。?
當他終于說完的時候,仿佛疲倦之極地舒了一口長氣:“便是這樣,一定要準時把這封信送到,不要疏忽。我想白毅和息衍應(yīng)該正在籌備這場戰(zhàn)斗,他們在殤陽關(guān)里等著我們呢?!?
“他們可能知道我們攻城的時間么?”從者問。?
“知道,星辰的運轉(zhuǎn)無法瞞過任何人,白毅和息衍都不是傻子,谷玄統(tǒng)治星空的時候,無疑是我們最好的進攻時機?!崩妆坛堑吐暤?,“不過即使他們算出了時間,也不過是算出了自己的死期而已!”?
“他們可能知道尸藏之陣的弱點么?”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從者微微猶豫了一下。?
雷碧城略略沉默:“是啊,我曾經(jīng)想過,盡管是最秘密的秘儀大陣,世上能理解它的畢竟不只是我們。”?
“以三軍之力要殺一個人,還是有相當?shù)陌盐?。?
“不?!崩妆坛俏⑽⒌匦α?,他很少笑,卻終于在這一笑中透出了勝券在握的驕傲,“即使一切都在白毅的猜測之中,他距離真相仍有一步之遙,雖然已經(jīng)很近了,但是在戰(zhàn)場上,一步之遙足以立判生死!”?
殤陽關(guān),軍營正中的空地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只有馬肉、干餅和最后的酒。?
翼天瞻、息衍、古月衣和白毅圍坐,頭頂就是澄澈如洗的夜空。四個人默默飲酒,已經(jīng)坐了很長的時間。遠處保留作為火種的火堆上飄起細碎的火星,隨著風(fēng)冉冉升起,古月衣看著那邊出神。?
“好了,再重復(fù)一次我們的戰(zhàn)略?!毕⒀苷玖似饋?,移開小桌,以劍柄在地上勾畫,“南面的六座城門應(yīng)該是敵人發(fā)起進攻的地方,他們有足夠多發(fā)狂的喪尸,應(yīng)該會同時攻擊六處使我們疲于奔命。我們?nèi)匀徊磺宄适@東西在谷玄之夜的力量,我們的士兵都在城墻上,便很難應(yīng)付城里的局面,即便是數(shù)百個喪尸。所以我們會保留相當?shù)娜耸衷诳拷菈Φ牡胤綑C動,一旦城門無法守住,我們就立刻封閉甕城,嘗試以火油攻擊它們,岡老將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火油對這些東西的傷害遠甚于武器,如果甕城也失守。我們則立刻退入這幾天砌好的墻后,分割喪尸擊破。擊破喪尸將由其余諸國將軍指揮,我們則只需各守自己的位置。從今夜之后,我們不能離開自己的職守,因為我們不知道谷玄之夜到底是什么時候降臨?!?
“那顆星,”古月衣仰望天空,“看不見,也算不出來,是么?”?
“數(shù)千年來,計算它的軌跡都是難題,只能估計,不能精確?!毕⒀苷f,“所以我們只能啃著馬肉,等著它?!?
“我不怕等,”古月衣笑笑,“我很有耐心,也就是幾年前,我還以為我要在那個小鎮(zhèn)子上守一輩子。”?
息衍也笑笑。?
“除了我們四個,還有三個人呢?他們在哪里?”古月衣問。?
“他們就不用來這里了,不要讓年輕人面對前輩的時候有太大壓力?!毕⒀茴┝艘谎垡硖煺?。?
翼天瞻忽然從自己的衣帶里摸了摸,摸出一個東西遞給了古月衣。古月衣接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一枚鐵青色的指套,上面紋著粗獷的鷹徽。?
“這就是所謂的……”?
“盡管有的天驅(qū)沒有這東西,不過多數(shù)人還是希望有這么個玩意兒能夠證明自己?!币硖煺靶π?,“它很堅硬,普通的刀劍不能傷到它,可以保存很多年,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除了我自己的,這是我僅有的一枚指套,本來很猶豫,大概是一個老頭子的吝嗇。不過,我想你還是該有這么一個東西?!?
“謝謝?!惫旁乱碌卣f,把指套套在拇指上翻來覆去地看,“很適合用來拉弓?!?
“看你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多少人收到這個指套的時候可是淚流滿面?!币硖煺按罂诘睾攘艘豢诰?。?
“怎么會多一枚指套的?”古月衣不在意翼天瞻的態(tài)度,還是笑。?
“一個朋友的?!币硖煺暗卣f,“他死了,就在你的故國晉北被殺。他的指套留給了我,他沒有繼承者。”?
“他沒有學(xué)生和兒女么?”?
“被殺的那一年,”息衍望著平靜的夜空,“他只有十一歲?!?
古月衣心里微微一動,低下頭去喝酒。?
翼天瞻仰頭喝干了杯中的殘酒,他忽地站了起來,揚起眉毛,神情活像是一頭白眉的老鷹。
“終于能讓那些該死的辰月教徒們看看我們的力量了,他們早該和他們信奉的神祗一起,萬劫不復(fù)!”他對著夜空大吼,在巖石上摔碎了杯子。?
葉瑾努力地拉扯,把姬野身上用來固定鯪甲的皮帶扣緊,甲胄下姬野的右肩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起來,這讓本來合身的甲胄差一點就是扣不上。姬野微微皺眉,他感覺到肩膀里的骨頭像是要再次裂開的那樣痛。不過他伸展雙臂靜靜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任葉瑾為他穿上披掛。他并不想被人的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不過他的手至今仍然不能抬起來摸到自己的后頸,穿甲胄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醫(yī)官用繃帶和鐵片來固定他的整個右肩的時候不勝擔(dān)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小伙子,傷可只是好了一小半。這次再斷了,就真的一生殘廢了。真的缺你一個先鋒?還是呆在營里吧,多你一個人沒什么用。”老人透出面對末路的無奈,“那些東西,不是人啊!”?
“軍令!”姬野冷冷地回答了這兩個字。?
“好,”老醫(yī)官無奈地笑笑,“我看過很多當兵的,你是那種應(yīng)該死在戰(zhàn)場上的主兒?!?
他把姬野肩上的扎裹做得特別的厚實堅硬,臨去前看著自己的杰作滿意地點點頭:“這樣你那條胳膊還能用,不過用多了會斷掉。那點力氣,留下來最后快死的時候拼命吧!”?
葉瑾終于扣緊了皮帶,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再次蹲下去從靴子開始檢查姬野的武裝,整理歪斜的帶子,把露出來的衣角重新扎好。姬野低頭看著她,看她整齊的長發(fā)有些散亂了,幾綹不聽話的從束發(fā)的帶子里游離出來,黏著汗水貼在有些濕紅的面頰上。?
“多謝。”姬野點了點頭。?
“我是個女人,能為長官做的事情只有這么多?!比~瑾為姬野拂去肩鎧上的灰塵,“剩下的,只有去祈求神的庇佑了。”?
“神?”姬野竟然想到會開一個玩笑,“我跟他不認識?!?
葉瑾微微愣了一下,低聲埋怨:“都是太年輕,會說些狂妄的話。”?
葉瑾沒有理睬他的笑話,姬野略略覺得有些失落。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難怪羽然怎么都覺得他是頭水牛,連說幾句話逗她開心都不能。他轉(zhuǎn)頭看向不遠處的呂歸塵。呂歸塵正在桌前緩緩地拔出長刀,檢視冷銳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嚴的光反射到他的雙眼一線。姬野忽然覺得有些寬慰,這個朋友依然和他并肩,而且他也不會說笑話,他們?nèi)齻€在一起的時候基本都是羽然說她從四處搜刮來的笑話逗他們開心。姬野想?yún)螝w塵甚至還不如他呢,呂歸塵說話那么少,偶爾說快了還有點結(jié)巴似的。?
“好了么?”息轅一頭鉆了進來。?
“好了!”呂歸塵回答。?
“好了?!比~瑾也說。?
“那,出發(fā)吧!”息轅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你守的據(jù)點在哪里?”?
“我在南大營東邊,姬野在北大營東邊,你在水渠通道旁邊。”?
“只需要守在那里?若是攻城,我們不該在城防上么?守在水渠通道旁邊?”呂歸塵不解地搖頭。?
“這次我也不知道了,叔叔沒有說要我們做什么,只說守在那里,一時一刻都不準離開?!毕⑥@提起佩劍,古劍靜都形制古樸森嚴,“叔叔還給了我他的劍,說也一時一刻不能離身。剩下的,就是等?!?
“軍令就是這樣,不該知道的不問為什么?!奔б熬徛叵蛑T外走去。呂歸塵想扶他一把,被他推開了。?
臨走到門口,姬野忽然回頭看著葉瑾:“若真是守不住,就帶著小公主往北逃吧,那里是羽林天軍,你帶著小公主,他們未必敢發(fā)箭……你要大聲地喊說你帶著小公主……免得他們看不清……”?
葉瑾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掖在耳后:“若是遇見離軍大概也沒事吧?我還認識里面的好些軍官呢?!?
“是啊……說起來你倒也不是我們的人?!奔б包c了點頭。?
“在這亂世里有誰是誰的人?”葉瑾低聲說。?
三個年輕人轉(zhuǎn)身出門,息轅在姬野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透著捉弄的笑,壓低了聲音:“還你的人我的人,你還想把美貌的姐姐娶回家么?可是我和阿蘇勒把她從倉庫里救出來的,我們還沒動這個賊心呢?!?
出乎他的意料,姬野沒有臉紅,只是低低地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玩?!?
息轅反而窘迫起來,轉(zhuǎn)頭看見了坐在外屋窗邊的小舟公主。這個身裹重錦的小女孩乖乖地端坐著,一手捏著一個泥偶,正小心地看著他們。息轅想莫不是剛才那句調(diào)笑的話被她聽見了,心里有點惴惴起來。?
可是小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
姬野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努力彎了腰,手指點了點那兩個泥偶的頭:“你和它們玩吧,聽葉瑾的話。”?
“我想了新故事。”小舟說。?
“我回來聽你說?!奔б包c頭。?
他們繼續(xù)往外走去,即將走進外面漆黑的夜色時,姬野扭頭看了一眼小舟。小公主呆了一下,揮著抓了泥偶的手向他道別。?
“我一直覺得這個小公主還是有點傻?!毕⑥@嘟囔。?
“我不傻,我只是不愛說話?!?
隔得很遠,小舟依然聽見了息轅的話。這是她第二次和息轅說這句話。息轅覺得有些丟人了,掉頭一聲不吭地溜了出去。姬野和呂歸塵追上了他的步伐。?
五?
宛州,南淮城。?
羽然背著手走在紫梁橋上,橋洞下流水嘩嘩作響。周圍盡是喧鬧的人聲,每個夜市的攤子都掛著宮樣的燈籠,紅紗里裹著一團溫暖奢華的光。有的攤子上叫賣著豆餡兒的小包子,有的攤子上則是仿制紫梁宮里的瓷器,有的攤子上是精美的紋鐵匕首,帶著鯊魚皮的鞘,買一把配在腰帶上,作為裝飾也是一流的??烧嬉I好用的武器,卻要去一些設(shè)在陰影里的攤子,攤主和一般的商家謹慎地保持了距離,他們販賣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詭異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發(fā)絲,往往發(fā)絲就悄無聲息地分為兩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著斗篷的攤主,買家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河洛。?
南淮城便是這樣一個奢靡所在,有錢在這里幾乎可以買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這些享受即便是白給天啟城的富商,他也會擔(dān)心逾矩而推辭。在那里誰也不敢享受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么做的人隨時會掉頭顱。?
可是這里是南淮,即便遠方還在開戰(zhàn),這里依然夜夜笙歌不絕。?
羽然很喜歡這里,相比起來她的家鄉(xiāng)實在是一個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過今天晚上她還是不太開心,已經(jīng)連續(xù)幾個晚上她只能自己出來閑逛了。開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歡的小豆餡包子,喝一蠱香濃的鴨湯,就這么游手好閑地晃來晃去,不過很快這些都變得無聊起來。她開始有點懊悔自己放走了爺爺,輕易地就被那個小獅子收買了,現(xiàn)在姬野和阿蘇勒在很遠的地方打仗,聽說是打贏了,可是總也不見大軍凱旋,而爺爺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愁眉苦臉地想著,把手里半紙袋的金絲楊梅扔了,這些糖漬的果子吃起來有點苦了。?
她想著再逛一會兒就回去了,她還要給那頭小獅子買一條漂亮的絲緞帶子,這樣她就可以把小獅子掛在自己的床頭,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陽光里那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家伙晃悠來晃悠去。?
她往小街里走了幾步,左顧右盼的時候,聽見身后傳來古樸低沉的聲音,卻悅耳好聽。?
她好奇地回頭,看見了猴子。?
那是很多很多烏木雕刻的猴子,它們每一個都神態(tài)各異,是極其精致的手工,但是無一例外的它們是以彎曲的尾巴掛在一根橫桿上,雙手雙腳卻各自抓著同樣烏木雕刻的鈴鐺,古樸低沉的聲音就是從那些鈴鐺里發(fā)出來的。?
“??!”她驚喜地看著其中鼓著腮幫子、最搗蛋的一只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說的,這個女孩兒的手很欠,總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歡的東西。?
“是風(fēng)鈴,”和鈴聲同樣低沉悅耳的男人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寧州的特產(chǎn),木風(fēng)鈴?!?
羽然抬起頭,看見了那個販賣木風(fēng)鈴的男子。他的衣著簡單樸素,像是個并不富裕的東陸商販,可是他極高的身材和兜帽里露出的一縷淡金色的頭發(fā),都說明了他的來歷。那是一個羽人,一個混跡在東陸的羽人商販,他們學(xué)會了東陸人的生存技巧,卻還謹慎地把自己的一頭金發(fā)遮蓋在兜帽里。兜帽里露出來的一張臉清雋和藹,卻不年輕了,歲月的痕跡刻在他的眼角,可是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年輕時候極英俊的羽人。?
“木風(fēng)鈴?”羽然被那些抓著鈴鐺的猴子吸引了,“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販賣木風(fēng)鈴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禮地躬身行禮:“尊貴的人啊,您也是來自羽族吧?那么原諒我夸大其辭描述了我的貨物。木風(fēng)鈴并不算寧州的特產(chǎn),不過是我家鄉(xiāng)那片森林里的小東西。當我們那里的烏檀樹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時候,我們挖掘出它的根部制作這種風(fēng)鈴。這種樹木的木質(zhì)堅硬如鐵,當它被制成風(fēng)鈴,風(fēng)鈴的壁打磨得極薄的時候,就會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來?!?
他沖著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皺紋微微打開,謙遜而溫暖。?
“為什么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歡這個異鄉(xiāng)相逢的同族。?
“僅僅是風(fēng)鈴在宛州這樣的大城市不好賣啊,”羽族商販有些窘迫,“這里稀罕的東西太多,而我只會制作這樣簡單的小玩意兒?!?
他拿起一只猴子演示給羽然看,用猴子彎曲的長尾掛在另一只猴子的脖子上,一只一只往下掛,這樣一串猴子頭尾相連地攀在他的橫桿上。羽然“噗哧”笑了起來。?
“那個好肥的!”她指著最胖的那只。?
“還有會鼓腮幫子的?!鄙特溎闷鹩鹑蛔畛蹩瓷系哪侵粨v蛋小猴,炫耀般晃動,“客人買一只回去掛在窗前吧?!?
“那一只那一只……那一只看起來兇巴巴的!我要那一只!”羽然看見了角落里一只瞪眼睛的小猴。?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樣!”她興奮地揮舞那只猴子。?
商販分明不理解她的話,猴子怎么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著看著這個好動的小姑娘。
“那個鼓著腮幫子的我也要。”?
“真謝謝客人的惠顧了?!鄙特湵虮蛴卸Y地摘下另一只風(fēng)鈴遞給羽然。?
“這個就像我了?!庇鹑恍Γ澳俏疫€得再買一個送給阿蘇勒,不然他會不高興?!?
“他是你的朋友么?”?
“是啊,”羽然在木風(fēng)鈴中挑選著,“他其實是個很悶的人,不高興也不會說,總要別人去看出來,然后你哄哄他,他就沒事了?!?
她最后選了一只眼睛最大的猴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像他!眼睛比我還大!老板,多少錢一個?”?
商販豎起了一根指頭:“小本經(jīng)營,只是賣一個手工錢,一個銀毫一只?!?
羽然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帶里,她臉色有點難堪,低著頭,期期艾艾的。?
“小姑娘,你帶的錢不夠么?”商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看著手里的三只猴兒,點了點頭,噘起嘴來。她只有兩個銀毫剩下了,她現(xiàn)在想剛才買那個紙包金絲楊梅買錯了,否則她現(xiàn)在正好有三個銀毫。她又在心里埋怨那個阿蘇勒,這個總是該他付帳的財東居然興高采烈地跟著姬野他們出征,害得她那么為難。如果不是要買一只也送他,她便不會缺錢了。?
“那我都不買了?!庇鹑粦賾俨簧岬匾讶齻€木風(fēng)鈴都掛回橫桿上去。?
“您有多少錢呢?”?
羽然感覺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個商販,在面頰邊豎起兩根手指搖晃。?
“是為了買給兩個朋友吧?”商販低聲說,“那么,客人自己喜歡的那一只就算是我送的好了,兩個銀毫,三個風(fēng)鈴。我還可以為客人在風(fēng)鈴上刻下每個人的名字,這樣就值得珍藏起來了,最好的朋友們,永遠都不會互相忘記?!?
“嗯!”羽然笑了起來。她心底歡喜,笑得毫不遮攔,露出她白凈可愛的兩個門牙。?
商販從懷里取出刻刀,在第一只猴子的背后刻上了“水?!倍?,他下刀穩(wěn)健有力,兩個字幾乎是瞬間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暢的東陸楷書。?
“第二個刻烏龜吧,”羽然說,“會鳧水的那個烏龜。”?
商販笑著點點頭,在那只大眼睛的猴子背后刻下“烏龜”二字。?
“你呢?”他問。?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說出自己的名字來。她是羽姓,最高貴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寧州的森林里意味著尊榮和權(quán)力。?
“刻小名吧,和烏龜水牛就相配了。”商販說,“尊客在神使文的小名是什么?”?
“薩西摩爾,那么幫我刻薩西摩爾吧?!庇鹑徽f。?
商販微笑:“好特別的名字,很少看見這樣的名字啊。作為一個羽人,這個詞對我可還是那么陌生?!?
“是一種花,東陸更多,叫做槿花。薩西摩爾·槿花!”羽然覺得這個名字真是好聽,聽著就讓人想到滿樹重錦般的紅色,不由得大聲說了出來。?
商販的刻刀在猴子背后刻下了這個羽然給自己起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多年后被這個女孩寫在她的日記中間和信件末尾,她鐘愛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是一個秘密,僅屬于她和另外兩人??上Ш笫赖臍v史學(xué)家們卻并不知道,所以他們想從汗牛充棟的胤末文典中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女人時,總是和一個名叫“薩西摩爾·槿花”的古怪名字擦肩而過,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飄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宮,雖然明顯看出是一個女性的手筆,卻很難說明白她在表述什么。有些人猜測這是一個大貴族家的女史,在森嚴宅邸中的寂寞春情,并因此在深夜翻閱的時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后這些不入流的文字總是被放在舊書堆里積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僅有的兩個銀毫,興高采烈地捧著三只木風(fēng)鈴跑遠了。?
她的身后,那個羽族商販靜靜地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當她徹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后,商販把所有的木風(fēng)鈴拋入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愛的猴子像是結(jié)伴跳水那樣咚咚咚咚地從橋上墜落,烏檀木太重了,它們直接沉向了河底。?
當周圍的人察覺這落水聲的時候,商販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六?
十月十六日,弦月緩緩地滑入云層。?
殤陽關(guān)里,息轅仰首望著天空里斑駁的云層,弦月在薄云背后,四周輻射出柔和的光暈。?
“天黑黑,要下雨?!彼卣f。?
他忽然想起了他老家的這句俗話,盡管此時的天黑并不是因為云遮蔽了太陽,而是夜已經(jīng)很深了。這是第四夜,這四個夜晚里他沒有見過姬野和呂歸塵,也沒有見過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侯在這個據(jù)點,不得有瞬間離開。而這里基本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兩人高的巨木堆,結(jié)實的方木橫豎交錯起來,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里面塞滿了浸透火油的干草。息轅不理解這是要做什么,這堆巨木被點燃之后,豈不是像遠方烽火臺上的烽火??
不過他是軍人,他只有服從軍令。他受命的時候息衍的神色異常鄭重,息轅從未看見叔叔那樣說話。?
“你或?qū)⒖吹阶羁膳碌氖虑?,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離開那里。”息衍如是說,“還有,始終帶著我的劍,手不要離開它的劍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轅想,“大概沒有比喪尸更可怕的事了吧?”?
這個據(jù)點除了他還有五百人,都是從楚衛(wèi)、下唐、晉北三國精銳中精心篩選出來的,篩選的標準無人得知。五百個精壯的軍士,供給兩倍的口糧,卻放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據(jù)點里。五百人絕不是小數(shù)目,在前朝,五百條漢子建立起一個軍隊,也許都可以開邦建國了。而且無疑城里的七個據(jù)點都配備了五百人,那么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銳。?
三千五百精銳,若是在城頭一陣亂箭齊發(fā),也把幾百個喪尸釘死在地面上了。?
息轅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陣,他們在那個巨木堆前列隊,倒像是要守衛(wèi)那堆大木柴。此時這些精銳軍士席地而坐,將長柄戰(zhàn)戈橫置在膝蓋上閉目休息。但是他們不能睡,每過一刻他們會互相喚醒彼此。已經(jīng)有整整四天四夜,他們只是這么短暫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轅覺得現(xiàn)在自己站著都能睡著了,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比睡覺更舒服,沒有什么東西比枕頭更柔軟。?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不過前兩天還很管用的這招如今已經(jīng)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經(jīng)遲鈍到不覺得痛的地步了,雖然被咬得滿是血痕。息轅想接下去這些喪尸若是還不攻城,自己將是天下少有的因為困而發(fā)瘋的人了。?
“就一會兒?!彼麑ψ约赫f,他盤膝坐下,微微低下頭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困而產(chǎn)生的幻覺,他覺得那堆巨木被點燃了,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在風(fēng)里呼啦啦地作響,風(fēng)浩蕩地吹。?
“不可能的?!彼?,“那些軍士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他還是擔(dān)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墒钦媸翘>肓?,他用了幾次力,還是沒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聽錯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點著了火,他們還不忙著救火?不會那么安靜的?!?
是啊,很安靜,太安靜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轅么?”有人在他面前問。?
息轅悚然,一下子從困倦里掙脫出來,像是一只被蛛網(wǎng)裹住的蟲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是!”?
“跟我走吧?!蹦莻€人說。?
息轅抬起頭,看見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啟城,桂宮。?
殤陽關(guān)的云沒有覆蓋到這里,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長公主的宮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長公主相對坐于泉上,他們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從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后,百里寧卿微笑著站在長公主身邊。?
雷碧城和長公主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沙盤,它從屋里被挪了出來,仿佛棋盤一樣被平穩(wěn)放置。沙盤上以草扎的人偶做為標記,黑衣從者和寧卿不斷地把人偶移動到新的位置上去,他們下手都迅速而穩(wěn)定,仿佛對弈的高手。?
“寧卿公子,有的時候真的不相信你是個目盲的人啊?!崩妆坛堑吐曊f,“沒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藝還算不錯,下棋的時候也可以記住每一步的落子?!睂幥渲t恭地回答,“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區(qū)別吧?在我的世界里,沒有光和顏色,記憶和想象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記著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寧卿,不要多嘴。”長公主喝止了他。?
“領(lǐng)命。”寧卿退回來向著長公主鞠躬,他忽地馴服如綿羊,“沙盤的進軍方略已經(jīng)推演完畢,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紅色的是謝玄的一萬赤旅,黃色的羽林天軍在北面按兵不動,而白色的則是白毅的大軍。按照碧城先生的戰(zhàn)略,我們的軍隊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對于復(fù)雜的沙盤推演有些目眩,只搖了搖頭:“這些推來推去的小人兒,我不懂的。不過是心里惴惴不安,睡不著,所以來找碧城先生說說話?!?
“我們的戰(zhàn)略,已經(jīng)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視著沙盤。?
“完全理解了。”黑衣從者回答,“大約還有三刻,這場戰(zhàn)斗便會開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崩妆坛堑吐曊f。?
“是!”?
“那么時間將近,我該回去休息一下了?!崩妆坛钦缕鹕?。?
“碧城先生難道沒有興趣等著看結(jié)果?”長公主略有些詫異,“我命令廚下準備了一些精致的飲食,準備和碧城先生徹夜長談,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謹?shù)鼐瞎骸斑\籌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們現(xiàn)在距離殤陽關(guān)三百八十里,飛鴿也需要大半日的時間傳遞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經(jīng)被下達,決戰(zhàn)即將開始。此時這場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觀望,都無助于改變戰(zhàn)局。我的箭已經(jīng)射出,不能收回,也無法改變軌跡?!?
“碧城先生此時氣度不凡,真是軍法大家。我聽說弓箭之術(shù)有射聲之說,說弓箭高手箭羽離弦便不再觀看,憑著中箭的聲音便可以判斷是否命中目標。碧城先生是這個意思吧?”長公主贊嘆。?
“我在軍法上,是同學(xué)們中最好的。”雷碧城轉(zhuǎn)身離去。?
“但是若沒有命中目標,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許諾交出自己的人頭了?”長公主以袖子掩著嘴低笑。?
“失敗的人,如果一顆人頭還能用來撫平尊長的怒氣,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崩妆坛寝D(zhuǎn)身鞠躬。?
“我可是一個心軟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這樣風(fēng)姿絕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長公主一雙嫵媚的眼睛把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遠是這般英雄氣度,如果真的輸了,還要靠我這般女流的憐憫而活命,才讓碧城先生顏面掃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會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頭顱的!”?
息轅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那只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
息衍沒有說話,靜靜地伸出手。息轅看向周圍,此外再無一人。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銳和數(shù)萬大軍都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燃燒著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邊,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轅有點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夢太長了,夢里面有那么多人,一個勇猛的持槍少年,和一個端靜的蠻族少主,還有一座輝煌富饒的大城??伤氖澜缋锲鋵崨]有這些,他的世界里只有這一座城,這座城是他的囚籠。?
他試探著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只手是溫暖的,穩(wěn)定的,沒有一絲搖晃。這不像是幻覺,確實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墒窍⑥@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們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媽?!毕⑥@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詫異,可是這些話是真的,從他心里流出來的,息轅能夠感覺到。?
息衍沒有說什么,他回頭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里。?
息轅仰頭看著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這時候古月衣走進了寂靜的城。?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駁矮小的土墻和僅有一個吊橋的城門都說明了它僅僅是個邊防的小鎮(zhèn)。?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貞蓮鎮(zhèn)。以前,他以為自己要在這里戍守一生,娶鎮(zhèn)子上僅有的幾十個女孩里的一個做他溫柔樸實的妻子。她會紡織棉布,古月衣會種一些燕麥,賣給軍營去喂馬。?
此時這個小鎮(zhèn)寂靜得令人恍惚,像是一個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里數(shù)百數(shù)千年之后,再有一個旅人踏進了風(fēng)化的圍墻。?
古月衣走在貞蓮鎮(zhèn)的兵道上,人們夾道等待著他??赡切┤硕汲聊?,古月衣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沙、沙、沙……?
那些人不可能發(fā)出聲音的,因為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古月衣看見那個矯健的槍騎兵什長,他被自己的騎槍貫穿了,被釘在了墻壁上,他靜靜地靠在那里,像是平日偷懶時抽著煙發(fā)呆。還有那個一身虬結(jié)的馬夫,他只是個馬夫,甚至騎馬都騎不好,可在這個騎兵小隊里,卻是力氣最大的人,一身賁突的肌肉??伤F(xiàn)在使不出力氣了,他的肌肉已經(jīng)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個瞪大眼睛的頭顱。古月衣看見那個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處,隨著風(fēng)幽幽地搖晃。?
古月衣并不詫異,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這些人都死了,當他獲得晉北侯封賞的時候,他的戰(zhàn)友們被埋在貞蓮鎮(zhèn)外的墓地里。而他們現(xiàn)在只是偶爾走了出來,在這座寂靜的鎮(zhèn)子里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腳步,他終于看見那個人了。她躺在鎮(zhèn)子中央廣場的石臺子上,皎潔的臉蛋平靜地對著天空,像是睡著了。她長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溫暖甜潤得像是一塊飴糖,她是鎮(zhèn)子里最出色的女孩。騎兵們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話,流傳她的一點一滴,當兵的想這就是一個好女人了,甜甜的,還能織出耐用的棉布來。可惜她的父親防著這些當兵的,保護著他的女兒像是抱窩的母雞。?
古月衣覺得自己忽然記起來了,那時候他是小隊中最沉默和靦腆的,也是最年輕的。他總避開老兵們關(guān)于那個女孩的猥褻討論,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處,看女孩盈盈地走出來,在手心里藏著一把小米喂食用來傳遞軍報的信鴿。?
而她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豐潤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蓋。?
古月衣曾聽說夜?jié)杀I賊的首領(lǐng)李長根,這個人是個兇猛如毒蛇的領(lǐng)袖,他喜歡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里空蕩蕩的,似乎并沒有悲痛??伤难蹨I流了下來,悄無聲息。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夜空下漆黑的土墻。土墻背后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視著他。那個身影比土墻還要高大幾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墻身,陰冷地笑著。?
古月衣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夸父還要魁梧,可他記得那張臉,夜?jié)傻谋I賊,李長根。?
千千萬萬的盜賊在他的周圍出現(xiàn),屋頂上、土墻上、小街的拐角、高處的旗桿,他們都出來了。而古月衣只有一個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鎮(zhèn)子里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間,那里沒有弓。?
盜賊們狂笑起來,笑聲像是狂風(fēng)卷成了旋渦,風(fēng)在古月衣的身邊摩擦,風(fēng)里像是有妖魔舔著尖利的獠牙。?
“最后一個了,我們殺了他?!?
“懦弱的小東西,讓他看著其他人先死。”?
“你們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嚇出來了?”?
“為什么為什么,他剛才藏在哪里,我沒有找到他,否則我又多了一顆人頭可以領(lǐng)功?!?
古月衣環(huán)顧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記起來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們說的沒有錯,當他向李長根發(fā)出那一箭的時候他的兄弟們都已經(jīng)戰(zhàn)死。他還活著,因為他是最小的,兄弟們把快馬留給了他,讓他去報信??伤耐壬现辛思荒芴幼?。他躲在隱蔽的地方,看見李長根抱著他憧憬的女孩走過。?
貞蓮鎮(zhèn)已經(jīng)破了,剩下的只是殺人和搜刮了,李長根要享用他的勝利了。?
而最后一名出云射手在茅屋的夾縫中顫抖。?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惫旁乱聦ψ约赫f,“不是戰(zhàn)報上的那樣,也不是晉北侯大人向東陸武士們贊美的那樣,而是眼前這樣。”?
月衣夜會,三箭驚魂。?
這個贊譽多像一個嘲笑,每多一個人說出來,便多一分可信。當整個東陸都知道晉北新的將星古月衣的時候,滿紙謊言的戰(zhàn)報就變成了事實,其它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長日久,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模糊起來。晉北侯造就了新的將星,被晉北侯當?shù)顢貧⒌尿T將會死不瞑目吧?晉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來染紅新將星的戰(zhàn)旗。?
古月衣顫抖起來,他的心是空蕩蕩的,可是他的眼淚往下流。?
殤陽關(guān)的城頭上,楚衛(wèi)軍百夫長登上城頭。就要到他換防的時候了,他要最后一遍檢視防御。?
城墻上稀稀落落的,沒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里新建的工事里,還有一些在甕城上。上面?zhèn)飨碌拿?,是要把喪尸分割開來剿滅,城上所留的軍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擲裝滿火油的瓦罐。?
一名軍士正從垛堞缺口處探著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聲音忽地卡在喉嚨里了,拍到那個軍士肩膀的時候,他發(fā)覺那個軍士的身體是冰涼的。軍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里。百夫長用力拎起軍士來,看見他的上身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了。致命傷在喉嚨上,有人一刀切開了他的喉嚨,放干了他的血。?
“奸細!”這個念頭電一樣閃過百夫長的心頭。?
奸細不知用什么辦法混進了城里,暗殺了城墻上的軍士,那么下一步就是攻城。百夫長本已不愿往城外眺望,每一次除了極遠處的離軍紅旗,就是城下密密麻麻站立著的喪尸們。他們盔甲殘破的身體表面生出了苔蘚,很久也不動一下,卻把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城墻上。看了令人不寒而栗,覺得滿天下就像是一個墳?zāi)顾频???涩F(xiàn)在他忍住了,探出身體往外面的黑暗里望去。這時候弦月從云里鉆了出來,月光短暫地照亮了周圍。百夫長看見那個軍士的血沿著城墻流淌下去,垂直涂抹出一片懾人的紅黑色,而外面的城墻上這樣的紅黑色不只一道,而是每隔數(shù)十丈就有一道。而每一道的血跡下面,那些原本僵立不動的喪尸們都圍聚著,貪婪地嗅著那血的氣息,它們用枯朽的手摳在城磚的縫隙里,悄無聲息地往上攀爬著,一個接著一個,像是貼在城墻上的一具人梯。?
百夫長覺得心幾乎從嘴里跳了出來。他想要大喊,卻被吸進去的一口冷氣噎住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如何能以赤手爬上殤陽關(guān)的城墻,這是天下第二雄關(guān),云梯都不能及的接天城墻!他們設(shè)想過種種可能,可是這最原始也最不可信的一種開始就被排除了。?
但是下面的不是人,它們已經(jīng)被冒著熱氣的鮮血吸引了。它們可以摳斷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痛楚,但是它們有種強烈的渴望要殺死活著的東西。?
百夫長幾乎是雙手雙腳著地奔跑,他奔到銅鐘邊,用盡全力以刀柄擊中了銅鐘。?
鐘聲震天而起,殤陽關(guān)整個蘇醒了,一個接一個的銅鐘把警報聲送到這座城關(guān)的每個角落。第四個夜晚,決戰(zhàn)開始。?
呂歸塵聽見了遠處的人聲、呼吼聲、鐵蹄聲,天地間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處。?
他站起來面向聲音傳來的發(fā)祥,那里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他忽地明白了,那是持著火把的鐵騎兵,他們還持著流血的鐵刀。?
呂歸塵在估算那一隊鐵騎有多少人,也許上百吧,對他來說有點棘手。如果他有一匹快馬,那么出其不意地突入騎兵隊,殺傷十幾個而后撤離是有把握的??涩F(xiàn)在他沒有戰(zhàn)馬,便只有設(shè)法搶一匹。?
他的思考被中斷了,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向著他跑來。呂歸塵看見那個女人的臉,欣喜得幾乎要跳起來。是那個女人啊,他像依賴母親一樣依賴了許多年。他小的時候很傻,不明白男女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很擔(dān)心這個女人嫁給別人,因為那樣她就會住到別人的帳篷里去了,他心里琢磨他要娶這個女人,這樣這個女人就能天天和他呆在一起,在他入睡的時候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姆媽,不要怕?!彼蛑莻€女人伸出了手,“來我這里,我會保護你的。”?
他現(xiàn)在覺得即便是一百個騎兵也沒什么可怕的了,他有影月在手,他可以放手一搏。?
但是他愣住了,他向著女人伸出的那只手小而白皙,柔軟而沒有一點筋結(jié)。他忽然發(fā)覺什么東西不對,他往自己身上看去,他忽然明白了。他是個孩子,一個八歲的孩子,他沒有戰(zhàn)馬,也沒有影月。?
訶倫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沖過來抱住了呂歸塵。她把這個孩子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不要命地奔逃,她喘息著大聲說話:“別怕!別怕!要是怕,就閉上眼睛!”?
呂歸塵看著那條蜿蜒的火龍逼近了。那些騎兵,他們太快了。呂歸塵想這不對,太不對了。他努力閉上眼睛,也許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就會回復(fù)到正常的樣子。?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趴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冷透的風(fēng)在一個勁地吹。有人把他按在了那里,背后傳來的巨大力量讓他無法翻身。呂歸塵伸著兩手用力撲騰,可是他袖子里露出的小臂細白瘦弱,沒一點力氣。?
他努力抬起頭看出去,看見男人們撲在那個他最依賴的女人身上。也許五個,也許六個,也許更多。他們有的人在解自己的鎧甲,有的人在撕扯那個女人的衣服。他們把女人也按住了,女人修長白凈的雙腿用力地踢著,立刻有人把她的腿也按住了。她的衣服一片一片被撕裂,露出光潔的乳胸和挺拔的腰,心急如火的男人們湊在她的身體上舔著,抓著她的頭發(fā)咬她粘了血跡的嘴唇。?
呂歸塵從男人們的縫隙里看見訶倫帖的眼睛,就像那個夜晚的鉤月之光一樣,兇猛,卻不堪一擊。?
“那是絕望么?”呂歸塵想。?
“這不對!這不對!”他又想,“為什么還是這樣?為什么還是這樣?我已經(jīng)努力了!我殺過人了!我不是那個孩子了!我的刀!我的刀……”?
他用盡了全力,可背后壓著他的人力氣太大了。巨大的力量像是鐵鉗一樣制約著他,他越是掙扎,越是覺得自己的骨骼快要碎掉了。?
可他還在掙扎。?
他不會放棄。他在心里喊著他所知道的所有惡毒的臟話,玩了命地掙扎。?
那個女人……她曾在安靜的晚上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我的刀!”呂歸塵覺得自己稚嫩的聲音開始變化,“我的刀……在哪里?”?
警鐘聲把整個殤陽關(guān)都掀翻了。?
下唐軍輜重營的一間兵舍里,葉瑾看著遠處的火光,那是驚醒的軍士們高舉著火把沖上戰(zhàn)場。?
“別怕?!彼龖牙锉е≈圩诖斑?,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
她放開了小舟,走到屋子正中央,一件一件地脫去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靜默地站在那里。她的身體修長精悍,沒有一絲贅肉,皮膚下透出隱約的肌肉輪廓,竟有些像男子。小舟驚訝地看著她,眼睛瞪得溜圓。不理解為何葉瑾忽然這樣。?
葉瑾解開了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里面是一套不知道材質(zhì)的緊身甲胄,黯淡無光,像是某種秘制之后的魚皮,只在必要的部位鑲嵌了黑色的金屬甲片作為保護。葉瑾把那身甲胄繃緊在赤裸的身體上,這套甲胄完全按照她的身材制作,即使里衣也塞不進去,穿在身上,似乎和皮膚融化在一起。這樣她的奔跑速度可以達到最高,跑跳起來風(fēng)像是避開她那樣從身體兩側(cè)流過。?
她最后從包袱底下取出了那柄匕首,插進腰間的刀鞘,把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盤在頭頂。?
小舟看著她的眼神變得恐懼異常,可她不敢說話,只是哆嗦。葉瑾穿著那身古怪的甲胄,忽然就不再是葉瑾了,而是一個什么極恐怖的東西,透著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
葉瑾和她對視,眼瞳清澈如水:“時間到了,我要走了。保護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若是他們沒有贏,就自己跑吧。你是公主,他們不愿傷你的?!?
她輕聲說:“我們這樣的人,太卑賤。就算是死了,也不會被人記住,活在這亂世里,都是多余的。公主是千金之體,很多人都關(guān)心你的,要和關(guān)心你的人多說話。”?
“別了?!彼D(zhuǎn)身出門,瞬息不見。?
姬野慢慢地睜開眼睛,下午的陽光很溫暖,從門窗透進來,極遠的地方,有人擊鼓報時。他躺在一張軟和的床上,午睡剛剛醒來。他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身邊沙沙地響,他睜眼看見一身寬袍的女人坐在他的床邊,咬著線頭,正在縫補。?
陽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女人的臉。但是他覺得很安心,閉上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
門外有人走動,沙沙的腳步聲。?
姬野再次睜開眼睛說:“我很害怕,門外……有很多人?!?
女人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指尖撓著他的頭皮,像是梳子刮過那樣,讓他覺得麻麻的很舒服。可他還是害怕,他看不清門外那些人的樣子,可他覺得那些人每一次經(jīng)過門口,都把鬼祟的目光投進來。?
女人低低地哼出一首歌兒哄他睡覺,姬野不懂她的歌詞,可是她的聲音讓人安心。姬野蜷縮起來偎依在她身邊,聞著女人身上衣服洗干凈的皂莢味,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老鼠,蜷得極小,躲在女人寬袍下。?
那是一個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門外走動的那些人開始低聲說話了,他們?nèi)逦宓鼐鄢梢粓F,悄聲議論,他們偶爾把冷冷的目光投向這邊。姬野躲在女人寬襖下,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
“我很怕他,他們有很多人?!奔б霸俅握f。?
“外面從來都有很多人,”女人安安靜靜地說,“你卻只有你自己,要自己活下去。每個人都一樣的啊。”?
“那你呢?”姬野抓著女人的袍角。?
“我和你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迸苏f。?
“為什么?你說每個人都只有自己。”?
“我不同,你是我的一切?!迸诉@么說著,輕快地唱著歌兒,“生下來是小老鼠,迎風(fēng)長成男子漢……”?
歌聲悠揚,姬野覺得自己的心又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真的好啊,有個人,你是她的一切。她會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愛你,不論回報,也無需理由,不管何時何地。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不需要尋找也不需要相逢,她和你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世界誕生的時候注定的規(guī)律,永遠都在一起……?
無需理由。?
“我能看一下你的臉么?”姬野怯生生地問,“我總也看不到。”?
女人笑著:“可以啊,為什么不能?只要你想看……”?
女人把姬野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坐著,輕輕把面前垂下的長發(fā)理開。姬野看到她的臉了,她的臉色蒼白,笑容溫暖,眼睛里緩緩流下兩行鮮血。她是枯槁的,沒有任何生氣,眼睛里空無一物,唯有那笑容,像是刻畫在嘴邊的,從不改變分毫。?
姬野想起來了,她死了。?
“你能喊我一聲么?”女人說。?
姬野點了點頭,他太久不喊她了,于是在心里悄悄地喊了兩聲練習(xí)。而后他輕聲說:“媽媽……”?
女人僵硬的臉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她雙眼流下的血流得更快了,像是淚水,她的笑容綻開了,那么美麗。姬野很高興,因為他覺得女人很高興。他想多虧我先在心里練習(xí)了兩下,要不然叫得不好,媽媽便會很失望。?
他把頭縮在女人的懷里。他感覺不到女人的體溫,所以他努力地貼近女人要讓她覺得暖和。他想把自己的體溫分給她,因為他們是一起的,兒子和母親生來就是一起的,他是她的一切,這是從他哇哇誕生那一刻起被注定的規(guī)律。?
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不怕屋外的那些人。?
而屋外的那些人似乎憤怒了。他們在墻壁上捶打,他們開始吼叫,他們繞著屋子急跑,帶起呼呼的風(fēng)聲,他們變幻出猙獰的各種形象,要沖進來??墒撬麄儧]能得逞,溫暖的陽光在這間屋子里,外面的人無可奈何。?
姬野從寬袍下把頭探出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陽光不是來自外面,陽光來自母親的身體里。她的身體冰冷,卻透著溫暖的金色陽光。姬野欣喜得要手舞足蹈,可他發(fā)現(xiàn)女人在迅速衰朽著,她還在縫補,可她的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她就要變做一具干枯的骨骸。?
姬野用力貼著女人,他想那是因為她沒有體溫,所以她變得消瘦了。只要有體溫,她還會好起來。?
女人輕輕摸著他的頭:“所以,最后你依然只有你自己,因為我會死去啊。”?
她說得很平靜,可姬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想是啊,她已經(jīng)死了,所以世上只剩我一個人。
屋外的那些人還在狂奔,他們弄出的聲音太大了,簡直像是天地都要被他們的腳步震塌似的。整個屋子搖搖欲墜了,女人還在不停地枯朽下去,她身上的光芒正在黯淡,她的時間所剩無多。屋外的人發(fā)出即將成功的狂笑。?
姬野站了起來,用盡全部力量對著門怒吼,他不再是小老鼠,他變成了一只被激怒的兇獸!
息轅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轉(zhuǎn)了很久了。他去了每一面的城門,城門禁閉著,城墻很高,沒有任何辦法逃出去。城里什么都沒有,沒有屋宇兵道,也沒有河流,只有一堆巨木燃燒在城的中央,火焰永不增減。?
息轅想大概有十幾年過去了吧,也許更長。這里永遠是黑夜,分不清時間。?
真是孤獨。?
息轅想要有個人跟他說說話。他已經(jīng)試著翻筋斗和倒立,可是很快這些也都沒意思了。他無奈地圍繞火堆轉(zhuǎn)圈子,試著唱家鄉(xiāng)的歌??墒菬o論他怎么唱,那歌都是一樣的——?
“天黑黑,要下雨?!?
下雨了怎么辦?這里連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息轅忽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巨大的恐懼感包圍著他,難道就是這樣了?在這里直到永遠永遠??
“誰來救救我?。俊毕⑥@放聲大喊。?
“你叫息轅么?”忽然間,息衍一襲黑衣,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是?!?
“跟我走吧!”息衍向他伸出了手,堅定有力,沒有一絲顫動。?
息轅盯著那只手看,那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上面飛鷹的徽記栩栩如生。他緩緩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而后緊緊握住了息衍的手!?
七?
數(shù)千里之外,寧州,古老森林的深處。?
少女凝視著皇極經(jīng)天儀的旋轉(zhuǎn),用炭筆迅速地記錄在紙卷上。她腳下已經(jīng)堆滿了紙卷,密密麻麻都是從入夜開始寫下的數(shù)據(jù)。她的老師卻只是袖手在那里仰望,并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破軍和貪狼開始出現(xiàn)半掩?!?
“巨門的光度增加了,它的光度已經(jīng)達到了‘角’……不,已經(jīng)達到了‘晴’?!?
“祿存的光度也開始增加?!?
“現(xiàn)在武曲和廉貞的軌道重合……好,符合計算的結(jié)果……再次分開?!?
少女筆錄的同時,不斷報出北辰七顆主星的變化,老師聽了微微地點頭。?
“別念了,記記就好?!崩蠋熀鋈徽f,“如果你對比這些數(shù)據(jù),會發(fā)現(xiàn)和以往北辰之相暴漲的時候是完全一樣的。不過作為星相師,筆錄還是應(yīng)該的?!?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我是很想檢驗我測算的成果?!?
“孩子,你的算學(xué)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的,超過了我自己。測算北辰之相暴漲對你根本就不是難題,為什么你還是那么急于驗證結(jié)果呢?那么不自信么?”?
“因為始終覺得離星辰算學(xué)的最終完美還有距離,所以不斷驗證自己的計算結(jié)果來增強自信吧?”?
“最終完美?”老師笑笑,“你確認最終的完美存在么?”?
“就像您描述的谷玄七式的七道方程那樣吧?最終的完美該是簡單而圓滿的,就像是一個圓,沒有任何一處是它的破綻?!?
“我說了圓心是它的破綻?!崩蠋熣f。?
“可圓心并非圓的一部分?!?
“圓心是圓的一部分,”老師的語意高深莫測,“因為失去了它,圓周便失去了一切的依憑而不復(fù)存在。所以每個圓必然和它的圓心是一體,而那個心,便是它的破綻?!?
“我還是不懂?!?
“你太執(zhí)著了?!?
“也許?!鄙倥拖骂^。?
“北辰之弦的漲滿……我看看,”老師簡單地掃視時輪,那是記錄精密時間的龐大儀器,“大約該有三刻四分一厘的時間。想不想知道谷玄之弦何時漲滿?”?
“何時?”少女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知道老師是可以計算出谷玄之弦的人,因為他手中握有那七道方程。?
“就是剛才,”老師笑了起來,“它的高漲略早于北辰,現(xiàn)在死亡星辰已經(jīng)把它的力量播撒到大地的每個角落了,不過絕大多數(shù)人不會覺察。”?
“您驗證了計算的結(jié)果么?”少女問。?
“沒法驗證,”老師笑笑,“谷玄僅僅存在于方程里,因為那是個死亡的點,吸納一切的光,不能觀察,也就沒法驗證?!?
“半掩結(jié)束,貪狼和破軍的亮度都在急劇增加。”少女看著天空。?
“嗯,”老師贊嘆中帶著點兒調(diào)侃,“北辰之神求戰(zhàn)心切?!?
“求戰(zhàn)?”少女問。?
“這對星辰自古以來的力量之弦漲跌幾乎是重合的,所以有人猜測它們是一對雙生子星辰,也有人猜測它們是一對死敵。不過這次看起來北辰七顆主星沖距離谷玄極近,已經(jīng)入侵了谷玄的防衛(wèi),所以倒像是這兩組星辰的一次對抗?!崩蠋熣f,“不過有以戰(zhàn)爭對抗死亡的么?”?
“這大概屬于辰月大師們熱愛的話題吧?他們熱愛哲學(xué)。”少女淡淡地說。?
“我年輕的時候也很熱愛?!?
“那老師思索得到了什么結(jié)果呢?”少女一邊問著,一邊不停地筆錄,她的勤奮和老師的懶散對比太大了。?
“得到的唯一結(jié)果是所謂的哲學(xué)都是人閑極無聊時的瞎扯,世界最終的意義和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嗯?”少女愣了。?
“比如,有人說神創(chuàng)造這世界是為戰(zhàn)場,武士們總是高喊這句話拼死搏斗,以為這樣就算明白了世間紛爭的道理?!崩蠋熉冻龀芭男θ?,“可他們不明白,這句話是對的,他們的理解卻是錯的?!?
“那么正解是什么呢?”?
“神創(chuàng)造這世界是為戰(zhàn)場,但是這戰(zhàn)場并非留給凡俗的我們,這戰(zhàn)場是神為自己預(yù)備的。星空諸神們終將親自搏殺,要在這片戰(zhàn)場上決出他們自己的未來!”老師低聲說,“這一切和我們本無什么關(guān)系?!?
少女并不理解老師這番話,卻隱隱有些被打動,愣在那里思索。?
“時間到了!”老師回頭看了一眼時輪,“北辰和谷玄的對沖開始!”?
八?
呂歸塵撲了出去!?
他忽然握到了他的刀,只一瞬間,他的刀已在手中。刀柄粗糙的摩擦感如此真實。?
他沖了出去,壓住他的那人再也無法制約他的力量。力量在這個孩子的身體里盤旋、咆哮、馳騁,像是海水漲潮那樣貫注到他身體的每個角落。他的身體在獅子般的前撲中飛速生長,那雙柔軟的手上暴起筋結(jié),細瘦的胳膊上肌肉虬結(jié),背肌收縮的時候像是帆船上拉帆的棕欖被繃緊,他的雙眼暴睜,如同滴血。?
“這才對!”他在心里咆哮,“這才對!”?
刀上光如滿月,向著那些男人的后頸斬落!?
盜賊們射出了無數(shù)的箭。?
古月衣在箭雨中抬起頭,看著黑夜里星星點點的鐵光像是一陣飛撲而來的蝗蟲。李長根似乎要大笑,而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看見古月衣握到了弓。?
很多年以后,就是這個年輕的騎射手在看了戰(zhàn)友和平民的死后絕望了,在李長根滿足了自己血腥的欲望之后滿意地離開鎮(zhèn)子的廣場時,那個年輕人瘋子一樣從難以發(fā)現(xiàn)的茅屋夾縫里沖了出來,把他唯一的一支箭投向了李長根留著血腥味道的大嘴。?
古月衣抬起頭,開弓:“我可以殺你一次!我還可以再殺你一次!”?
息轅被叔叔拉了起來。?
忽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面前并沒有叔叔,他站在尚未點著的巨木堆前,身后是五百精銳。他的手緊緊地握著。?
他的手中是叔叔的劍,古劍靜都。息衍叮囑過他,任何時候,不要放開劍柄。?
姬野慢慢地張開眼睛。?
他的喉嚨微微動了動:“原來是我自己怕看你的臉啊,看到了,我才會想起你已經(jīng)死了……”?
這是一場蠱惑人心的大夢,所有人在同一瞬間醒來。他們面對著身邊長鳴的武器,這些武器如同憤怒一樣劇烈地震動著。古月衣抓著長弓追翼,忽然有些明白為何白毅要把自己的弓鄭重地交給他。?
這是楔子,刺穿無窮的掩蓋,讓人看向自己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什么是最可怕的事?不是喪尸,也不是死亡,最可怕的事是站在自己心里最深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那是每個人心底深處的鬼魅,吸取記憶而存活,卻又被強行封印在記憶的底層,不讓它露頭??墒撬荒鼙粴⑺?,也許可能被戰(zhàn)勝。?
喊殺聲鋪天蓋地而來,醒來的人無不淚流滿面。?
息衍佩著侄兒的劍,袖手在另一處據(jù)點的巨木堆前,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差不多了吧?都該醒來了。”?
喪尸已經(jīng)突破了火門的外城。他們無可阻擋,只要一具喪尸爬上城墻,它就會占領(lǐng)那一片,十幾個軍士無法擊退它。后面的喪尸卻還在不停地往上攀爬,城墻無處不是他們的進攻方位,根本無從調(diào)兵防御。?
岡無畏站在甕城的城墻上,看著外城上僅剩的軍士們絕望地以長槍戳在喪尸的身上,可那很難起作用,喪尸們僵硬的肌肉鎖住了槍尖,普通軍士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們無法刺穿喪尸的心臟。戰(zhàn)死軍士的鮮血把城頭染得鮮紅,喪尸們因為感覺到了鮮血的氣息而格外瘋狂。?
“軍人終要為國靖難?!彼鏌o表情地揮手,“不必管剩下的人了,投擲火油罐!”一百名遴選出來的大力軍士在甕城的城墻上以人力擲出了數(shù)斤重的陶罐,陶罐落到外城的城墻上碎裂,火油潑灑得無處不是,也淋在喪尸的身上。這些失去了生命的東西并沒有覺察到這種液體的危險,此時火箭已經(jīng)緊跟著射來。休國紫荊長射的射手們不曾辜負自己的盛名,比普通羽箭長了八寸的長箭準確地扎進喪尸們的身體,瞬間引燃了火油。?
外城的城頭變成了一片火海,喪尸們揮舞著手臂卻不知往哪里逃竄,中間夾雜著最后那些軍士的哀嚎。一個接一個著火的身影摔下了城墻,這么高的城墻上撲下去,無論是活人還是喪尸都沒有能再站起來的。?
“地門……地門……被突破了!”斥候狂奔著沖上甕城的城墻。?
“城門被突破?”?
“有人……有人夾在喪尸里,打開了城門!已經(jīng)有喪尸沖進了城里,還在源源不斷地進來!”?
“就像息衍估計的那樣,還是有人能夠混進喪尸里去開門的?!睂鶡o畏點頭,“準備放棄城門吧,在甕城里消滅一部分,然后放他們進城?!?
“真要放它們進城?”斥候的臉色蒼白。?
“跟這些東西作戰(zhàn),和跟人作戰(zhàn)不同。他們沒有畏懼,不會退卻,必須殺死最后一個,否則這場仗打不完?!睂鶡o畏冷冷地說,“甕城雖有地利,卻不是不可突破的,他們已經(jīng)突破了外城,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爬上甕城。太多了,我們擋不住?!?
他轉(zhuǎn)身下城,那里有他的戰(zhàn)馬,戰(zhàn)馬的全身包裹著鐵甲,直到馬蹄,這種罕見的馬甲很重,會讓戰(zhàn)馬很快疲倦,即便在沖鋒的時候也未必會采用。?
岡無畏拍了拍馬脖子:“很好!為我也著甲!”?
親兵捧上了他的鎧甲,同樣是一直保護到指尖的全套騎兵重鎧,胸口紋著風(fēng)虎騎兵特有的虎紋。只有罕見的幾處可以生產(chǎn)這樣做工精湛的重甲,岡無畏昂首而立,讓親兵們將重甲的部件一件一件套上他的身體。?
“風(fēng)虎的鎧甲,還真是好用。這樣即便我戰(zhàn)死,也能殺他幾十個!”戴上頭盔之前,岡無畏冷漠地贊嘆了一聲。?
地、水、風(fēng)、火、云、雷,六處城門連續(xù)被突破或是放棄的消息幾乎是前后腳地傳來。斥候的報馬一匹接著一匹,前一個剛剛跪在費安的面前,后面的馬蹄聲已經(jīng)傳來。?
陳國僅剩的四千多人全部背靠著新砌的工事,手持武器。為了修建這些工事,白毅下令拆掉了殤陽關(guān)中幾乎一半的民舍。這座薔薇皇帝臨終前修建來庇護萬世子孫的城關(guān),如今每一塊磚都發(fā)揮了作用,七百年前的磚依舊堅固,是建造工事的絕好材料。?
戰(zhàn)局的發(fā)展沒有出乎費安的預(yù)料,他聽到警鐘的第一時間便沖上了雷門的城墻。他想自己畢生都無法忘記所看到的那一幕,成千上萬的喪尸,它們摳著城磚的縫隙往上攀登,夜色下它們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整個蟻巢的螞蟻向著樹的高處爬去。他們手中握著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戰(zhàn)刀,它們已經(jīng)站在城外日曬雨淋很久了。守城的軍士往下砸著磚塊,又用長槍往下捅,想把它們從城墻上捅下去,可是喪尸們變得分外的矯健,它們甚至可以在城墻上迅速地平著移動來避開磚塊,長槍刺到它們的身體里也絲毫不起作用,它們往往會一把抓死槍桿,順勢上竄,揮刀切斷持槍軍士的喉嚨。?
那是一只無可抵御的軍隊,它們集結(jié)起來沖鋒的時候,十萬人上城也抵擋不住。?
“將軍!”副將的聲音顫抖著,他指向遠處。?
費安面無表情地看過去,黑色的影子密密麻麻,它們狂奔而來,卻沒有一個人大吼。他們沖鋒而來,有如離國的赤潮那樣令人戰(zhàn)栗,卻沒有發(fā)出任何人聲。這是一次沉默的沖鋒,侵吞一切活物。?
“我們怎么辦?”副將把聲音壓得極低,怕躲在工事后面的他們引起了喪尸的注意,“太多了,它們都進來了,在甕城那里沒殺掉多少!”?
“閉嘴!沒用的東西!”費安低喝,“我在想息衍他們在干什么,這頭狡猾的狐貍?!?
“快逃吧!將軍!”副將手腳無力。?
費安冷冷地看著那些狂風(fēng)一樣迅速撲近的喪尸,它們不再木然,變得不可思議的靈活和矯健,從黑暗中首先暴露出來的是它們的牙齒,森然的白,牙床卻是死朽的黑色,完全融在黑暗里,然后是灰白色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費安抽了抽鼻子,能聞見那股尸體的味道,令他想起多年前他踏進施用了尸毒術(shù)的五河城,那股味道至今不能忘記,至今他作為克服五河城的英雄入城,還能聞見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在鼻尖蔓延,也不知是不是幻覺。?
喪尸們沒有發(fā)覺它們已經(jīng)被分割開來了。它們從六門入城,像是憑著野性游蕩的獸類,進城之后只知道尋找前進的路,去尋找活物。但是整個殤陽關(guān)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變化,新筑的工事是高厚的墻壁,把一些道路封死,又刻意地留出一些缺口,從高處看去,就像是一把磚塊筑成的巨大梳子,把喪尸們梳理成小隊,不斷地向著陷阱的深處推進。?
“白毅確實是個天才,幾人能料到他會放棄了城墻來分割敵人呢?而嬴無翳分明是個沖陣的角色,如果他們易地而處,白毅守城嬴無翳攻城,那場決戰(zhàn)本來會更好看一點。”費安冷冷地說。?
他忽地起身,登上墻頭,拔劍高呼:“干掉他們!”?
“干掉誰?”副將大驚,湊近他耳邊提醒,“將軍忘了百里欽使的囑咐?我們何苦陪著白毅一起送命?”?
費安扭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相信那個姓百里的,雖然白毅更讓人討厭一些,不過至少白毅現(xiàn)在還不至于成心把我們往這些死物的刀口上送。”?
“可帝都的長公……”?
“女人!”費安冷冷地一笑。?
沖在最前面的喪尸已經(jīng)聽見了費安的吼聲,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大步?jīng)_到費安所立的高墻下,飛躍起來。躲在墻后的軍士們親眼看見這個惡鬼一樣的喪尸升起,以無可匹敵的威勢向著費安壓了下去,那張僵死的臉上露出讓人心膽沮喪的狂喜。?
那是一具尸體的喜悅!?
這個瞬間費安的劍如同離弦的羽箭那樣射出,準確地刺入喪尸的眉心。費安的手腕擰動,絞碎了喪尸的雙眼。他毫不停留地拔了腰側(cè)的短佩刀,一刀平揮,將喪尸的脖子切斷。喪尸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墻下,頭顱掛在費安的劍上。?
費安把劍鋒回收到面前,森冷地看著那個還在張大嘴的頭顱,像是嘲笑。?
“你死了一次,現(xiàn)在再死一次好了!”他用異常清晰的聲音說,每個軍士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抖劍,把頭顱扔在工事里,從墻頭躍了下去,落地時一腳把那個頭顱踩進泥土里。?
“殺!”他猛地舉劍。?
主帥的勇猛令陳國軍士忽然振作起來,所有人跟著費安大吼。他們踩著戰(zhàn)友的肩攀上墻頭,用手中的武器向下刺戳。陳國精銳的刀手們已經(jīng)把他們的單手刀緊緊捆在了長桿的末端,隔空向著喪尸的心臟和雙眼刺戳。有人把幾十支火把從墻這邊扔了過去,照亮了被工事圍繞的一片空地,火光中喪尸們撲向墻頭,軍士們咆哮著刺殺。有人被喪尸抓住腿拉了下去,幾乎是立刻被跟上來的喪尸撕碎了,而他的位置立刻有人補上。?
此時整個殤陽關(guān)已經(jīng)被一潮潮的喊殺聲充斥了,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火光飛騰,無數(shù)人影在火光中隱現(xiàn)。喪尸們把活人逼到了盡頭,而它們自己也陷入了活人的陷阱,每一處工事里都發(fā)動了進攻,到了最后死人活人都是以力量拼搏。?
費安看著天空:“要下雨了,我們?nèi)羰沁@樣死了,尸體怕是會很快發(fā)臭的!”?
九?
翼天瞻所在的據(jù)點是最高的,他在高處看下去,戰(zhàn)場像是燃燒的棋盤。?
“你們已經(jīng)列隊完畢了么?”他低聲問。?
“是!大人!”他所率領(lǐng)的五百人隊隊長回答。這是最為精銳的一隊,白毅的親兵。白毅把這支軍隊交給了翼天瞻,指著這個老人對隊長說:“現(xiàn)在開始,即便他讓你殺了我,你也務(wù)必聽從?!?
翼天瞻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仰首看著已經(jīng)密布黑云的天空,仰天緩緩張開了雙臂:“我的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再從天空里看下來吧。我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你們,可我知道你們的魂還在那里。我沒有辜負你們啊,你們犧牲自己留下我的命,我沒有浪費。戰(zhàn)爭,重新開始了。把你們的勇氣借給年輕人,心就是無盡的煤礦,開始燃燒,便永不熄滅!”?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鐵甲——依然在!”?
他的身影在這詩歌般的祈求中顯得極其高大,威嚴不可抗拒。他張開雙臂對著天空,極長極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后用盡全力吐出!他白色的胡須在這次怒吼中飛揚起來,吼聲中帶著狂烈的風(fēng)!?
五百名軍士因他的怒吼而驚駭,那像是一個咆哮的巨靈在銅鑄的巨鐘里飛射,它每一次撞擊鐘壁便有一次震裂人心的聲音擴散出去,無數(shù)次地撞擊后聲音疊加起來就要強行突破鐘壁,又像是水手在寂靜無邊的海上聽見海水深處巨龍的長吟,令人驚怖地想要膜拜,想到那太古流傳的巨大生靈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大海深處吞吐海水,仰天太息。?
周圍一切的金屬首先因為這吼聲而震動起來,無論是鐵劍還是金屬甲片,甚至釘入那些巨木的釘子也劇烈地震動著要跳出來。而后這震動傳向周圍,握劍的手因劍柄的劇烈震動而麻痹,震動沿著骨骼而下,從腿骨傳入地面。地下仿佛藏著一只巨獸般,它醒來了,以背脊用力頂著地面要鉆出來。?
翼天瞻手中的長槍發(fā)出太陽般銳烈的光芒,光色卻是鐵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隊長強忍住心里的敬畏,將點燃的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里,火焰沖天而起,此時他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他感覺到那股強烈的震動沿著他的骨骼往上而行,他的顱骨也開始震動了,靈魂仿佛要被震得離開身體。頜骨的震動令他不由自主地張嘴,用盡全身力量把肺里的氣息吐了出來。?
他咆哮了起來,還有他的四百九十九名屬下。他們再無畏懼,咆哮中他們的血脈張開,鮮血如熔巖般地在四肢百骸間流淌。?
吼聲向著四面八方海潮般散播出去,沖天的火焰顏色漸漸變化。?
“點火!點火!”呂歸塵統(tǒng)帥的百夫長大吼。?
他已經(jīng)看見高處亮起的火光了,這也是點火的信號。他剛把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里,咆哮聲貼著地面席卷而來。它所到之處風(fēng)也開始倒流,風(fēng)聲卷著吼聲,像是虛空中千萬人騎著烈馬呼嘯馳來,鐵甲錚然,劍鳴如雷。?
呂歸塵的心狂跳。他覺得眼前黑暗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張脆弱的幕布,幕布后那些太古的武士國王們從幽冥深處重新復(fù)蘇,他們再次舉起了武器,騎著戰(zhàn)馬的靈魂歸來。他們就要突破這幕布了,千軍萬馬,天地倒懸。?
暴雨、雷霆、火光、咆哮,天地之間至偉的力量在殤陽關(guān)里橫行,呂歸塵跟著放聲大吼,千萬的針在刺扎他的全身似的。?
從高處看下去,殤陽關(guān)中的火焰一一燃起,咆哮聲隨著燃燒的火而傳遞。七點火光,光色如鐵,組成了古老的圖騰花紋。?
程奎帶著一隊風(fēng)虎揮刀在喪尸中砍殺。這些是他隨身最精銳的騎兵,人馬裝配著保護全身的鍛鋼鎧甲,可以頂住喪尸的攻擊。他所駐守的工事已經(jīng)陷落,喪尸們強行推倒了新筑的墻,從缺口沖入淳國軍士中砍殺。?
看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軍士們和喪尸以血肉相搏,一個接一個倒下,程奎拔出馬刀斬斷了自己腰間的短佩刀,帶著最后的精騎縱馬出陣。每一名跟隨他的騎兵都明白他的意思,短佩刀只有將軍們佩戴,若要被俘而受辱,不如拔刀自盡。可程奎不自盡,程奎只要殺敵。?
這支縱橫砍殺的精騎驚動了喪尸們,不斷有新的喪尸向著這邊匯聚,層層疊疊地撲近戰(zhàn)馬旁,以戰(zhàn)馬的力量,也無法沖開一條路。?
程奎踢開一個撲到他腳邊的喪尸,從馬鞍上跳了下來。他振了振刀,刀刃已經(jīng)崩碎如鋸齒。他死死盯著那些喪尸們撲向他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愛駒,他要等它們狂喜地把愛駒分尸,這時候他就沖過去,在背后一刀一刀地刺穿這些喪尸的心臟。?
他戴著鐵盔,別人看不見他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有血慢慢地滴下來。?
這時候咆哮聲襲來,有如海嘯。地面震動起來,兩側(cè)的兵舍瓦片墜落。龐大的力量和咆哮聲一起到來,喪尸們感覺到了,它們已經(jīng)撲倒了戰(zhàn)馬,卻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獵物,勉強地站起來拼命地扭動身體,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身上甩開。?
“這是……這是地震么?”程奎瞪大眼睛。?
精騎們趁機突進,幾刀劈倒周圍的喪尸,把程奎的戰(zhàn)馬拉了回來。喪尸掙扎著,動作不再敏捷,沒能避開風(fēng)虎們的馬刀。?
“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出來了,有用!”程奎握緊馬刀。?
“反擊!反擊!”他舉起馬刀號令所有跟隨的人,“這就是唯一的機會!”?
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殤陽關(guān)的每一處,喪尸們向著七處燃著火光的據(jù)點發(fā)起了突擊,它們的力量迅速地從身體里流逝。它們必須在倒下之前毀掉這個秘儀之陣。而已經(jīng)被壓制的聯(lián)軍則在咆哮聲里血脈賁張,發(fā)起了絕地反擊。?
與此同時,早已候命在高處的下唐鬼蝠營武士拉下面甲遮住臉部。他們是些甲胄純黑的人,只露出眼睛和腰間銀色裝飾的匕首,整整一個百人隊。?
百夫長壓低了聲音:“記住各自的道路,尋找可疑的人,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他一揮手:“去吧!”?
鬼蝠們悄無聲息地奔入無邊無際的雨幕里,仿佛魚游在大海深處。?
十?
“北辰的力量被召喚了么?在沖抵谷玄的影響啊。這些愚蠢的天驅(qū)們,還匍匐在他們信奉的神腳下,卑微地祈求神力的施舍。”黑色的影子站在極高處,俯視戰(zhàn)火中的殤陽關(guān),“凡俗的世人?。∫盟麄兾⑿〉牧α繉股竦闹家???蓱z蒙昧遮住了他們的眼睛,分明是螻蟻一樣的生物,卻要抗拒無情的天罰?!?
他的語氣威嚴,而又帶著冰冷的嘲笑:“即便北辰之神,真的又與你們站在一處么?不過愚蠢渺小的東西,這也是你們僅能做到的了?!?
大雨淋在他的黑氅上,他套著風(fēng)帽,遮蔽了面容。他就站在北大營中的木塔樓上,白毅號令三軍的地方。北大營里原本駐扎著白毅軍團的大部,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空了,還能行動的人都被派駐在不同的工事里,這里剩下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兵營。夜太黑了,這個人站在那樣絕高的地方,身影融入漆黑的夜空中。?
他向著腳下戰(zhàn)火燃燒的城關(guān)緩緩張開雙臂,而后緊緊握拳:“戰(zhàn)斗吧!俗子們,抓緊最后的機會,見證神的力量!”?
同樣漆黑的影子單膝跪在他的身后,在大雨中一動不動。那是葉瑾,穿著那身漆黑的貼身甲胄,雨水已經(jīng)淋濕了她的頭發(fā),水珠順著身體姣好的曲線快速滾落。她在那里已經(jīng)跪了很久,等候著命令。?
男人猛一揮手:“去殺死那七個人,把他們的頭顱帶來見我。他們正在那七處火光中,他們現(xiàn)在正和亡者搏斗,不會防備暗處襲來的刀刃。你知道該怎么做,你所受的訓(xùn)練已經(jīng)足夠。這是你的機會,當你成功,我們將以自由回報你對于神的虔誠?!?
“是!大人?!?
葉瑾依舊跪在那里,低著頭。?
“你是有疑惑需要我為你解答么?”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威嚴地發(fā)問。?
“我真的將獲得自由么?也包括我父親的自由?”?
“你如此愛惜你的父親,就把他的自由也一并賜予你?!?
“他還能活下去么?”?
“愚蠢的問題!”男人低喝,“沒有看見這下面數(shù)以萬計的亡者一樣在神力的召喚下站了起來么?什么是我們所不能做到的呢?”?
“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我不想……”葉瑾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最后隱沒在雨聲中。?
“你說什么?你可明白你在懷疑神的力量?大聲重復(fù)你褻瀆神的話!”男人震怒了,大步踏上前。他太高大了,僅僅一步就走到了葉瑾的面前,在他山一樣巨大身體的壓迫下,葉瑾似乎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說……”葉瑾低聲說,“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
男人怒視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看著巨大的雨點打在她修長的脖子里,像是能打透她的皮膚。白凈的后頸里粘著一縷濕透的頭發(fā)。?
“我不想……再聽你的鬼話!”?
她猛地抬起頭,黑色的瞳孔像是藏著針一樣,有一道利光閃過。這樣狂妄的話語和這樣的眼神,黑氅中的男子也愣住了一瞬。?
葉瑾需要的就是這個瞬間,她忽地彈起,整個人倒翻,她的靴子里彈出了刀刃,在空氣里劃過巨大的弧形,切開了無數(shù)的雨點。她以身體為刀身,做了這次險毒到極致的斬切!?
空氣里留下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
葉瑾知道自己失手了,她這個動作練習(xí)過千百遍,她熟悉那種切入敵人身體的感覺??墒撬龘糁械闹皇且粔K金屬。?
她借著倒翻的力量退后了兩步,看見男人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動作仰身。這個動作幫他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避開了由下而上的一記陰刀,他的動作也是常人絕不可能做出來的,一般人后仰到那個角度,早已向后栽倒。葉瑾看著男人保持了后仰的動作一瞬,而后慢慢重新站直了。?
她來不及思考,她已經(jīng)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不過一旦開始攻擊就不能停止,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可怕。她躍起在塔樓的護欄上用力一蹬,人像是離弦的箭一樣射向那個男人,她的匕首已經(jīng)到了手中,一刀刺向男人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