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莫干以鞭柄輕輕敲打“雪漭”的脖子,這匹極西駿馬緩緩地登上山坡,迎風(fēng)抖了抖雪白的長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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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小山被稱作“忽炭”,蠻族語言中是指牧民少女的一種腰帶。這片山不高,是彤云大山一條小小的支脈,由東向西,橫亙在北都城的北面。每年春天這里的爬地菊開得最盛,嬌嫩的黃色一直延展到遠(yuǎn)處的臺納勒河邊,山形也越發(fā)的柔和起來,仿佛少女的腰肢。年少時比莫干喜歡在這一帶跑馬,馬蹄翻飛起來,黃花起落。比莫干最喜歡的一刻,就是駿馬一發(fā)力沖上山坡最高處昂首嘶鳴,那時候他會舒張胸懷猛吸一口帶著草木香的空氣,就像喝了酒一樣有些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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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此刻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野,一眼看不到頭,天空里雪片翻滾,寒風(fēng)帶著細(xì)而凄厲的嘯聲。他握著韁繩的手冰涼,腰間的鐵劍敲打在甲胄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撞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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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僅僅帶著一百人,守衛(wèi)金帳的一百名精銳武士,這些都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部下。他沒有告訴其他人他要出城,包括蘇瑪。原本他應(yīng)該坐鎮(zhèn)金帳等待決勝的消息,但是當(dāng)木黎的部下來到金帳稟報說木黎的子弟兵即將出城決戰(zhàn)時,比莫干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帳篷。帳篷外他的戰(zhàn)馬“雪漭”和一百精銳武士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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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領(lǐng)這一百人的是比莫干的伴當(dāng)班扎烈,在比莫干的伴當(dāng)中他刀術(shù)最精,也最得重用,此刻他按住刀柄,立馬在比莫干身后一步,警惕地四顧。風(fēng)雪太大了,這讓班扎烈很不安,這里距離臺納勒河也只有不到五里,接近前鋒所在的位置,很難說不會遭遇突前的朔北部小隊,這么大風(fēng)雪的天氣,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百多步遠(yuǎn),一旦遭遇,雙方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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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迎著風(fēng)雪,久久地不說話。他是看向西邊,班扎烈知道那是決戰(zhàn)即將發(fā)生的地方,可惜在這里他們什么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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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聽動靜還沒開戰(zhàn),風(fēng)雪那么大,朔北人是不是敢來可難說得很?!卑嘣叶读硕渡砩系睦涎蚱る?,灑落一片積雪,“天太冷了,還是小心身子。再說雪這么下,一會兒就結(jié)成冰殼子,我們下山時候馬蹄會打滑,不如回城等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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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三千人能打敗蒙勒火兒么?”比莫干依舊遙望遠(yuǎn)方,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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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愣了一下:“三千人?朔北部這次,怕是來了幾萬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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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木黎將軍的本隊,還有多少軍隊已經(jīng)就位?”比莫干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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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知道比莫干話里的意思。他想了想:“現(xiàn)在得到的消息,是不花剌的一千鬼弓和巴赫的一萬騎兵都已經(jīng)就位,九王的一萬六千虎豹騎、木亥陽的一萬騎兵也已經(jīng)出城,正在路上?!?br/> ?
“三萬七千人,加上木黎將軍的三千人,一共是四萬,能夠打敗蒙勒火兒么?”比莫干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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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愣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br/> ?
“北都城里能調(diào)動的軍隊有十萬人,可現(xiàn)在能用的只有四萬人。”比莫干扭頭看著班扎烈,“至少有六萬人還在北都城里屯著不動,即便這能用的四萬人,有多少能夠按木黎將軍的命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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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抓了抓頭:“說句實話,誰會聽一個奴隸的?雖說按身份木黎將軍早不是奴隸了,可是幾個貴族真把他看做貴族?木黎將軍自己都說自己是個奴隸?!?br/> ?
“我任命木黎將軍為統(tǒng)帥北都城所有武士的人,這也沒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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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低下頭,避開了比莫干的目光:“也不是說沒用,只不過讓貴族們聽木黎將軍的,總不太容易?!?br/> ?
比莫干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所以我不能呆在金帳里等消息。我得用自己一雙眼睛看著戰(zhàn)場,我得自己押著所有人上陣。木黎將軍這時候需要我站在這里,所以就算雪沒了我的頭頂,我也不能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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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拍了拍班扎烈的肩膀,轉(zhuǎn)回頭去。班扎烈看著他的后背,“主子,有句話我想說?!卑嘣要q豫了一會兒,換回了這個親密的稱呼。他從五歲起就是比莫干的伴當(dāng),一生性命都拴在這個主人身上,是死忠的部屬,也是無話不可說的朋友??杀饶僧?dāng)上大君之后,圍繞他的人多了起來,班扎烈也跟著眾人把稱呼換成了“大君”,不知不覺的就疏遠(yuǎn)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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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朋友,無話不能說?!北饶傻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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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主子現(xiàn)在是北都城的大君,草原的主人,按說人人都該聽主子的差遣??芍髯邮切碌俏唬行┦卤炔簧侠洗缶?,貴族們表面上恭敬,心里對主子可說不上順從。如今朔北部大兵壓境,哪個貴族不想保存自家的兵力?就算主子站在這山坡上看著,一道道命令發(fā)下去,他們也少不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br/> ?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很多年前,我的爺爺納戈爾轟加十六歲,打敗了東陸的風(fēng)炎皇帝。我聽說那時候風(fēng)炎皇帝手下有蘇瑾深、姬揚、李凌心、葉正勛四大名將,每一個都力敵萬人,又合東陸諸侯數(shù)十萬大軍,戰(zhàn)車頭尾相連一直綿延到天邊。而我的爺爺合青陽諸姓貴族之兵,軍令一發(fā),莫敢不從,最后以弱克強,逼得風(fēng)炎皇帝結(jié)城下之盟,那是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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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想了想,搖頭:“主子,欽達(dá)翰王那時候合諸姓貴族之兵,靠的可不只是大君的威嚴(yán)。欽達(dá)翰王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無雙的武士,而且殺戮很重,戰(zhàn)場上一人后退,則殺一人,一個百人隊后退,則殺盡一個百人隊,若是哪一姓貴族敢私自帶兵后退,則滅他的族。這法子,主子學(xué)不來的?!?br/> ?
“我知道我學(xué)不來,我不是爺爺那樣的英雄,沒有他的威嚴(yán),也沒有帕蘇爾家家傳的青銅血,我若是學(xué)了他的法子,貴族們就要對我拔刀相向?!北饶奢p聲說,“但是,我有我的法子?!?br/> ?
“主子有什么法子?”班扎烈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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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笑笑,揮鞭向西:“很快,你就會知道?!?br/> ?
不花剌努力睜大眼睛看著西面,但是風(fēng)雪太大了,他看見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即便是鷹的目光也無法穿透這片雪,同時呼嘯的風(fēng)聲充斥了整個天地,他無法憑著聽力分辨敵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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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縮回雪窠子里,強迫自己緩慢的呼吸。他不敢大口呼氣,一個人呼出的白氣也許會被風(fēng)雪掩蓋,可是三千人呼吸的大片白氣就可能被敵人提早察覺。周圍的雪窠子里藏著木黎和他的三千子弟兵,全部是步兵,所有的戰(zhàn)馬都被鬼弓武士們帶到了東南方大約兩里之外。不花剌要求留在這里和木黎的子弟兵們一起打第一陣,這樣他會掌握合適的時機向后面的鬼弓們發(fā)出進(jìn)攻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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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選擇的伏擊位置距離臺納勒河不到一里,這里的草原地勢不平,幾百個雪窠子隱沒在積雪下,沒有防備的戰(zhàn)馬可能擰傷蹄子,同時這些雪窠子也是很好的藏身地,那些堅忍的奴隸武士們把羊皮的毛面朝上搭在頭頂,遠(yuǎn)看去和雪地毫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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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覺得寒氣已經(jīng)把整個脛骨吞沒了,正要咬掉他的膝蓋。他不像那些奴隸武士穿著簡陋的鹿皮鞋,鞋子里面填滿干草,不花剌腳上是一雙高筒的牛皮馬靴,鞋子凍得堅硬,像是一敲就會碎掉。他默默地咬著牙,絲毫不動,他的哈察兒就埋在西邊不到一里處臺納勒河邊的白雪下,他不想自己那匹勇敢的馬有個懦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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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旁邊拍了拍他,遞過來一只陶罐,罐口拴了簡陋的麻繩。不花剌接過來嗅了一下,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不花剌沖那個遞陶罐給他的奴隸武士笑了笑,那個年輕的奴隸武士也沖他笑了笑,黝黑的皮膚,雪白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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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喝了一大口酒勁糙烈的粗釀土酒,覺得一股灼熱從舌根一直往四肢末端竄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慢慢恢復(fù)了流動。有人從他手上奪去了那個陶罐,那個人是木黎。這個瘦小的老人如一頭兇悍的豺狗般弓腰伏地,一邊把陶罐湊到嘴邊,一邊死死地盯著一柄刀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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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木黎隨身的幾把刀之一,他把刀幾乎全部插進(jìn)凍得堅硬的泥土里,只剩下半尺刀身和刀柄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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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的前鋒會是白狼團(tuán)么?”不花剌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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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緩緩搖頭,聲音極低:“白狼團(tuán)是狼主的珍寶,他不會輕易把馳狼放在最前面?!?br/> ?
“那前鋒是騎兵還是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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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兵,呼都魯汗統(tǒng)領(lǐng)的大隊騎兵!”木黎把陶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們已經(jīng)過河,距離這里不到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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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心中一凜,忽然看見木黎那柄刀的刀柄微微地震顫起來,發(fā)出低而銳利的蜂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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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木黎低聲喝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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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周圍聽見他聲音的幾個奴隸武士同時低聲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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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更多的人聽見了之后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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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命令以極低的聲音極快地向外傳播,每一個接到命令的武士都緩緩地拔出了彎刀,三千柄彎刀出鞘的低聲連成悠長的一片。所有奴隸武士都采取半跪的姿勢,深深低下頭,幾乎是蜷伏在雪窠子里,雙手持刀收在腰間,刀鋒斜斜地指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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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如果從正上方看過去,三千柄彎刀半埋在雪里,就像一片鋼鐵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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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會兒,不花剌也能感覺到地底出來的震動了,那震動很快數(shù)百數(shù)千倍地增大,仿佛地震,又仿佛地底有一頭巨獸用它的背脊暴躁地拱著地面要破土而出。木黎說得沒錯,那是大隊騎兵奔馳時震動了地面,那柄插進(jìn)泥土里的刀就是木黎的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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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奴隸武士都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木黎也一樣。不花剌學(xué)著做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幾乎要把他的口腔也凍裂,但是冰冷的水流過喉嚨讓他冷靜,他呼吸的白氣也被雪完全地吸收了。不花剌嘗試活動手指,他的指節(jié)發(fā)出微聲,被對面的木黎微微揮手阻止了。木黎的目光轉(zhuǎn)向那柄插在土里的刀,那柄刀震得極快,發(fā)出的蜂鳴聲卻被馬群逼近的聲音完全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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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上掠過了巨大的風(fēng),風(fēng)里帶著馬的腥臊氣,濃重得讓人反胃。那是多少匹馬?幾千匹?上萬匹?不花剌已經(jīng)無法判斷,朔北部前鋒的人數(shù)超過了他的想象,朔北武士們似乎完全沒有防備埋伏而是全軍壓上了。然而埋伏只有三千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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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深深吸氣,不再呼出。那柄刀震得幾乎要從泥土中跳了出來,鐵蹄聲仿佛就在頭頂,下一個瞬間也許馬蹄就會踩爛他們的頭,可是沒有人發(fā)出進(jìn)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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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忽地感覺巨大的黑影壓了下來!他仰頭,看著一匹戰(zhàn)馬,薛靈哥種的戰(zhàn)馬,正在四蹄騰空地從他頭頂掠過!這個瞬間他對面那個遞酒給他的奴隸武士忽然彈了起來,他蜷曲的身體展開時,就像一片彎曲的鋼,彎刀在空氣里閃動,沒入了那匹戰(zhàn)馬的腹部。戰(zhàn)馬被自己的沖勁帶著仍舊向前,奴隸武士雙手死死地握刀不動,馬血暴雨般淋在不花剌的頭上,駿馬從腹部到兩腿間,劃開一道深一尺、長四尺的巨大傷口,駿馬翻滾著倒在雪地里,大堆的內(nèi)臟從傷口里滾了出來。又一個奴隸武士起身,一刀扎透了那個被甩落的朔北武士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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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第一擊,整片鋼鐵荊棘發(fā)動了。大群的朔北騎兵同時到來,他們的陣形堪稱完美,前鋒平齊如一條直線,上百匹戰(zhàn)馬前后差不過半個馬身。隱藏在雪窠里的奴隸武士們輪次彈起,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沒。朔北武士們來不及拔刀就已落馬,而后面緊隨的人甚至看不清前面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有光閃過,隨即最前面的武士大批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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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隸武士們敏捷地閃避著后面的戰(zhàn)馬,如果被這些駿馬踐踏到,任何人都會骨骼折斷。他們讓過了一隊朔北武士之后,再次起身對空推出彎刀,又是上百匹戰(zhàn)馬被開膛破腹。此時從上空看下去,鋼鐵荊棘從雪里整齊地彈出收回,帶著低沉的“嚓嚓”聲,密集得沒有馬匹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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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從未見過這樣整齊有效的進(jìn)攻,精銳的朔北騎兵在這種戰(zhàn)術(shù)下幾乎是被屠殺。淋漓的鮮血很快在雪地上染紅了狹長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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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停下!”有人用朔北的口音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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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騎兵急忙勒住戰(zhàn)馬,他們應(yīng)該慶幸這還不是全速沖鋒,否則他們甚至停不下來,只能互相踐踏。但是他們的戰(zhàn)馬剛剛停在那些危險的雪窠附近,奴隸武士們就再次露頭,彎刀平揮。鋒利的刀刃把馬蹄一只只砍了下來,戰(zhàn)馬哀嚎著倒地,滾落在雪里的朔北武士還是被一刀割喉。奴隸武士們的刀術(shù)簡單有效,他們不會把多余的砍殺浪費在失去戰(zhàn)斗力的敵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機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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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過去!踩過去!”又有人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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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騎兵們給戰(zhàn)馬加鞭,這些戰(zhàn)馬躍起踩向了雪窠里。這一次他們有了防備,朔北人都是好騎手,朔北部的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馬,踐踏進(jìn)攻立刻取得了效果,不花剌親眼看見一名奴隸武士剛剛推出彎刀,刀就被朔北武士俯身揮刀給隔開,隨即他的戰(zhàn)馬踩爛了那個奴隸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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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戰(zhàn)馬取得了短暫的勝利,卻落入了雪窠里,落地時馬蹄歪了一下,影響了它的速度。這個瞬間對于不花剌來說已經(jīng)太長,他張弓發(fā)箭,洞穿了朔北武士的頭顱。更多的戰(zhàn)馬落入了雪窠里,運氣不好的直接擰傷了馬蹄,奴隸武士們半身埋在雪里避過踐踏之后,立刻撲上去揮砍馬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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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吼叫和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鮮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獸在冰天雪地中狩獵另一群野獸。不花剌張弓發(fā)箭,再張弓發(fā)箭,鮮血在他的臉上結(jié)冰,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具射箭的機器。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戰(zhàn)場,在這里停下一瞬間就會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斷地?fù)]動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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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萬人的騎兵大隊被死死地?fù)踝×?,再不能推進(jìn)分毫。神駿的戰(zhàn)馬在這些奴隸武士們面前沒有用武之地,朔北部的武士們陣形散亂,有些策馬踐踏,有些下馬步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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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駿馬跳得極高,兩只前蹄對著不花剌的臉筆直地踩落。不花剌毫不閃避,也無需瞄準(zhǔn),仰頭拉弓,一箭射出,從馬腹部鉆了進(jìn)去,穿透馬的身體,狼牙箭頭從朔北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來。那名武士還沒來得及拔箭,一個瘦小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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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右手一柄彎刀,左手提著狼鋒刀,筆直地站在不花剌面前。他看著不花剌,滿臉鮮血流動,眼里閃著兇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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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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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攻?”不花剌看著木黎。以三千人對上萬騎兵,埋伏成功已經(jīng)是幸運,他們本沒有進(jìn)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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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進(jìn)攻會死在這里,我們還要拖更長的時間?!蹦纠枵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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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進(jìn)攻的結(jié)果,但是他們現(xiàn)在必須從士氣上壓倒敵人,否則遲早會被消耗光,不花剌用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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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斡勒!”木黎猛地跳出雪窠,卸去了包裹狼鋒刀的小牛皮,揮刀指天咆哮,“進(jìn)攻!進(jìn)攻!進(jìn)攻!是時候讓朔北的群狼試試我們青陽豹子的牙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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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候了!”不花剌也大吼著跳出雪窠,弓弦崩響,一道漆黑的箭影近乎筆直地射出,貫穿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名朔北武士的胸膛。羽箭帶著他倒栽下馬鞍,失去了主人的戰(zhàn)馬從不花剌身邊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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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奴隸武士和他們一起跳出了雪窠,每個人都沐浴在鮮血里,高舉彎刀大吼:“進(jìn)攻!進(jìn)攻!進(jìn)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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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般的聲音震驚了每一個朔北武士,他們已經(jīng)心驚膽戰(zhàn)了,現(xiàn)在又看著不知多少人從雪里爬出來,一個個仿佛從地獄里爬出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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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從背后拔了他最右下方的一支箭,張滿弓射向天空。箭帶著凄厲可怖的鳴聲竄入天空,消失在茫茫飛舞的大雪里,就像一個被釋放的兇魂。那是他的“鳴骸鳥之箭”,在最危急的時刻召集所有鬼弓武士的箭,很快一千名黑衣射手就會用奪命的箭覆蓋這片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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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用弓箭!會傷害到你的同伴。”木黎從他身邊閃過,把手中一柄彎刀塞在不花剌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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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不花剌微微愣了一瞬,他并不看低這些奴隸武士,但他是鬼弓的首領(lǐng),他的同伴只是那些黑馬黑斗篷的鬼弓武士,他很少把其他人看做戰(zhàn)場上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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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傳來了鐵器裂風(fēng)的聲音,不花剌不假思索,猛地低頭,旋身推出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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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從朔北武士的心口里狠狠地拔出腰刀,灼熱的鮮血潑灑在他的臉上,他的手按在那名死去的武士臉上用力把尸體推了出去。他的身邊,成百上千的奴隸武士從雪窠里爬出來,揮舞戰(zhàn)刀撲向血肉飛濺的戰(zhàn)場,千萬人的呼吼聲把整個世界化作一個咆哮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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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微微打了一個哆嗦,但是已經(jīng)不容他想什么了。海潮般的敵人撲上,不花剌低吼著踏上一步,揮刀斬在一名朔北武士的頸根,雙手握刀全力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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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忽炭山以南一里,茫茫雪野中,六支騎兵大隊結(jié)成六個巨大的方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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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陣前,執(zhí)旗的武士策馬而立,風(fēng)卷大旗呼啦啦作響。他們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上萬整裝待發(fā)的騎兵,這些精銳武士站在沒到小腿的積雪里,緊緊地挽著他們的戰(zhàn)馬,人和馬呼出的白氣如一片濃霧在方陣上升起,幾萬個青壯的男人和幾萬匹雄峻的戰(zhàn)馬,他們湊在一起的體溫足以怯退風(fēng)雪帶來的嚴(yán)寒。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站了很久,還沒有得到進(jìn)擊的命令,武士們默默地站著,雪積在他們的熟銅盔和黑色的鍛鐵甲片上,馬兒低聲打著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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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的六支騎兵精銳,分別隸屬于九王厄魯·帕蘇爾,莫速爾家的巴赫、大風(fēng)帳的木亥陽,以及合魯丁、脫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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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胖大的身體跨坐在一匹火紅色的駿馬上,瞇著眼睛看向西面,緩緩地喝著熱茶。他喜歡這種東陸來的飲料,產(chǎn)地在宛州的山中,據(jù)說那里終年云霧籠罩,所產(chǎn)的茶葉投入熱水會散發(fā)出霧一樣的蒸氣。從遙遠(yuǎn)的東陸運到這里,每一片茶葉的價格是等重的白銀,但價格對于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而言并不是問題,在茫茫的雪野里裹著貂氅喝這種茶讓他感覺到一份尊貴和愜意,就像那些東陸貴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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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騎兵海,看不到盡頭。當(dāng)這些騎兵沖鋒時,他們會匯聚成摧毀一切的鐵流,但是現(xiàn)在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壓制在這里。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滿意于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從。他的命令是任何一個人一匹馬不得超過前面那個持旗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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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風(fēng)卷著戰(zhàn)場的咆哮和哀嚎而來,風(fēng)里有著濃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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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厭惡地皺眉,這血腥氣污染了茶的清香,他把昂貴的瓷杯帶著剩下的半杯茶一起扔向雪地里。馬后煮茶的奴隸急忙上前把杯子撿了回來,緊緊地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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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焙萧敹〖易宓闹魅藬[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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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zhuǎn)頭看向自己背后的百夫長:“前面的戰(zhàn)況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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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分出勝負(fù),不過朔北部的大隊還在過河,木黎沒有支援,堅持不了太久。”百夫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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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克勒和斡赤斤的騎兵還都沒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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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剛才尊貴的脫克勒家族主人派來一個使者,問我們是否會進(jìn)擊,我回答說我們還在等待最好的戰(zhàn)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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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們想讓我們的武士為他們敞開通向勝利的路么?九王、木亥陽和巴赫的騎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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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都沒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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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沉吟了一會兒,冷笑:“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么要選這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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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簇?fù)碇粋€人,“青陽之弓”厄魯·帕蘇爾按著劍柄向西眺望,鐵青色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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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一遍,尊貴的合魯丁家族主人是如何說的?”他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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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么要選這個時候?”跪在他馬后的年輕人用惟妙惟肖的語調(diào)說,他記性很好,一個字都沒有差錯。他的牛皮鎧甲肩上烙印著合魯丁家族的猙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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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又笑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對茶很有品味,對戰(zhàn)場的判斷也令人贊嘆。是啊,他說得沒錯,會有人忍不住的。年輕人總是少一點耐心?!?br/> ?
他忽地收起了笑容,揮手指向天空:“傳我的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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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武士從他背后閃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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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武士們原地活動一下,好好休息,這么大的雪,不要凍傷了手腳?;⒈T是青陽的驕傲,我不希望他們?nèi)魏我粋€人有不必要的損傷?!?br/> ?
“是!”武士接到命令,翻身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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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看了那個跪在他背后的年輕人一眼:“就這樣,趕快回到你尊貴的叔叔身邊去吧,別讓他懷疑你什么。老人家年紀(jì)大了,總是多疑的?!?br/> ?
“領(lǐng)九王的令!”年輕人站起身來,跳上一匹戰(zhàn)馬,向著合魯丁家族騎兵大隊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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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冷的天,我也想喝點茶啊?!本磐蹩粗贻p人的背影,淡淡地說,手上卻無聲地握緊了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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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邊,一萬六千名武士松懈下去,活動四肢,搓著手在原地踏雪,原本繃緊的空氣松動了,然而每個人都帶著一點點困惑的神情。武士們不知道為何得到這樣的命令,他們隱隱聽到西面?zhèn)鱽淼暮皻⒙?,那風(fēng)仿佛來自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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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莫速爾的兒子匝兒花·莫速爾從側(cè)面盯著父親的臉,揣摩著他的神情變化。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巴赫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個矮小精悍的男人始終是這樣,一張臉仿佛一塊鍛打出來的生鐵般堅硬,匝兒花甚至覺得父帝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因為雪花已經(jīng)在他濃重的眉毛上堆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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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飛馬而來:“木黎將軍親自在前線作戰(zhàn),已經(jīng)阻擋了朔北部騎兵大隊地推進(jìn)!我軍三千步兵,一千鬼弓,敵軍大約騎兵三萬人。已經(jīng)渡河一萬人,后面的仍在渡河?!?br/> ?
“敵人的陣形是什么?”巴赫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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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陣形分散,前軍一萬人正和木黎將軍的本隊混戰(zhàn),后軍擔(dān)心冰面開裂,渡河很慢,前軍和后軍已經(jīng)斷開?!?br/> ?
“三千人,就算有不花刺的鬼弓支援,也撐不了太久?!卑秃粘了剂似蹋従彴纬鲩L刀,“全軍輕裝!突襲!繞到敵軍背后,和木黎將軍兩面夾擊,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吃掉朔北部前軍的一萬人,要快!否則敵軍大隊渡河成功,我們又會被兩面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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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大隊正在渡河,如果我們改為在河岸阻擊,敵軍損失會更重?!痹褍夯ㄕ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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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搖頭:“先匯合木黎將軍,靠著勇氣和一時的僥幸支撐,木黎將軍無法支撐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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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如果我們不能快速吃掉敵人前軍,而被腹背夾擊,我們可能全軍覆滅。莫速爾家的全邵精銳都在這里,木亥陽、九王和幾個大家族的家主都沒動,我們真要先動么?”匝兒花猶豫了一下,靠近父親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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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有人先動?!卑秃盏劦卣f,“有些貴族覺得他們不必在這個時候冒險救援,那是他們的事情?!?br/> ?
“又有哪個貴族真的愿意耗費自己的兵力去救一個老奴隸?”匝兒花低下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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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對,我的兒子,木黎將軍以前是一個奴隸?!卑秃拯c了點頭,“可如果一個奴隸靠著三千徒步的人能夠擋住敵人的萬人大隊,我們這些被稱作貴族的人,帶著一萬刀盔完整的騎兵。又有什么理由在后面觀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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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匝兒花抬起頭,從那淡淡的話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私心讓父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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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匝兒花,等到有一天你獨自帶兵打仗,你就會明白我的作法。在戰(zhàn)場上,你總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氣,令你陷入絕境仍能揮刀死戰(zhàn)?!卑秃张牧伺膬鹤拥募琪?,“木黎在等我,我知道?!?br/> ?
靜候在雪地里的騎兵大隊中,忽的有一隊全軍上馬,六支騎兵都被驚動了,那支騎兵迅速地整頓隊伍之后,把馬鞍上的糧食和雜物拋進(jìn)雪地里,一萬人整齊地拔出馬刀。他們每個人只帶一匹馬、一柄刀、一張弓、一袋箭,帶馬沖入了濃密的風(fēng)雪里。他們原先駐扎的地方,只剩下雜亂的腳印蹄印,和各色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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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速爾家的騎兵出動了!”斥侯飛馬進(jìn)入虎豹騎的大陣中央,跪在九王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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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沒有錯信巴赫啊,”九王淡淡地笑,揮揮手,“知道了,就這樣?!?br/> ?
朔北部的騎兵正高速渡過結(jié)了堅冰的臺納勒河。可那些雄駿的薛靈哥種戰(zhàn)馬沒有機會全速奔馳,它們一踏上臺納勒河?xùn)|岸的土地,立刻被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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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渡河的朔北武士們提著戰(zhàn)刀,渾身的熱血有如沸騰,期待著進(jìn)入地獄般的殺人場,可他們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是上萬匹戰(zhàn)馬擁在一起,馬頭和馬臀相接,互相擠壓。他們根本沒有機會上前,前面的人還不斷地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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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有三千人,可這些青陽奴隸武士如同三千枚扎在陣地里的鐵釘,釘死了朔北鐵騎的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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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投入作戰(zhàn)的僅有最前方兩三千名朔北武士,他們吼叫著驅(qū)策戰(zhàn)馬、揮舞戰(zhàn)刀,試圖把雪窠子里跳出來的那些可惡的奴隸殺死。他們原本擁有遠(yuǎn)超過“孛斡勒”的鎧甲和神駿的薛靈哥種戰(zhàn)馬,步戰(zhàn)的武士在他們眼里是一腳可以踩死的螞蟻。但正是這些螞蟻,在他們戰(zhàn)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閃動,在逼近的瞬間揮舞戰(zhàn)刀,要么斬斷馬腿,要么斬斷人腿,每一個都兇猛如豺狗,飄忽如鬼魅。朔北武士們焦躁而憤怒地?fù)]砍多數(shù)都落空了,他們最初的驕傲漸漸變成了恐懼,他們有種強烈的感覺,世界顛倒了,他們原來是獵人,但如今變成了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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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那些漆黑的羽箭,從兩翼不斷地投射過來,幾乎每一支箭都準(zhǔn)確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朔北部武士也會在馬上放箭,他們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可是高速騎行的時候,劇烈起伏的馬背會讓所有弓箭都失去準(zhǔn)頭,這時候武士們只能拉滿弓向前發(fā)射,只求投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墒菍τ谀侨汉谝碌纳涫侄?,每一枚羽箭都是寶貴的,他們親手削制這些弓箭,制箭的時候向盤韃天神祝福,愿風(fēng)的力量被加持于這些箭上。這些箭,每一枚都是用來品嘗敵人血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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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名黑衣射手分為了兩隊,踏著雪塵高速奔馳而來,他們的隊形是帶著一線長弧,仿佛一柄斬向朔北軍側(cè)翼的長刀。朔北武士們尚未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們在顛簸的馬背上張弓搭箭,五百枚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時離弦,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馬。當(dāng)后面的朔北武士舉起蒙著牛皮的小盾試圖抵擋時,黑衣射手們把弓指向了天空,這一次他們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遠(yuǎn),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后向著朔北軍中央墜落,又是上百人落馬。那些黑羽箭覆蓋的范圍異常得集中,不過直徑五十步的一個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沒有任何人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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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朔北部的精銳試圖出陣劫殺對方的騎射手時,這些騎射手已經(jīng)鞭策戰(zhàn)馬在雪地中走出一條大弧,從兩側(cè)迅速地脫離了戰(zhàn)場,只把飛揚的雪塵留給朔北武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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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這些黑衣射手便再次出現(xiàn)在兩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過來。他們的襲擾比正面那些兇猛如野獸的奴隸武士更加危險,更多的朔北武士們沒有死于彎刀,而是死于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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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弓!鬼弓!”百夫長嘶聲咆哮著,“舉起盾牌!所有人!舉起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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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憶起青陽還有這支秘密的軍隊,他沒有想到這支軍隊會在開戰(zhàn)之初就被投入戰(zhàn)場,更沒有想到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強大的力量。他自己剛從馬鞍上摘下盾牌,一支黑色的羽箭已經(jīng)迎面而來,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護(hù)自己的咽喉。他聽見低微的悶響,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隨即他感覺到喉嚨間灼燒般得痛,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向著雪地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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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嚨,狼牙制成的箭鏃從他后頸露出一個指節(jié)長的銳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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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人落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兩翼組成的長刀陣形對陷入混亂的朔北大軍反復(fù)斬?fù)簟?br/> ?
不花剌把彎刀插進(jìn)雪地里,倚著刀柄喘息,兩側(cè)的奴隸武士立刻補上去掩護(hù)了他的空檔。不花剌大口地吸氣,劇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領(lǐng)袖,不想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奴隸武士已經(jīng)被馬蹄踩進(jìn)了雪地深處,他向著任何方向走一步都會踩到敵人或是同伴的尸體,他在心里對自己大喊說現(xiàn)在只需要作戰(zhàn),不能休息,絕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認(rèn)在近身格斗上,他遠(yuǎn)遠(yuǎn)不如這些由木黎親手訓(xùn)練的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懼,同伴倒下了他們不去救護(hù),只是撲向下一個敵人;自己受傷了他們也不哀嚎,不花刺親眼看見一個被砍斷了胳膊的年輕奴隸帶著血花撲倒在雪地里,隨即他狠狠地含住一口雪,同時解下自己腰間的牛皮帶子把斷臂纏起來以免失血。他含著那口雪再次站了起來,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樣撲向了下一名敵人,他又砍落了兩個朔北騎兵,直到他被一桿槍洞穿胸口,他才把那口雪合著鮮血吐向空中,無力地倒在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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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刺低下頭,看著自己那柄彎刀的刀口已經(jīng)崩得滿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輕的奴隸武士其實也和他一樣,體力即將耗竭,戰(zhàn)刀近乎崩碎。他們這樣的戰(zhàn)術(shù)是豁出性命的戰(zhàn)術(shù),現(xiàn)在他們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但是他們的生命力即將耗盡,那時候被壓在后面的大隊騎兵沖過來,會在一瞬間吞沒這支脆弱的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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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多少朔北武士?還能堅持著揮刀多久?高傲的青陽騎兵會不會來救這些瀕臨死亡的奴隸?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合讓不花刺渾身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看見一柄長刀從上方直劈下來,帶著鬼泣般的嘯聲。他右側(cè)那個奴隸武士上前一步,橫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兩刀相交,奴隸武士的彎刀微微一震,崩斷了。朔北武士提起戰(zhàn)馬,隨著戰(zhàn)馬馬蹄落下,他借力再斬,一刀把那個奴隸武士的頭顱從中央劈成兩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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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般的狂嚎和暴怒籠罩了不花刺的內(nèi)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迎著刀鋒前撲。那柄刀斬到他肩頭的瞬間,他揚手抓住了那個朔北武士的手腕,鎖住了那柄長刀,隨即他破損的彎刀在空中劃過肅殺的弧線,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來。不花刺再踏進(jìn)一步,全力把彎刀貫穿了朔北武士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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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了那個倒在雪地里的奴隸武士,看著他年輕的臉裂成兩半,睜大的眼睛里再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他僅有時間看一眼,他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們再次撲到,他竭力想靠著這一瞬間記住那個奴隸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只是一種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轉(zhuǎn)身,撲向前方,他沖上去,和那些奴隸們并肩揮刀,并肩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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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不到疲倦了,也感覺不到肩上傷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時候這支軍隊的力量會耗盡,他想這就是這些奴隸截士的生存法則:只要活著,就繼續(xù)揮刀。和父親曾教導(dǎo)他的一模一樣,不花刺甚至覺得喜悅。他知道這些奴隸武士們?yōu)槭裁床痪戎鷤吡?,因為他們的生命是一體的,就像剛才那個奴隸武士用自己的命換了不花刺的命,不為什么原因,只是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殺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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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最后一個人還活在戰(zhàn)場上,這支軍隊就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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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花喇剛要轉(zhuǎn)身掙脫,看見了木黎半邊蒙著鮮血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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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突前了,巴赫的騎兵正在接近我們,他們到的時候,我們向兩側(cè)散開,讓巴赫正面沖一下敵人?!蹦纠枵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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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來了么?”不花喇的殺氣稍稍平復(fù),感覺到身體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幾乎就要軟軟地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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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抖了抖狼鋒刀上的血:“貴族里我相信巴赫·莫速爾?!?br/> ?
最前面的奴隸武士中忽然出現(xiàn)了波動,他們原本壓迫著朔北騎兵不斷地后退,但是這強烈的攻勢一時間被遏制了。幾乎是在同時,不花刺聽見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遠(yuǎn)處山巔的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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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刺立刻看向吼聲傳來的方向。木黎矮小,目光不能越過眾人的頭頂,旁邊的奴隸武士立刻蹲下,讓木黎登上他的肩膀。兩個人同時抽了一口冷氣,同時前面的奴隸武士開始向后緩緩地撤退,他們對面的大隊朔北騎兵并不追擊,而是緩緩地散開,讓出了一條巨大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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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咆哮的巨獸出現(xiàn)在朔北部的騎兵大隊中,它足有三人高,渾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鐵釘組成的甲胄中,頭上六枚磨得發(fā)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鐵包裹起來,一個巨大的鐵面整個罩住了它的頭部,只露出紅得如火炭的雙眼。它被鐵鏈?zhǔn)`著,十二個精壯的朔北武士向著各個方向拉扯這些鐵鏈,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蛇@野獸顯然已經(jīng)興奮起來了,拼命地甩頭,四腳踏地,身體劇烈地前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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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撤!后撤!”木黎舉刀,大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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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隸武士們加速后撤。幾乎是同時,十二個朔北武士放開了鐵鏈,那頭野獸終于擺脫了枷鎖,狂吼了一聲,低下頭,六枚尖角向前,向著奴隸武士們狂奔而來。朔北武士們?nèi)w后撤,只有一名負(fù)責(zé)拉住鐵鏈的武士沒能及時閃開,被一截鐵鏈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幾十步才自己掙脫出來,帶著滿身冰雪,掉頭往回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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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野獸的出現(xiàn),讓在場的所有人所有戰(zhàn)馬都顯得渺小細(xì)弱,它奔行起來如同一架滿是鐵刺的巨型戰(zhàn)車,震動著大地,雪塵揚起到兩人的高度。不花剌很快意識到這危險遠(yuǎn)比他想的更大,那野獸奔跑的速度勝于駿馬,大約萬斤的體重會把任何和它正面相撞的人拍成肉泥,何況還有那些如同長槍的角和甲胄上兩尺長的鐵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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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戰(zhàn)錘’,發(fā)瘋的‘戰(zhàn)錘’?!蹦纠璧吐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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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不花剌低聲重復(fù)了這個名字,深深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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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傳說中的名字,在整個蠻族對抗東陸風(fēng)炎皇帝的戰(zhàn)爭中,朔北部和青陽部還是朋友的時候,朔北部曾從北方送來這種巨大的六角牦牛作為援軍。它們和殤州夸父馴化來騎乘的六角牦牛同宗,但是朔北的牧人們并不想讓它們變成溫順的坐騎,他們挑起野獸天性中兇悍的一面,令它們?yōu)榱饲笈蓟ハ鄽垰?,選擇最好斗的幼崽養(yǎng)大,用鐵鏈緊鎖它們的脖子,又用帶鐵刺的鞭子抽打它。被這樣養(yǎng)大的六角牦牛是兇猛的魔鬼,聞見血的氣息會像食肉的猛獸那樣興奮,它們被送到最危險的戰(zhàn)場上,為騎兵沖開一條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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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和不花剌也立刻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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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無法和戰(zhàn)錘比速度,這頭兇獸很快追上了撤退中的奴隸武士。閃電般的速度使得它輕易地用尖角挑起了幾名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的胸口被碗口粗的角刺穿,仿佛戰(zhàn)利品一樣掛在上面。幾名奴隸武士向著兩側(cè)散開,在奔跑中忽的停頓,向后翻滾,同時貼地?fù)]刀。他們試圖用這種對付戰(zhàn)馬的方法來對付戰(zhàn)錘,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彎刀砍在戰(zhàn)錘的腿上,根本不能破入,這頭野獸的腿被一層堅韌的黑色角質(zhì)覆蓋到膝蓋。勇敢的年輕人隨即被戰(zhàn)錘的蹄子踩成了一攤無法分辨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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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全然不受阻攔,在奴隸武士中肆意地穿梭,它因狂奔而越發(fā)興奮,狂吼著昂起頭來,鮮血沿著它的角滴落到鐵面上,這新鮮的血腥氣讓它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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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它到雪窠里去!”木黎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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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戰(zhàn)錘追逐的奴隸武士們立刻向著最大的雪窠奔跑,臨近雪窠的時候,他們向著左右分散,戰(zhàn)錘無法分辨被積雪覆蓋的雪窠,它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推動著前進(jìn),忽地踩空,陷入了兩人深的雪窠中,只露出巨大的黑色背脊。它暴烈地掙扎著,卻找不到地方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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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它!”木黎再次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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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和奴隸武士們一起奔向那個雪窠,他距離那個蒙著甲胄的黑背還有十步的時候,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吼叫。仿佛火山噴發(fā)一般,整個雪窠里的積雪向著天空飛起,那頭兇獸用盡全力躍了起來,發(fā)瘋般擺頭,把掛在尖角上的那些尸體拋向天空。大片的冰雪塌陷,靠近戰(zhàn)錘的十幾個奴隸武士全部被卷入了雪窠里,隨即落下的雪塊砸在他們的身上。那頭兇獸再次落入雪窠,吼叫著,肆意踐踏著,充滿了虐殺的喜悅,把人的血肉和冰雪一起踩成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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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拖著不花刺,一邊后退,一邊扭頭去看不遠(yuǎn)處的雪窠中,他親手訓(xùn)練出的年輕人們正在哀嚎,那頭野獸快意昂首刨蹄,渾身濺滿了那些年輕人的血漿。他緊咬著牙齒,頜骨處的肌肉凸起刀鋒般的一條,眼角微微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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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留下那東西,”木黎停下腳步,“否則它還會擋住巴赫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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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我?!辈换ù贪蜒恫逶诤笱?,拔出了負(fù)在背后的硬弓,試了試弦。新的弓會略略影響他的準(zhǔn)頭,不過這不是問題,他是“鬼弓神箭”不花刺,他可以在百步外以一箭同時洞穿一頭狼的兩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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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鬼弓跟我來!射瞎它的眼睛!”不花刺從一名鬼弓那里牽過一匹戰(zhàn)馬,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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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名鬼弓武士立刻向他靠近,這里僅有這二十名鬼弓,剛帶著戰(zhàn)馬從后面增援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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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弓箭不管用,即使你射瞎了它的眼睛,憑著氣昧它還會在我們的陣地上橫沖直撞?!蹦纠枥×瞬换ù棠瞧?zhàn)馬的挽具,“必須殺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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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著身后揮手,一名奴隸武士帶著透骨龍走到木黎的身邊。此時戰(zhàn)錘再次躍出了雪窠,向著四面散開的奴隸武士們沖去。木黎望著它的背,默默地把一柄又一柄的刀插入透骨龍馬鞍上的刀袋,他還剩下四柄刀,他用力地握了每一柄刀的刀柄,隨即翻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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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策馬擋在木黎前面:“木黎將軍是大君欽點的領(lǐng)軍大將,你如果有損,會影響全軍的士氣。如果要沖鋒陷陣,可以由我這樣的年輕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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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你要學(xué)會戰(zhàn)場的規(guī)則。即使你將來指揮十萬鐵騎兵,仍有些時候,你得自己握緊刀柄殺出一條路的!你是領(lǐng)軍的大將,所以這件事只能由你親手來做!”木黎低聲說,以眼神令不花剌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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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矛!”木黎對著后面的奴隸武士們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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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百個奴隸武士立刻向著他靠攏,拔下插在背后的投矛扔在雪地里,這些矛用輕木制成,前面有一枚一尺半長的鐵刺,是簡單而有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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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你們中的九個人!”木黎對著那些奴隸武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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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隸武士們互相對視,很短的時間里,他們用眼神決定了他們中最精于投矛的九個人,這九個人走出了隊伍,后面立刻有人牽了戰(zhàn)馬上來。不用木黎下更多的命令,九個奴隸武士每人取了十支投矛,翻身上馬,最后十支投矛被木黎從馬鞍上翻身撈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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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藥?!蹦纠枵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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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奴隸武士從鹿皮鞋的側(cè)面摸出了黃銅的細(xì)筒,其中一人摘下頭盔扔在雪地里。奴隸武士們把這些細(xì)筒打開,把里面青綠色的粉末傾倒在頭盔中,而后十幾個人走近頭盔,出乎不花剌的預(yù)料,他們解開了腰帶向著頭盔中撒尿。尿液融化了那些粉末,變成令人不安的青綠色,木黎和騎馬的九名奴隸武士都把投矛的鐵刺浸泡在里面,他們把鐵刺提出來,表面己經(jīng)被嚴(yán)重地腐蝕了,蒙上了一層青綠色的銹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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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人舉起投矛在空中碰撞,青綠色的液體滴落在皚皚白雪中。而后他們一同策馬,奔向了戰(zhàn)錘。戰(zhàn)錘似乎意識到危險正從它的背后逼近,它在狂奔中猛地停下,四蹄分開穩(wěn)穩(wěn)的站住,火炭般的眼晴看看向它逼近的十匹馬。木黎率領(lǐng)的十個人在距離它只剩下十步的時候忽地分開馳向兩側(cè),戰(zhàn)錘擺動頭部不知該注意哪一側(cè)的敵人時,十個人同時向它擲出了投矛。那些投矛瞄準(zhǔn)的都是它的眼睛,那是它最大的弱點,戰(zhàn)錘擺動頭部,試圖以尖角撥開那些投矛,但是仍有一些投矛命中了它的鐵面罩,發(fā)出轟然的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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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輪的十支投矛再次被投向了戰(zhàn)錘,這一次瞄準(zhǔn)的是它仿佛薄弱的頸部。那里僅僅被牛皮和鐵釘?shù)募纂懈采w,只要能夠傷到它頸部的血管,鐵刺上的毒藥就會進(jìn)入它的心臟。戰(zhàn)錘全力扭動身體,絕大多數(shù)的投矛只是刺穿甲胄淺淺地劃破了它的表皮,然而立刻被甩開了,僅有一支綴在它身體里沒有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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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狂怒地嚎叫起來,似乎那毒藥強烈到使它劇痛了。它猛地前突一步,最后一名奴隸武士未能從它的身邊逃離,被撞得連人帶馬翻倒在雪地中,立刻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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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心里一沉,他知道木黎已經(jīng)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當(dāng)戰(zhàn)錘知道那淬毒的投矛有多么危險之后,它會更加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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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黎帶著他的子弟兵們掉頭回來,再次向著戰(zhàn)錘擲出投矛。這些精選出來的奴隸武士不愧是使用投矛的好手,他們兩腿夾緊了馬鞍,完全松開韁繩,雙手交替投擲,不花剌聽說過這種來自東陸的投擲方法,這樣同樣的人數(shù)就可以一次擲出雙倍數(shù)量的投矛,是步兵對付大隊騎兵的好辦法。戰(zhàn)錘畏懼密集的投矛,不斷地擺動身體來把命中它的投矛彈開,它的皮膚本身也如鞣制過的老牛皮一樣堅韌,只有正面刺入的投矛才能穿透。這一輪更多的投矛命中了戰(zhàn)錘的頸部,毒液進(jìn)入了這頭兇獸的血液里,但是并未使它虛弱,反而更加瘋狂。它沉重地喘息著,黑色的鐵面下,雙眼緊緊地盯著木黎所帶的十匹馬,這些戰(zhàn)馬在雪地里兜了一個大圈,第三次向它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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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看見戰(zhàn)錘忽然前蹄離地,在地面上重重地頓了一下,雪塵揚起一直到它的腹部。他打了個哆嗦,覺察到戰(zhàn)錘的用意,那一刻,這頭兇獸的眼睛里閃過兇暴至極的光焰,那是野獸對準(zhǔn)獵物出擊時才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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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后!”不花剌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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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木黎帶領(lǐng)奴隸武士們從戰(zhàn)錘身后逼近,再次擲出了投矛。戰(zhàn)錘沒有再閃避,它承受了這一輪攻擊,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前蹄騰空,整個人立起來。這時候它足有五個人的高度,僅靠著兩條有力的后腿支撐,對于處在它正下方的木黎而言,戰(zhàn)錘遮蔽了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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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向前撲去,壓上全身重量,兩只前蹄猛地踏地,鼻孔中沖出兩條白色的氣柱。就像是一場地震,周圍的人隱約覺得地面也發(fā)出近乎碎裂的聲音,周圍數(shù)十步內(nèi),大片的積雪被震飛起來,把戰(zhàn)錘自己也遮蔽了。木黎的隊伍立刻被雪吞沒了,對于在戰(zhàn)錘身邊的十個人,眼前所見仿佛一場雪崩。不花剌只能看見最靠外的一名奴隸武士從馬背上跌落,那匹矯健的戰(zhàn)馬被震得離地飛起,斜斜地落地,折斷了腿骨。而距離戰(zhàn)錘最近的人,受到的沖擊只會更大。戰(zhàn)錘再次使用了在雪窠里的戰(zhàn)術(shù),在雪塵還未落下之前,它跳躍著,四蹄在周圍高速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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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上!”不花剌大吼,帶著二十名鬼弓沖向戰(zhàn)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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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的身體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躍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似的,這東西不甘地嚎叫起來。雪塵漸漸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馬的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中至少有七人幸存下來,他們拉住了戰(zhàn)錘身上垂下的鐵鏈,朔北武士就是用這些鐵鏈來控制戰(zhàn)錘的。七個人合力把戰(zhàn)錘拉得在原地打轉(zhuǎn),鐵鏈繃得筆直,似乎隨時會斷裂。戰(zhàn)錘瘋狂地擺動頭部,但是那些危險的尖角都無法頂?shù)脚`武士們,這些鐵鏈的長度原本就是計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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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瘦小的人影忽然從戰(zhàn)錘面前的雪地里竄出,他提著一根投矛,在雪地里狂奔,正面逼近戰(zhàn)錘。那是木黎,他迎著戰(zhàn)錘的尖角撲上。戰(zhàn)錘立刻低下頭迎擊這個敵人。木黎沒有擲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貼地滾身,閃到了戰(zhàn)錘的腹下,六角牦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長達(dá)十?dāng)?shù)尺,一直拖到雪里,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樹藤,木黎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牦牛低頭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長長地哀嚎了一聲,奮盡全力掙扎,七個奴隸武士拉不住鐵鏈,滾倒在雪里。六角牦牛昂起頭,長角對著天空,不花刺這才發(fā)現(xiàn)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里,給了這個東西近乎致命的一擊。那不是靠投擲的力量,木黎是在六角牦牛低頭的時候,借著長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當(dāng)作長槍刺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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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發(fā)瘋般旋轉(zhuǎn)身體,它帶著那些鐵鏈飛旋起來,來不及伏下的奴隸武士都被鐵鏈擊中。那些鐵鏈重達(dá)數(shù)百斤,不花刺清楚地看見一個向前奔跑的奴隸武士被后面襲來的鐵鏈擊中,那個瞬間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根被攔腰劈斷的樹那樣折斷。他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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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不花刺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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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枚黑羽箭同時射向了戰(zhàn)錘的眼睛,但是被戰(zhàn)錘擺動頭部避過了,僅僅命中了它的鐵面,就像木黎所說的,這對它完全不構(gòu)成傷害,甚至算不上是撓癢。又一輪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頸部,但是弓箭并不能洞穿它的甲胄和皮膚,只是令它越發(fā)得狂怒。戰(zhàn)錘向著他們直沖過來,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們沒有來得及避開,戰(zhàn)錘沖入他們的隊列中,再次旋轉(zhuǎn)身體。鐵鏈如巨鞭那樣抽打在鬼弓們的戰(zhàn)馬身上,把人和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刺在自己的馬被擊中前的一瞬間從馬背上跳了起來,伏地滾身,避過了鐵鏈。他回頭,看見雪塵中跟隨他的人都已經(jīng)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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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距離戰(zhàn)錘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經(jīng)忘記了后退這件事。他爬起來向著戰(zhàn)錘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fā)箭。戰(zhàn)錘背對著他,沒有轉(zhuǎn)身,而是猛地臥地,試圖用身體把這個敵人活活壓死。不花刺狂奔到戰(zhàn)錘身邊的時候,那個上萬斤的身體仿佛巨石一樣砸在他面前。帶著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刺往后跳了一步,仰頭才發(fā)覺自己傷佛面對一堵接天的墻,剛才射出的那些箭只不過刺進(jìn)了牛皮甲胄里,完全沒有對戰(zhàn)錘造成傷害。從沒有這樣的敵人,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刺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里,寒冷無法令他的血冷卻,他從后腰拔出彎刀,抓住了戰(zhàn)錘甲胄縫隙里露出的長毛,反手持刀扎在縫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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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刀尖扎入戰(zhàn)錘的身體,仿佛在戳幾十層疊在一起的老牛皮。他還要繼續(xù)加力,戰(zhàn)錘痛得站立起來。不花刺一手扯著戰(zhàn)錘的長毛,一手握緊刀柄,被帶得騰空。他腦海里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兩三個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間他擰轉(zhuǎn)身體,踩在彎刀的刀背上,彎刀脫離戰(zhàn)錘的身體下墜,不花刺也攀上了戰(zhàn)錘的后背。戰(zhàn)錘喉嚨里滾動著雷鳴般的吼聲,毒藥讓它的血液加速流動,雙眼漸漸變得血紅,劇烈的痛楚讓它完全瘋狂,它環(huán)顧四周的人類,后蹄發(fā)力,像是一枚離開投石機的石彈,沖向了距離它最近的一群奴隸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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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刺手腕翻轉(zhuǎn)、把戰(zhàn)錘的長毛在自己手上纏了幾圈,緊緊地貼在它的背上。他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圍都是戰(zhàn)錘背甲上的鐵刺,他不敢移動,他的腳踝已經(jīng)在一枚鐵刺上磨得鮮血淋漓。他掙扎著甩脫了那只被扎在鐵刺上的靴子,雙腳摸索著,光著的腳忽得一涼。他踏到了戰(zhàn)錘背甲上用于固定鐵鏈的兩枚鐵環(huán),他把腳伸進(jìn)去踩實了,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雙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后去摸彎刀,這才想起剛才彎刀已經(jīng)失落了。他抬頭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給我投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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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沖入奴隸武士們中間,憤怒地擺頭,鐵槍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橫掃出去,另一些則直接被掛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戰(zhàn)錘的鐵蹄和鐵鏈,戰(zhàn)錘旋轉(zhuǎn)身體,鐵鏈把身邊十幾步內(nèi)的人都打倒,它挨個地踐踏那些尸體,發(fā)泄著憤怒。有些奴隸武士試圖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給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體去接,卻沒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隸武士一個個被鐵鏈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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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看著那些奴隸武士一個個倒下,被踐踏。那些年輕人,他們骨骼碎裂,鮮血橫流,他們死在這里了,作為一個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即便這場戰(zhàn)爭青陽獲得最后的勝利。不花剌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踐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黎的話來,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同伴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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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他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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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戰(zhàn)馬哈察兒,它的尸體在一里外的臺納勒河邊的雪下,凍得僵硬。它沒能看到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個一個地把敵人送進(jìn)地獄深處,看到飛濺的鮮血里,仇恨和死人的靈魂一起升入天空,化作沉重的、鉛色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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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憤怒像是蛇毒一樣在咬噬不花剌的心,從未有過的感覺包圍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讓這匹兇獸在他的吼聲中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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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靠近戰(zhàn)錘頸部的位置,從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時上弦,對準(zhǔn)甲胄的縫隙發(fā)射。他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沒入戰(zhàn)錘的皮膚一尺。戰(zhàn)錘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著開始了新一輪的沖刺,一邊沖刺,一邊擺動身體,試圖把不花剌從背上甩下來。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對準(zhǔn)同一個地方發(fā)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還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里強烈至極的念頭是要把這東西射成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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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箭沒入了戰(zhàn)錘的身體,密集的箭傷加上急速的奔馳,讓這頭兇獸的傷口也裂開,露出血紅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后,這才驚覺已經(jīng)沒有箭了。焦急和憤怒讓他幾乎要吼起來,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隸武士倒下,他仍舊未能殺死戰(zhàn)錘。他踩住鐵環(huán),跪在戰(zhàn)錘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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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將軍!”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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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抬起頭,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見戰(zhàn)錘的尖角刺入了一個奴隸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見那張黝黑的臉,和被鮮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齒,他記得那個奴隸武士,埋伏戰(zhàn)之前,這個年輕人曾把一個裝酒的陶罐拋給他。年輕人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手中的兩樣?xùn)|西拋向不花剌,一個黃銅質(zhì)地的筒,一根粗制的投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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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擺頭把那個年輕人的尸體遠(yuǎn)遠(yuǎn)地拋了出去,鮮血在飄著細(xì)雪的空氣中潑灑出絢麗的色彩,就像是東陸人喜歡在白色的絹上潑灑丹青來繪畫,美麗、空曠、又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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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花剌看著年輕人的尸體落地。他擰開了黃銅筒子,狠狠的插進(jìn)戰(zhàn)錘的傷口里,毒粉散逸出來,幾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里含著的那口雪水,握緊投矛全力扎在戰(zhàn)錘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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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你這個畜生!”他極盡兇狠地咆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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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矛一再起落,帶起濃腥的血,戰(zhàn)錘哀嚎著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后瘋狂吸血的一只牛虻,一只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細(xì)小的嘴殺死這頭巨大的牦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可他扔在不停地扎刺,那只胳膊似乎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身體,變作了投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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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的身體忽地傾斜,不花剌沒有防備,失去了平衡。他再抓不住,隨著戰(zhàn)錘一起滾在大片的積雪里。他的腦袋里一片空白,直到一匹馬從身邊馳過,馬背上的人彎腰把他拎上了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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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他略略想了起來,也認(rèn)出了那個人,那是木黎,他正在透骨龍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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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蹦纠枵f,“回頭看一眼?!?br/> ?
他隨即向著四周大吼:“分開!分開!騎兵大隊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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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速爾家的騎兵大隊?他們到了?”不花剌一邊問一邊扭頭去看,雪地里戰(zhàn)錘巨大的尸體仿佛一座小山那樣臥在冰雪中。他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殺死了那么一頭巨大的猛獸,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做夢,只剩下腦海里漂浮的那股血腥氣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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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見過你這樣的貴族?!蹦纠枵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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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個獵人?!辈换ㄘ菟粏〉鼗卮?,他這才發(fā)現(xiàn)在刺殺戰(zhàn)錘的時候,喉嚨已經(jīng)因為咆哮而完全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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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族里我信巴赫·莫速爾,還有你!”木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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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蹄聲在身后如狂風(fēng)般過去,不花剌回頭,看見莫速爾家的鐵騎兵前鋒在高速馳行中,仰天投出了箭雨,對面的朔北騎兵也是在同時進(jìn)入了射程,同時投出了箭雨,雙方箭雨密集得足以在半空中相撞。這是草原上最震撼也最慘烈的騎兵沖鋒戰(zhàn),一個男兒的榮耀就是鞭策戰(zhàn)馬昂然迎著敵人的箭雨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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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過第一陣箭雨的騎兵們同時拔出了馬鞍上的刀,刀聲凜冽,喊殺聲入云。至此埋伏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雙方的主力騎兵徹底接管了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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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納勒河以西,雪谷中央,蒙勒火兒把最后一顆骷髏放在了骷髏塔的頂部。他的左右各一座蒼紅色的骷髏塔,上千顆骷髏用它們漆黑的眼眶瞪視著蒙勒火兒。這個老人手里不停,默默地把一塊又一塊鐵牌從鐵鏈上摘下來,用一根鐵線擰成的細(xì)繩傳穿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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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王”呼都魯汗站在他背后,沒有絲毫想法要動手去幫助父親。這是一件蒙勒火兒必然親手完成的工作,擦亮每一片鐵牌,在三十年后再一次默讀這些狼騎兵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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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心里有些焦躁,他的騎兵大隊已經(jīng)離開好一陣子,可還沒有消息回來。按照速度推算,先鋒現(xiàn)在已經(jīng)越過了臺納勒河,和青陽部接戰(zhàn)了。呼都魯汗非常清楚,那個逃走的斥候并非僅僅來窺探情報,而是來引他的軍隊進(jìn)入包圍圈的。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軍隊踏入這個包圍圈,他派出的斥候也嚴(yán)密地監(jiān)控著臺納勒河?xùn)|岸,那里沒有大隊的騎兵出沒,青陽部設(shè)下的埋伏最多不過幾千上萬人,呼都魯汗的三萬騎兵可以踏平這小小的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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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久久沒有消息回來,這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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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敢離開父親身邊,因為父親沒有發(fā)話。沒有蒙勒火兒的時候,朔北部十萬勇士都效忠于呼都魯汗,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狼主。如今蒙勒火兒回來了,這個老人簡簡單單用眼神就征服了所有的勇士,令他們拜服下去。三十年過去了,狼主的威嚴(yán)沒有消散,連呼都魯汗自己都深深地敬畏著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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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敬畏,并非兒子對于父親的,而是普通人敬畏掌握著殺戮權(quán)力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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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活到三十五歲,仍然不知道父親的心里有什么,是孤絕的勇氣,是沉睡的魔鬼,或者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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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駿馬狂奔著接近呼都魯汗,朔北武士滾下馬鞍,向著蒙勒火兒跪倒,經(jīng)過一場拼盡全力的疾馳,駿馬嘶吼著不肯安靜下來,全身蒸騰著白色的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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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戰(zhàn)了么?”呼都魯汗終于按捺不住,上去抓住這名斥候的衣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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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軍苦戰(zhàn)!我們渡過河的兩萬騎兵遭到青陽部的伏擊!損失巨大!”斥候喘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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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領(lǐng)軍的是誰?是虎豹騎?”呼都魯汗低吼。前一個問題是他迫切想要答案的,但是后一個則無須,能夠?qū)顾尿T兵,北都城里只有虎豹騎,青陽部仗勢以橫行草原的鐵騎兵。他現(xiàn)在只想知道對方領(lǐng)軍的是不是厄魯·帕蘇爾,那張青陽的名弓。他心里有股火燒般得不甘,他練了十年的騎兵,竟然還是在虎豹騎面前遭遇了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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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對方領(lǐng)軍的將領(lǐng),也不是虎豹騎,是步兵,他們埋伏在雪地里,我們的騎兵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跳起來砍殺戰(zhàn)馬。前鋒的戰(zhàn)馬一瞬間就損失了幾百匹?!?br/> ?
“步兵?”呼都魯汗抓著斥候的衣領(lǐng)的手猛地收緊,“多少步兵?為什么不放馬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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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相信這個消息,他也是長在馬背上的蠻族男子,知道戰(zhàn)馬沖鋒起來那股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沖鋒起來的戰(zhàn)馬就是野獸,不是人的血肉之軀能阻擋的,敢于阻擋戰(zhàn)馬沖鋒的人,會看見數(shù)萬翻飛的鐵蹄以潮涌之勢要把他踐踏成泥。蠻族騎兵真正遭遇對手,還是七十年之前風(fēng)炎皇帝帶來的廂車位,那些東陸人靠著包裹鐵甲的戰(zhàn)車結(jié)成長陣才終結(jié)了烈馬直沖的蠻族戰(zhàn)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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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能不相信這個斥候,這是他最精銳的部屬之一,從沒有犯過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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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四千人,他們藏身的地方都是洼地,戰(zhàn)馬受阻,強行踐踏也試過,很多戰(zhàn)馬擰傷了馬蹄,我們損失的馬匹已經(jīng)超過兩千匹,后面的沖鋒被馬的尸體擋住了?!?br/> ?
“三四千人?”呼都魯汗心里竄起一股寒氣,“為什么不下馬步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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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的人來不及匯聚,被敵方圍殺,沒有還擊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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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呢?放出戰(zhàn)錘!踏平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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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錘……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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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緊緊地抓著斥候的衣領(lǐng),幾乎把它整個人拎了起來,瞪大眼睛怒視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還想問什么,可是問不出來,他傾整個朔北之兵,要以席卷之勢掃平北都城,卻在第一陣接戰(zhàn)時遭遇了讓人無法相信的挫敗。一切的問題此時都顯得可笑,他心里的怒火如果釋放出來,可以把這片草原上得雪都燒融了,卻偏偏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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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孛斡勒’,領(lǐng)軍的是木黎?!泵衫栈饍旱偷偷卣f,仿佛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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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木黎!這條老狗還活著!”呼都魯汗緩緩得舔了舔牙齒,臉上透出一絲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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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他心里清楚,當(dāng)他聽見“孛斡勒”這個名字的時候,心底掠過一絲因為驚懼而起的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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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斡勒”,這支軍隊居然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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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斡勒”在蠻族古語中是“奴隸”的意思,后來則指“奴隸武士”。在草原上,通常只有貴族和平民可以成為武士,擁有佩刀的權(quán)力。而奴隸即使被拉上戰(zhàn)場,也不能稱為“武士”,只是主人的工具而已。但是七十年前東陸風(fēng)炎皇帝舉國入侵時,蠻族軍力不及風(fēng)炎鐵旅的三成,當(dāng)時的大君納戈爾轟加在母親授意下,恢復(fù)了據(jù)陳起源于遜王的“孛斡勒”制度,大舉征募奴隸成為武士。每一個奴隸武士都有權(quán)用戰(zhàn)功贖回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他們中居功至偉者將被授予貴族的頭銜,甚至賜予土地、牛羊和奴仆。這個制度震動了所有貴族,令他們驚懼不安,覺得自己高貴的血統(tǒng)和姓氏不再是世襲的權(quán)力保障了,那些卑微骯臟的奴隸崽子也可以憑著戰(zhàn)功變成和他們一樣尊貴的人。但是無人敢于挑戰(zhàn)那時侯的欽達(dá)翰王,他是草原的救主,盤韃天神派遣的使者。在這個少年的鐵碗下,完全由“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騎兵被迅速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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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奴隸騎兵在對抗東陸山陣的時候,驚駭了整個草原上的人,無論是他們的敵人東陸人,還是他們背后的蠻族武士。東陸山陣重鎧長槍,結(jié)陣防御時仿佛在草原上突然生出的鐵棘森林,是一切蠻族騎兵的噩夢。然而奴隸騎兵借助鐵浮屠鎧甲,以無數(shù)死傷強行撕開了山陣的腹地,那是一場鋼鐵對鋼鐵的沖擊,被蒙上眼睛的龍血馬帶著沉重的鎧甲和奴隸們的血肉,一輪接著一輪,無畏地沖向山陣,上千斤的重量攜著沖鋒之力撞擊在山陣鐵棘上,在自己的胸口被洞穿前的瞬間,奴隸騎兵們竭力把騎兵從盾牌的縫隙間刺向山陣槍兵。東陸人被這種悍不畏死的沖鋒震懾了,他們甚至沒有時間休整盾墻,下一波的沖鋒再次到來,他們不得不用還掛著尸體的槍鋒抵擋下去。那一幕的血腥令所有在場的人無法忘懷,在連續(xù)地沖擊下,山陣槍兵的士氣崩潰,終于有一騎鐵浮屠撞開了盾墻,撕裂了缺口,那名奴隸武士在胸口被洞穿后仍然抓住一名盾牌手,用手甲上的短刃割斷了他的喉嚨。那個缺口把整支山陣槍兵帶入了地獄,最后的鐵浮屠騎兵從缺口殺入,在脆弱的山陣腹地展開了屠殺。防御崩潰的東陸人不得不直接踏入戰(zhàn)場和蠻族軍隊肉搏,隨后涌上的數(shù)萬蠻族輕騎令戰(zhàn)無不勝的風(fēng)炎皇帝第一次嘗到了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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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在那一戰(zhàn)中幾乎全部陣亡,沖入山陣的“孛斡勒”被東陸武士們圍在陣中剿殺,憤怒的東陸武士把這些奴隸武士砍成肉泥。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流淌著血腥氣的草原上孤零零地跪著最后一名“孛斡勒”,他能夠存活只是因為他被同伴們的尸體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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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萬蠻族人看著這個瀕臨死亡的奴隸武士,此時,那一年十七歲的欽達(dá)翰王拖著受了箭傷的腿,踩著一具具尸體,獨自前行數(shù)百步走到那個奴隸武士身邊。他站在草原的中央,當(dāng)著所有貴族的面,抓住最后一名“孛斡勒”的手舉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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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從今天起,這是我的兄弟?!?br/> ?
從那時開始,青陽部一直有“孛斡勒”制度。大君的親信從各家族的奴隸中選出驍勇善戰(zhàn)的,加以最嚴(yán)格的訓(xùn)練,授予他們持刀的權(quán)力。但他們?nèi)耘f是奴隸,沒有自由,鼻子上戴著刻有主人名字的鐵環(huán)。直到他們的戰(zhàn)功足以贖回他奴隸的自由時,這個鐵環(huán)才能被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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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些奴隸武士,戰(zhàn)斗是他們的一切,為了換得自由,他們悍不畏死。他們的戰(zhàn)斗力和瀾馬部的“瀾馬”們并稱,有人說,一個“孛斡勒”抵得上五個裝備精良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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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欽達(dá)翰王之后,貴族們反對“孛斡勒”制度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之后青陽多年沒有戰(zhàn)事,也無需維持這支虎狼般的奴隸武士軍隊。所以這支軍隊的人數(shù)漸漸被縮減,到最后貴族們不再愿憊把青壯的奴隸女出去給大君訓(xùn)練成“孛斡勒”,這個制度已經(jīng)名存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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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看向蒙勒火兒,這個老人默默地繼續(xù)著他的工作,這個情報完全沒有令他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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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前鋒損失巨大,請快做決定!如果再不增援,我們就要放棄臺納勒河?xùn)|岸的陣地了!”斥候焦急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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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構(gòu)思著前線的戰(zhàn)況。他熟悉臺納勒河邊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粗豪,心思非??b密,他很早就猜測雙方的第一場接戰(zhàn)會發(fā)生在臺納勒河邊。現(xiàn)在一切如他的猜測般發(fā)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軍隊,卻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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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決心,大步走到蒙勒火兒身邊:“父親,我們不能放棄臺納勒河對岸的陣地,木黎的‘孛斡勒’人數(shù)不會太多,可如果我們撤退,青陽的大隊騎兵會追上來掩殺。我們應(yīng)該立即增援,擊潰了木黎的‘孛斡勒’,我們將徹底摧毀青陽的斗志?!?br/> ?
蒙勒火兒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把最后一塊鐵牌穿在鐵繩上之后,他把鐵繩兩端打結(jié)。呼都魯汗看著父親把那串有幾十斤重的鐵牌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從地上拾起了一只扁平的銅匣子,銅匣里是三根暗紅色線香,銅匣打開的瞬間,隱約的香就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是呼都魯汗遵循父親的吩咐以重價從東陸行商那里買來的。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是長門僧手制的名香“堅紅沉水”,東陸人相信這種香可以令死者的靈魂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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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勒火兒擦著火鐮,燃著了火絨,又以火絨一一點燃線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極平靜也極穩(wěn)重,就像那些虔信教義的東陸僧侶,最后他把線香插在了兩座骷髏塔的中央。三線香煙裊裊地彌散到空氣中,蒙勒火兒看著那煙縷,仿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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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等不下去了,單膝跪下行禮:“如果得不到父親的命令,就讓我?guī)П鰬?zhàn),為朔北部建立功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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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回頭,向著周圍招手,守侯在周圍的數(shù)百名朔北部騎兵匯聚過來。這些都是精銳中精銳,每一人都是百夫長,能率領(lǐng)一百名騎兵。呼都魯汗把他真正的騎兵大隊屯聚在兩里之外,不花剌沒有來得及發(fā)現(xiàn)他們。呼都魯汗翻身上馬,把華貴的大袍系好在胸口,把袖口打成結(ji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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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東面,向武士們下令:“全軍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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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讓人迷惑??!”放馬經(jīng)過父親身邊的時候,呼都魯汗聽見老人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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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的大隊人馬踏著雪塵遠(yuǎn)去了,馬蹄聲消失之后,蒙勒火兒·斡爾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帶著隱隱的褐紅色,像是浸透著血一般可怖,卻又平靜漠然。他把那串鐵牌貼肉纏繞在腰間,緩步上前,走動中近千片鐵牌碰撞,發(fā)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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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開了一片積雪,雪下靜靜地臥著一柄青銅的大鉞。它是青黑色的,鉞身上鑄有神秘的獸面紋,紋理中滿是班駁的銅綠,只有刃口新磨出來,沁著森冷的寒光。五尺長的鐵木手柄彎成一個弧度,粗細(xì)恰好蒙勒火兒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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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勒火兒握著它,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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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zhuǎn)身看著那兩座骷髏塔,拍了拍腰間的鐵牌:“勇士們,聽見戰(zhàn)場的聲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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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鐵牌“啪”、“啪”作響。蒙勒火兒微微咧開嘴,虬結(jié)的胡須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過頭,拖著鉞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風(fēng)雪中。鉞在雪地里破出長長的痕跡,凜冽寒風(fēng)掀起他的濃密的須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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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得越來越快,漸漸的他開始奔馳,如猛獸,如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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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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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吸風(fēng)雪,舉起大鉞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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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中傳出了幾乎同樣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凄烈,遙遙地呼應(yīng)著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著數(shù)十步追隨在蒙勒火兒左右,先是幾條,而后是數(shù)十?dāng)?shù)百。咆哮聲匯聚起來,震得周圍枯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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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蕭煞,大雪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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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黑色的戰(zhàn)馬登上忽炭山頂,斥候翻身下馬,疾馳到比莫干馬后跪下:“稟報大君,前方苦戰(zhàn)!木黎將軍的三千奴隸武士,一千鬼弓和莫速爾家巴赫將軍的一萬騎兵已經(jīng)匯合,敵我雙方的兵力相當(dāng),木亥陽將軍的一萬兩千騎兵已經(jīng)馳援,但是敵軍的援軍多達(dá)三萬人,大隊人馬一邊渡河,一邊在冰面上架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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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微微點頭:“朔北部的主力動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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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探查到白狼團(tuán)出沒,但是禿鷹一直在附近盤旋不去。除了白狼團(tuán)之外,朔北部主力已經(jīng)全部進(jìn)入戰(zhàn)場,總計騎兵六萬人,率領(lǐng)這支軍隊的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我們的斥候在遠(yuǎn)處看見了他的旗幟?!?br/> ?
“班扎烈,你是我伴當(dāng)中最精干的人,傷亡慘重的一萬四千人,加上木亥陽的一萬兩千騎兵,對六萬朔北騎兵,勝算有多少?”比莫干轉(zhuǎn)頭看著班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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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勝算,必須立刻催促剩下的騎兵出戰(zhàn)?!卑嘣一卮?,“如果三大家族的主人要在北都城大難臨頭的時候保存實力,大君就該砍他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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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當(dāng)上大君之初,也是面對蒙勒火兒,三大家族帶著他們的人口和武士離開了北都城,父親沒辦法逼他們,只能靠著一萬兩千人和蒙勒火兒在北都城里死戰(zhàn)。當(dāng)年父親沒有辦法的事,現(xiàn)在我也沒有辦法?!北饶傻卣f,“但是有些事,我還是能做到的?!?br/> ?
“什么事?”班扎烈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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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從馬鞍上緩緩拔劍:“現(xiàn)在我要帶著這一百人沖下這個山坡,很快我們就會進(jìn)入戰(zhàn)場,面對幾萬個騎馬的朔北人。你去,你去告訴每一個貴族,告訴他們青陽大君已經(jīng)突前!所有貴族,如果他們不想被冠以‘叛逆’罪名,就跟著我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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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班扎烈顧不上禮節(jié),策馬上前,張開雙臂擋在比莫干的馬頭前,“主子不要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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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筆直地看著班扎烈的眼睛,眼神平靜而堅定。忽然,他揚起手,響亮有力地抽打在班扎烈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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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愣了,勒馬后退幾步,捂著發(fā)燙的面頰,怔怔地看著比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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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的眼神依舊平靜:“班扎烈,在你的眼里,你的主子就這么懦弱么?帶著臉上這個印記去給每個貴族看,告訴他們,不要擋在我的馬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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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班扎烈呆呆地看著比莫干,“下面是幾萬個朔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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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猛揮重劍,迎著風(fēng)雪俯視大地,扯緊了雪漭的韁繩:“班扎烈,我在金帳說,這一次要讓朔北的白狼把骨頭也埋在北都城的城墻下。你以為我的決心只是說說么?我是父親指定的新大君,我早就期待著這么一天,讓整個青陽部看我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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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頭看著天空,低聲說:“父親,我總要向你證明,你最后選了我,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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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抖動雪漭的韁繩,抽打在馬脖子上,那匹極西駿馬嘶鳴著人立起來,比莫干挺直身體,舉劍指空。他的背后,一名武士抖開了青陽部的豹子大旗,旗上那豹子在風(fēng)中仿佛活了過來,青色的眼睛里閃過猙獰的光。那面大旗的旗桿上,系著九條斑駁的豹尾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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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大纛……主子,別拼命啊!”班扎烈的聲音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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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旗幟就是九尾大纛,只有草原大君才能夠用的旗幟,許多年之前草原的英雄遜王在他的旗桿上捆著九匹白馬的尾毛,這面旗幟被稱為“九尾大纛”。它所到之處,必然是大君駕臨,遠(yuǎn)近百里的牧民都來拜見草原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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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亮出了九尾大纛,等于告訴幾萬個想殺死他的朔北人,青陽的大君就在這片戰(zhàn)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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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殺死我的朔北人……就讓他們來吧!”比莫干隨手從背后的武士手里奪過了九尾大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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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漭的兩只前蹄落下,后腿猛地踏地向前竄,躍出了山坡,一百名武士拔出刀緊隨在后。班扎烈呆呆地看著這支小小的騎隊踏著沒馬膝的積雪狂奔而下,旗桿上的九條豹尾在雪塵頂上獵獵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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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炭山以南一里,三大家族的騎兵和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精銳仍在雪地中列陣。尊貴的合魯丁家族主人已經(jīng)沒有心思喝茶了,他抓著韁繩的手不斷地握緊又放松,不時地嗅鼻煙來讓自己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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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斥候高速奔馳進(jìn)陣,跪在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面前:“前軍急報!朔北部已經(jīng)在冰河上搭好了橋,河以西的兩萬騎兵正在全速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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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場上誰有優(yōu)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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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斥候微微遲疑:“混戰(zhàn)中難以分辨,但我軍死傷慘重?!?br/> ?
“再探!”合魯丁家族主人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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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黑衣斥候剛剛消失在風(fēng)雪里,又是一名黑衣斥候馳馬而來:“前軍急報!木亥陽將軍所部未能切斷渡河的朔北部大君,已經(jīng)在鬼弓掩護(hù)下回撤,正和巴赫將軍所部匯合?!?br/> ?
“巴赫還剩多少人?木亥陽還剩多少人?”合魯丁家族的人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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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軍全部被分切開來,巴赫將軍正在收攏騎兵。死傷數(shù)字不知,但傷亡慘重?!?br/> ?
“再探!”合魯丁家族主人又是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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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達(dá)百人的黑衣斥候奔走在戰(zhàn)場和本陣之間,幾乎是頭尾相連地把前線的消息報到合魯丁家族主人那里,已經(jīng)有幾名斥候筋疲力盡,返回本陣就倒在雪地里,鞭打他都爬不起來。但是合魯丁家族的主人仍舊不能滿意于這些消息,因為他仍未能從這些消息中明判戰(zhàn)場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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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高傲的貴族并非全然沒有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人,這一戰(zhàn)青陽已經(jīng)投入了兩萬余騎兵和木黎的“孛斡勒”以及大君的親衛(wèi)部隊“鬼弓”,青陽投入的本錢已經(jīng)太大,如果失敗,元氣必然受損。他的騎兵是生力軍,如果此刻投入戰(zhàn)場,青陽獲勝的機會會增加,但是面對六萬之眾的朔北騎兵,也有可能他送上去的騎兵只不過給木黎和巴赫陪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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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還不出戰(zhàn)么?要趕在朔北人還沒有全部渡河之前??!”合魯丁家族的兒子從陣后馳馬而來。他叫額日敦達(dá)賚·合魯丁,是個矯健英武的年輕人,是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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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出戰(zhàn),功勞都是巴赫和木黎的,我們算什么?”合魯丁家族主人的心里焦躁,“而且未必不會和他們一起全軍覆沒,朔北部六萬騎兵,不能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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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難道別人在前面死戰(zhàn)?我們在后面看熱鬧?”額日敦達(dá)賚比他的父親更焦躁,“草原上的男子漢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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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事!要你孩子插嘴!”合魯丁家族主人發(fā)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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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娶了妻子,是大人了!我只知道我們這樣回到北都城里,青陽部除了不會說話的孩子,每一個都會指著我們的脊梁罵!”額日敦達(dá)賚瞪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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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合魯丁家族主人怒得舉起手里的鞭子,差點就要抽在這個不懂事的兒子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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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日敦達(dá)賚繃緊了臉往前一湊,正對著父親的鞭子,像頭犟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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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合魯丁家族主人到底沒法忍心鞭打自己最寵愛的獨子,鞭子高高舉起,無力地放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額日敦達(dá)賚,你長大了,學(xué)了草原上男子漢的勇敢,可還有很多草原上的事你不懂?!?br/> ?
額日敦達(dá)賚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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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主人揮鞭指著前方:“你只知道朔北部是你的敵人,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砍下頭來,可在我眼里,朔北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實力和我們青陽相當(dāng)。其實朔北原本并沒有理由臣服于我們青陽,只是幾十年前他們敗在郭勒爾手里,不得不回歸北方,尊我們?yōu)椴菰闹魅?。如今郭勒爾死了,朔北部要求和我們重新劃分草原上的勢力,有什么不能理解??br/> ?
“那就再把它們打回去!”額日敦達(dá)賚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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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主人苦笑,“額日敦達(dá)賚我的兒子,草原上沒人說過只有青陽才能是北都城的主人,青陽的祖先依馬德·帕蘇爾是靠著出賣遜王獲得了他的權(quán)力,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草原上只有最狡詐的狐貍最兇狠的狼能獲得獵物,北都城就是獵物,誰有力量誰就可以搶去?!?br/> ?
額日敦達(dá)賚愣愣地看著父親,“可我們是青陽人??!我們怎么能看著朔北的老狼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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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僅是青陽人!還是我合魯丁家族唯一的兒子!你給我記??!你要是把命送在戰(zhàn)場上,我合魯丁家族誰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合魯丁家族主人怒視兒子,“青陽和朔北,實力相當(dāng),我們決戰(zhàn)對彼此都沒有好處,雙方實力受損,只會讓其他部落乘虛而入。朔北人這次來只是要取得他們本來應(yīng)得的,大家可以坐下來談,該給他們的,給他們,他們自然會撤兵。但是木黎這個老奴隸堅持要出戰(zhàn),又有大君的支持,這一仗打下來,再跟蒙勒火兒談判就難了。如果我們失敗,我們還得給蒙勒火兒更多的好處,木黎這個只知道逞強斗勇的人,才是要把青陽往死路上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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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手阻止兒子說話:“青陽部幾十年來的光榮,怕是要到頭了……可別牽連大家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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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脫克勒和斡赤斤兩家的騎兵動了!”旁邊一個親衛(wèi)武士忽地指著右側(cè),驚訝地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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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一驚,猛地帶馬前突一步,看向右側(cè)茫茫的大雪里。果然,雪幕里模模糊糊的騎兵大隊中忽然出現(xiàn)了騷動,隱約是上萬人一起整裝上馬,風(fēng)中傳來了戰(zhàn)刀出鞘的聲音,戰(zhàn)馬嘶鳴的聲音,有人呼喊咆哮,原本低垂的大旗被高揚起來,前鋒數(shù)千人策動戰(zhàn)馬小跑起來,這支規(guī)模龐大的騎兵屬于脫克勒家族,他們所指的方向恰恰是惡戰(zhàn)中的臺納勒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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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遠(yuǎn)的地方,斡赤斤家族的騎兵大隊也有了動靜,一線黑色的騎兵高速離開本隊,筆直地突入風(fēng)雪中。合魯丁家族主人預(yù)感到那是斡赤斤家族精銳中的精銳,僅有數(shù)百人的“白吻虎”,這些騎兵只會跟隨斡赤斤家族的主人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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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克勒和斡赤斤家的兩只老狐貍也會忍不住要去搶功?”合魯丁家族主人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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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北都城之前,三大貴族家主已經(jīng)有密約,在“孛斡勒”和其他軍隊控制戰(zhàn)場之前,他們不會貿(mào)然把自己寶貴的騎兵投入戰(zhàn)場。他們一旦揮兵進(jìn)擊,必須是三家同時行動,而且有絕對的把握徹底擊潰朔北軍取得最大的戰(zhàn)功。合魯丁家族的主人非常了解自己的這兩位老朋友,他們不是額日敦達(dá)賚那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可能犯冒進(jìn)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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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雪原震動了,脫克勒和斡赤斤家的兩萬余騎兵跟隨先鋒,發(fā)起了全面的進(jìn)擊,武士們鞭策戰(zhàn)馬迅速提高馬速,看樣子是要以最快的速度發(fā)起正面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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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瘋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大喊,“斥候!派斥候去,看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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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火紅色的戰(zhàn)馬從右側(cè)迅速地逼近,合魯丁家族的騎兵想要出馬阻攔,被馬背上的武士揮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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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帳下班扎烈!擋我的人一律處死!”馬背上的人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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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合魯丁家族主人一驚,整了整自己的衣領(lǐng)。他知道這個大君帳下的親信在金帳中地位非常,不是極為緊要的事情,不會是他親臨這里。他緊張地思索,難道是大君的命令使得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騎兵無法拖延下去?這又怎么可能?就算是大君的命令,也沒法催得那兩只老狐貍救火般地急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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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勒馬在合魯丁家族主人面前,筆直地看著他:“盤韃天神的使者,草原的大君,青陽的主人,他讓我?guī)聿蝗葸`抗的命令!大君已經(jīng)帶領(lǐng)一百名騎兵親自進(jìn)入戰(zhàn)場支援作戰(zhàn),萬分危急,青陽的每一個武士都應(yīng)當(dāng)立刻鞭策戰(zhàn)馬去救援他!違抗者!視為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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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驚得幾乎從馬鞍上滾落:“大君自己上陣去了?你沒有弄錯?有沒有手令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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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扎烈扭過頭,露出自己脖子上那個還未消腫的手?。骸按缶谖业哪樕洗蛄艘话驼?,因為我阻攔他,這個就是他的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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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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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日敦達(dá)賚帶馬靠近父親,也是急得滿臉通紅:“父親,快下令進(jìn)兵!大君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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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該死!該死!”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急得全身哆嗦,“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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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兵!進(jìn)兵!進(jìn)兵!”他放聲大吼,“全軍上馬!全軍上馬!進(jìn)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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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著干什么?”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鞭子終于落在了兒子頭上,“叫你進(jìn)兵!你聾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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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支騎兵仿佛蘇醒的巨獸,武士上馬,長刀出鞘,駿馬嘶鳴,大旗飛揚。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喘息著,瞪大牛一樣的眼睛看著被風(fēng)雪隱沒的西邊的戰(zhàn)場。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清楚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為什么沒來得及跟他商量就全速出兵救援大君,他們并不是那么在意比莫干·帕蘇爾的生死,但是如果青陽的主人死在戰(zhàn)場上,朔北部會挑著比莫干的人頭全力攻城,士氣崩潰,北都城淪陷。那時候他們這些貴族也沒有和朔北部談判的機會了,蒙勒火兒會像對待最卑賤的奴隸那樣對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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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你好!有你父親的狠勁!”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在心里低吼,“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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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了自己小看了這個年輕大君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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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立馬在臺納勒河的西岸,看著他的大軍渡過冰河。他下令在河上架橋,但是騎兵們已經(jīng)開始不管那幾座橋而踏冰渡河了。上萬騎兵踏冰渡河,冰面隨時可能崩塌,但他不得不冒這個險。渡河的速度必須加快再加快,河對岸兩軍殊死混戰(zhàn),早一點把兵力投入戰(zhàn)場就會獲得更大的優(yōu)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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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讓騎兵的沖鋒至少失去了一半的威力,戰(zhàn)馬奔馳的速度不夠,雙方一旦接戰(zhàn)就分不開,只能帶馬揮刀面對面地砍殺。青陽部的數(shù)萬人和朔北部的數(shù)萬人在白茫茫的戰(zhàn)場上混在一起,兩軍的服色都不容易分開,戰(zhàn)旗已經(jīng)起不到指揮的作用,每個武士都是為了活命而全力砍殺。戰(zhàn)場上彌漫著血的腥氣,皚皚白雪里無處不是人和馬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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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領(lǐng)兵的將領(lǐng)毫無疑問是冷靜而兇狠的人,在混戰(zhàn)中他依然組織了幾次騎兵突擊,把朔北部幾萬騎兵切斷開來,每一塊數(shù)千騎兵各自為戰(zhàn),呼都魯汗的命令已經(jīng)無法送達(d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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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來,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憤怒。蒙勒火兒曾經(jīng)說白狼團(tuán)視青陽的騎兵為食物而已,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只有他的騎兵在這里損耗,父親的三千白狼連影子都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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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風(fēng)雪中一桿大旗,心里一顫,急忙瞇起眼睛細(xì)看。沒有錯,是一桿青陽的豹子旗,旗桿上懸掛著九條豹尾皮,呼都魯汗沒有見過那桿旗,但他聽說得太多了,他做夢都想把那桿旗攥在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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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大纛!那是青陽的主人!”他回頭大吼,“朔北的勇士們,跟我上前,殺死青陽主人,把他的旗幟帶給我。我把他的帳篷、他的女人、他的牛羊都賞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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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所未有的賞賜讓呼都魯汗身邊的每一個武士都覺得熱血直沖頭頂,仿佛在他們面前黃金之國打開了大門,那些妖嬈美麗的女人、金頂?shù)膸づ?、攙著蜜的奶和連天的牛羊都觸手可及。青陽的主人把他自己輕率地投入戰(zhàn)場,好比珍貴的獵物自己鉆進(jìn)了圈套,這是一生中絕無僅有的機會。他們以野獸般的吼叫回應(yīng)呼都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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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都魯汗把攔在他馬前的一名朔北騎兵猛地推開,帶馬第一個沖出,跟隨他的幾百個精銳武士舞刀緊隨著他。這一隊人高速地插入了戰(zhàn)場,他們每個人都刀術(shù)精湛,而且悍不畏死,迅速地砍殺著攔路的青陽武士,逼近風(fēng)雪中的九尾大纛。一路上更多的朔北武士追隨過來,呼都魯汗以黃金裝飾的蒼狼大旗一進(jìn)入戰(zhàn)場,看見每一個朔北武士都發(fā)出狼嚎般的呼聲以響應(yīng),數(shù)萬人模仿著狼嗥叫的聲音,戰(zhàn)場仿佛忽然間變作了一個狼的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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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陽的武士們驚恐不安地四顧,還沒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狼嚎聲里,朔北部的士氣異乎尋常的高漲起來,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面隨著朔北武士的振作而改變,青陽部的防線不斷后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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