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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 第五章 蒼狼之旗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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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空中漂浮著鐵色的云塊,蒼空下長草依依。一處隆起的坡地上,兩個老人并騎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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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一座雄偉的大城孤獨(dú)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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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鄉(xiāng),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br/>  ?
  “你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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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貴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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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勒爾·帕蘇爾,山碧空,你認(rèn)識我親愛的女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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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止認(rèn)識,我曾經(jīng)和故去的青陽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帳里飲酒,施術(shù)救活了他的小兒子,還千里迢迢地為他呈上東陸大皇帝的書信。他是一位威嚴(yán)體面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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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你們東陸人不知道背棄信義是男人最大的羞恥么?居然能在我面前這樣平靜地說你曾經(jīng)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來找我,說辰月教認(rèn)可我為草原的大君,說我的戰(zhàn)斧應(yīng)該砍下東陸皇帝的頭?!?br/>  ?
  “我們并不羞恥,我們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們是神的使者?!?br/>  ?
  “那只是你們東陸人的神?!?br/>  ?
  “東陸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區(qū)別那么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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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的神,高高在上,你們的人用黃金和濯銀鑄造成星辰的樣子嵌在神廟的穹頂上,作為這些神的象征。人們跪下去膜拜,焚燒香木奉上禮物,求他們?yōu)樽约航蹈?。而我們的神,他生著狼的頭,熊的背,雙腳是一對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鷹的雙翼,他一手持著開辟天地的斧頭,一手持著毀滅生靈的戰(zhàn)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轉(zhuǎn),他每轉(zhuǎn)一圈,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貨供奉血牲,哪怕獻(xiàn)上新生的嬰兒去哀求,他也無動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轉(zhuǎn),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xì)⒘??!?br/>  ?
  “想不到狼主對于東陸的風(fēng)情還有了解,不過我也聽說遜王令蠻族七部都承認(rèn)自己是盤韃天神的子孫,世世代代結(jié)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盤韃天神是如此的殘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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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殘暴,不過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舉起手指著天空,聲音嘶啞,“我還沒有蠢到向天上那個非我族類的東西乞求什么。就像你會在意那些被你捕獵的野獸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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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我族類的東西?這是狼主對神的認(rèn)識么?穿越北荒之前我人聽說狼主殘忍兇暴,像是魔鬼,可現(xiàn)在我不那么認(rèn)為了。那些淺薄的人在背后非議狼主,卻根本沒有狼主這樣深邃的心?!鄙奖炭盏吐曅α耍翱墒抢侵饕部摧p了我們,我不敢說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樣的,不過我們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銀鑄造的偶像。我們的神,居住在這個世界之外,無動于衷地看著千萬人死去,天地毀滅?!?br/>  ?
  “這些我聽不懂?!?br/>  ?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們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這些?!?br/>  ?
  “說吧,你們幫助我們,需要什么回報?草原上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孫的尊嚴(yán)?!?br/>  ?
  “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只需要狼主得勝,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說出實(shí)話,如果郭勒爾·帕蘇爾能夠再活二十年,我們未必會轉(zhuǎn)而和狼主合作??上赖锰?,而且從心里還是一個軟弱的人?!?br/>  ?
  “我聽說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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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必,可是我們現(xiàn)在需要戰(zhàn)爭?!?br/>  ?
  “我的兒子呼都魯汗說你們就像死牦牛尸體旁嗡嗡嗡飛來飛去的蒼蠅那樣討厭,我也覺得他說得很對?!?br/>  ?
  “這么說我也并不反對?!?br/>  ?
  狼主轉(zhuǎn)頭冷冷地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顏色詭異,從黑里透出血紅來,不像是人的瞳孔,“不過我的女婿并非你們想的那樣,他是個可怕的敵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經(jīng)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br/>  ?
  山碧空沒有因?yàn)檫@可怕的凝視而不安,反而轉(zhuǎn)過去打量著狼主。這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啊,他整張臉被埋在濃密的須發(fā)中,像是幾十年里都沒有修剪過,身上裹著沒有硝制過的羊皮,唯一裸露出來的是一條臂膀,紋滿青色和紅色的圖騰,手中提著青銅色的巨鉞。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光滑的,滿是傷痕和皺紋,膚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結(jié)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傷痕和皺紋,他和最貧苦的牧民一樣骯臟。他跨著一匹肩膀和戰(zhàn)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頭熊,狼頸上灑落的毛像是馬鬃。它那雙血紅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南方地平線上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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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在這次對視中都沒有取勝,于是各自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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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快行軍,只要一天就可以兵臨城下了吧?”山碧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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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們在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會再有人幫助帕蘇爾家,讓那些脆弱的孩子們蜷縮在北都城里驚恐吧,他們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飽他們的戰(zhàn)馬等待我們出現(xiàn)在城外。那我們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們一天不見到我們,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快要忍不住了,恐懼和等待會把年輕人磨成膽怯的旅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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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碧空點(diǎn)了點(diǎn)頭,“狼主對于攻心,真是有學(xué)問?!?br/>  ?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戰(zhàn)書。不過我懂得這二十多年來的艱辛,我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都報答在郭勒爾的兒子們身上。”狼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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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是枯木般扭曲起來,“其實(shí),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孫們,我從未相見的外孫們啊,讓我看看你們是否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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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從他們所在的坡地上俯視,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樁樹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邊,每一根柱子上都高吊著尸體。赤裸著上身的戰(zhàn)士們大聲地呼吼,他們的巨狼以強(qiáng)勁有力的后腿跳躍起來,去撕咬那些已經(jīng)僵硬的骨肉。空氣中浮動著野獸的騷味和鮮血的腥氣,初升的太陽照在巨狼的背上,長毛暈出黃金一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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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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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東陸的紀(jì)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長達(dá)二十余年的白狼團(tuán)踏著腥風(fēng)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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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狼主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白狼團(tuán)在二十多年前敗于青陽部之后,就一直遠(yuǎn)避于貧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蒙勒火兒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兒子呼都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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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無休無止的北風(fēng)在天空中旋轉(zhuǎn)咆哮,大地平坦荒蕪。那里每年有一半時間為冰雪所覆蓋,只分溫寒兩個季節(jié),溫季還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則只有石頭上的苔蘚地衣,披著長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著這些食物度過寒冬。幾乎沒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兒和他的戰(zhàn)士們帶著戰(zhàn)敗的恥辱,一頭扎進(jìn)了北方的風(fēng)雪,再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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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人們猜測狼主只是想找個地方埋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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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蒙勒火兒沒有死,他和他的幾千頭巨狼,幾千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人們能在他偶爾返回草原掠奪的時候見到他,他并不掠奪牛羊和駿馬,蒙勒火兒不需要財產(chǎn),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獸一樣的狼騎兵會趁夜沖進(jìn)牧民的寨子里,強(qiáng)暴所有的女人,從十歲的幼女到行動蹣跚的老婦。而在十個月之后,這支飽受屈辱的牧民隊(duì)伍迎來了大批新生嬰兒的時候,那些野獸般的男人又會回來,他們搶走所有的嬰兒,依照模糊的回憶分辨這些孩子的母親,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們一律被殺光,因?yàn)檫@些孩子中有些或許流著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個可能的父親,從此這個孩子只屬于朔北部的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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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有生產(chǎn)的女人,他們有時會剖開她的肚子挖走嬰兒,不顧母親和孩子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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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暴行令人發(fā)指,于是接近北荒的草原成為危險地禁區(qū),普通牧民不敢去那里放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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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敬畏這位蒼老而兇殘的狼主,也對他懷著刻骨的仇恨??墒菦]辦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對狼主的暴行保持沉默,沒有表示過要討伐他暴虐的岳父。時間在緩慢地流逝,人們已經(jīng)七八年沒有聽到狼騎兵出現(xiàn)的消息,有人已經(jīng)在心懷僥幸地猜測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實(shí)已經(jīng)死了。是啊,蒙勒火兒也不是什么魔鬼,他和任何人一樣會慢慢地變老,然后死去。他是朔北部最后一個能率領(lǐng)狼騎兵的領(lǐng)袖,他死后兇蠻如野獸的狼騎兵大概也會慢慢凋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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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蒙勒火兒終于回來了,在青陽大君呂嵩·郭勒爾·帕蘇爾去世后的一年零八個月。這個速度已經(jīng)不算慢,他的狼騎兵要穿越茫茫的北荒遷徙回來,再匯合呼都魯汗的騎兵團(tuán)。歷史學(xué)家們則猜測在得知郭勒爾·帕蘇爾死訊的同時,蒙勒火兒已經(jīng)開始籌備對北都城的進(jìn)攻了。郭勒爾之后再無人能阻擋他的野心,唯有時間的鐘,蒙勒火兒太老了,他隨時可能死去,但他要在呼吸停止前完成他一生的偉業(yè)——成為草原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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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場雪落下之前,朔北大軍推進(jìn)到北都城下,把蒼狼的旗幟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陽宣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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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戰(zhàn)爭在東陸的史書中被稱為“豹狼之亂”,呂氏帕蘇爾家的“豹”和樓氏斡爾寒家族的“狼”,這對草原上的死敵再次爪牙交錯,惡狠狠地要咬斷對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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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三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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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頭,站在風(fēng)里,提著他烏沉沉的長弓,眺望遠(yuǎn)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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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帶著幾十個兄弟。他的兄弟們都是最精銳的鬼弓,這些蠻族漢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牧民,卻有著鷹一樣的眼睛。幾十雙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處。他們周圍是貔貅帳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拉弓射雁的精銳,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個黑點(diǎn),他們能分辨出那是黑頭雕或者禿鷹,這幾千雙眼睛也看向同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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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頭,幾千個人只聽著風(fēng)聲,看著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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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都城北面,距離城墻五百步,那個人騎著一匹火焰般赤紅的駿馬。駿馬迎風(fēng)低吼,它的主人輕輕拍著它的脖子讓它安靜。主人身上赤紅的織錦大袍和駿馬的顏色一樣鮮明,在衰草連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躍的火焰。只有東陸織女才有那樣繁復(fù)奢華的手工,袍子上的圖案是一針針用金線繡出來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圖。似乎這件袍子還不足以體現(xiàn)主人的奢華,他又在袍子外掛滿了金鏈。那些純金的鏈子怕有上百條,粗細(xì)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層層疊疊,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邊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紋身,巨大的金色龍獸纏繞他肌肉賁突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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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后一百步,騎兵們列一字陣,整齊地展開。幾千匹桀驁的駿馬被馬背上的主人控制著,煩躁地低聲嘶叫。它們都是戰(zhàn)馬,北方草原的薛靈哥種,聞見戰(zhàn)場的氣味會興奮,它們嗅出了空氣中的緊張。騎兵們穿著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著簡單的牛皮筒子鎧,馬鞍里插著長刃大鉞或者闊身鐵刀,腰間的箭壺里滿是黑雕尾羽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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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紅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風(fēng)卷旗揚(yáng),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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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的蒼狼旗,幾十年后又一次飄揚(yáng)在朔方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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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沒有見過那個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和他父親蒙勒火兒一樣豪邁雄武。他喜歡妖嬈的女人,所以娶了數(shù)百個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從遠(yuǎn)方來的時候會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帶頭暢飲,就像喝水一樣。他豪邁灑脫,醉后就跳動人的舞蹈,舞姿雄壯又嫵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們會走進(jìn)帳篷拍著手圍繞他為他助興??扇绻腥巳撬l(fā)怒,他那對鐵一樣的胳膊能擰斷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親一樣聰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領(lǐng)地上的幾條河流淘取沙金,蠻族貴族如果想買黃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魯汗和東陸客商兩個選擇。呼都魯汗用黃金換來牛羊、女人和珍貴的熏香,遠(yuǎn)行的人經(jīng)過呼都魯汗的帳篷,會覺得自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金碧輝煌的大帳中漂浮著龍涎香的芬芳,雄偉的男人摟著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墊子上暢飲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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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人們稱呼都魯汗為“黃金王”,羨慕他的財富,也畏懼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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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從未羨慕呼都魯汗,因?yàn)樗麖牟涣w慕敵人。聽到關(guān)于呼都魯汗的傳聞時,不花剌還只有十三歲,可他感覺到了千里之外那個生活在黃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帶著野獸般的兇煞。他預(yù)感到自己會有一天和這個男人在戰(zhàn)場上相遇,這一天來了,比他想得還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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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也在眺望,看著看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鷹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從后面策馬出陣,接過了呼都魯汗手里的蒼狼大旗。他帶著大旗前奔,到了距離北都城城墻只有兩百步的地方,將大旗插進(jìn)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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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太陽從東邊破云升起,蒼狼旗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純金包裹的旗桿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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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币幻砉涫康吐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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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第三天了,很準(zhǔn)時?!辈换ㄘ莸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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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陣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蒼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沒有其他的動靜。他們沒有遞來書信,也從不叫陣,“黃金王”顯露出極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城門封閉,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斬。城里各種傳聞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說朔北部要和青陽部重新劃分領(lǐng)地。從此之后,那面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領(lǐng)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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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抬頭,看著自己頭頂?shù)膽?zhàn)旗,青陽部的豹子圖騰在風(fēng)里仿佛活了過來,顯露出不安的進(jìn)攻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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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武士兜轉(zhuǎn)戰(zhàn)馬繞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陣,這時候聽見城墻上傳來了平靜有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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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貴的青陽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盤韃天神挑選的人,他有信賜予你們!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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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說著,從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是漆成黑色,狼牙為鏃,雕羽為尾,箭桿是普通的輕木。草原上的牧人都用這樣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并不特別,只是比普通的箭長出了八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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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墻的瞬間,聽見了箭嘯。他心里一驚,卻來不及有任何動作,他沒預(yù)料到有人會在兩百步外開弓,那么遠(yuǎn)的距離即使微弱的風(fēng)也會讓箭徹底偏離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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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嘯停息,淡淡的塵土揚(yáng)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桿上扎著白絹細(x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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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里的那枚狼牙箭鏃隨手塞進(jìn)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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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見光禿禿的箭桿上沒有箭頭。他瞟了一眼城墻上方,輕蔑地笑笑,帶著信返回本陣,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遞給呼都魯汗。呼都魯汗抓起那封信把玩,看見封口處蓋著紅色的火漆。豹子花紋的火漆是青陽部主人的徽記,這確實(shí)是一封大君的親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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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信中說什么?”一名鬼弓貼近不花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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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們?yōu)槭裁炊鴣?,如果三日?nèi)他們不撤走,我們就會視他們?yōu)閿橙?,發(fā)起進(jìn)攻?!?br/>  ?
  呼都魯汗沒有讀信,而是湊近那名朔北武士的耳邊說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帶馬回到了蒼狼大旗下,抖開了白絹,高高舉起給城上的人看。隨后,他緩緩地把白絹撕成了碎片,高舉起來松開手,讓風(fēng)把絹片吹上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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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撕了大君的信!”鬼弓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陽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權(quán)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樣高大威嚴(yán),當(dāng)他發(fā)出怒吼的時候猛虎都會畏懼。可是他給朔北部的最后通牒呼都魯汗甚至看都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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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嘯聲比前一次更細(xì)微,卻更銳利,連續(xù)兩聲。蒼狼旗的旗桿猛地一震,緩緩倒下,一支漆黑的長羽箭插在旗桿頂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間,那名朔北武士的尸體摔下了戰(zhàn)馬。另一支箭鉆透了他的心臟,那支箭飛過兩百步,刺穿了寒風(fēng),沒有偏離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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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都魯汗冷漠地看著,笑笑。他不說任何話,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揮了揮手,數(shù)千朔北武士跟著他一起離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戰(zhàn)馬舔了舔武士漸漸冷卻的臉,沒有得到回應(yīng),明白主人已經(jīng)死了,低低地嘶鳴一聲,也追隨呼都魯汗的隊(duì)伍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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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蒼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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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fèi)什么仁慈了,他們不是為了劃分什么領(lǐng)地。他們是為了戰(zhàn)爭而來?!辈换ㄘ菔掌鸸?,面無表情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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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帳外,夔鼓聲急促;金帳里,青陽的貴族和將軍們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頭接耳,大君的坐椅卻仍然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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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大君和老大君習(xí)慣不同。在以前,夔鼓敲響之前,老大君已經(jīng)坐在了金帳中,面色如鐵,等著貴族們覲見,如果夔鼓聲終止還有人沒能趕到,就要重罰。那時候金帳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嚴(yán)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視,他高大的影子總壓在貴族們身上,逼得他們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不安仰視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爾·帕蘇爾這個男人也是會死的,北都城不會總被他的身影籠罩。新大君繼位,金帳里的規(guī)矩也改了。比莫干喜歡大家一起暢所欲言,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之后再做決定。這是他從東陸的書上學(xué)來的,叫做“納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輕的小貴族,只要說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會慷慨地賜給古爾沁烈酒,在老大君在位時,這份殊榮通常只給予立了戰(zhàn)功回來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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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鐵由發(fā)覺金帳里的人們等得有些不安靜了,悄悄招來了自己一個侍從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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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巢氏合魯丁家族、紀(jì)氏脫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幾十年前,這三大家族在青陽部里還說不上什么話,那時候五大家族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巢氏合魯丁家族、厲氏巢德拉及家族、顏氏古拉延家族和鐵氏積拉多家族,那時候年輕的世子繼位,五大家族的主人會踏入金帳一起輔佐新大君,稱為“五老議政”??蓺J達(dá)翰王在位的時候,因?yàn)槟赣H的死對那些大家族懷恨,于是不斷削弱他們的地位,最終使得心得四大家族出現(xiàn),除了呂氏帕蘇爾家和巢氏合魯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從前是小家族的紀(jì)氏脫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晉升為大家族,而原來的幾個大家族卻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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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為血統(tǒng)高貴,而且極其富有,名下有數(shù)以萬計的牛羊和數(shù)以萬計的奴隸。家族之間用通婚來加強(qiáng)血緣,比莫干的母親就出自巢氏合魯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魯丁,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正是通過聯(lián)姻獲得合魯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寶座。比莫干上臺之后,為了籠絡(luò)這些大家族,把原來幾個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賜給他們,換得了這些家族的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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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大家族的主人很少來金帳里走動,他們不愿像東陸大臣拜皇帝那樣匍匐在比莫干面前,一般比莫干也不愿找他們??山裉觳煌?,這是朔北大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們已經(jīng)在自家?guī)づ窭镄捏@肉跳地議論了整整兩天,他們巴不得這夔鼓趕快敲起來,比莫干趕快召他們議事,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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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封的兩位那顏旭達(dá)汗和貴木并排坐著,孤零零的沒什么人理睬。貴木顯得焦躁不安,看著貴族們交頭接耳,幾次想要站起來插話,都被旭達(dá)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對被貶的異母弟弟旭達(dá)汗和貴木開恩,讓他們返回北都城,授予他們“那顏”的稱號,歸還他們的牛羊和人口??墒聦?shí)上比莫干卻沒有重用這對兄弟,鐵由對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過,最初比莫干未嘗沒有把他們的納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帶來的消息如果驚悚,如果那個叫做“辰月”的組織已經(jīng)暗中勾結(jié)了朔北部,比莫干就決不能容忍這對有朔北血統(tǒng)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權(quán)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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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貴族們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當(dāng)班扎烈耳語。九王呂豹隱·厄魯·帕蘇爾,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陽之弓”的稱號,是青陽部戰(zhàn)功最顯赫的親王,戰(zhàn)場指揮的經(jīng)驗(yàn)僅次于木黎。他最大的功勛是擊潰了“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的軍團(tuán),夷平了整個真顏部,那時候青陽的軍力在瀚州達(dá)到了巔峰。比莫干還是區(qū)區(qū)一介王子時,九王便是“長子窩棚”里的支柱,比莫干當(dāng)上大君,有這位堂叔一半的功勞,所以對他極其倚重。原來青陽部有四位“萬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個都反對比莫干,于是被誅殺,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權(quán)利僅次于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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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合薩則不和任何人說話,在金帳一角緩慢地踱步,他的學(xué)生阿摩敕沉默著,站在旁邊看著老師枯瘦的身影單調(diào)地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在每個蠻族部落里,“大合薩”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師,除了他無人能主持祭祀盤韃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過觀看星空來獲得神的啟示。這一任的大合薩出自沒落的厲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歷代大合薩相比,他多少有點(diǎn)古怪,好酒、好肉、懶惰,甚至瘋瘋癲癲。他對于祭祀這種大事不太上心,卻喜歡捉弄試圖討好他的貴族。但是無人能否認(rèn)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測當(dāng)初老大君能夠繼位,恰恰是這個大合薩在幕布后為他謀劃的結(jié)果,他對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歷代大合薩中頂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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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大合薩很少作出預(yù)言,在這個急需他預(yù)言戰(zhàn)爭兇吉的關(guān)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從朔北軍隊(duì)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大合薩每夜都裹著羊裘坐在風(fēng)里,對著海鏡觀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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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爾家的將軍巴赫默不作聲,緩緩地往著自己的刀柄上纏牛皮。他的東路名字是鐵晉,但并非古老的貴族鐵氏積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爾家族原本只是個小貴族,沒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魯丁家族下,靠著戰(zhàn)功漸漸獲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脫離了合魯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爾并稱,卻和他魁梧雄壯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來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結(jié)巴,所以不愿意多說話,可是北都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說話,巴夯就會閉上嘴,因?yàn)榘秃恢栏绺缰灰f話,他就一定會被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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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人懷疑巴赫·莫速爾是未來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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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活著,“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這個稱號就屬于他,無論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無法挑戰(zhàn)他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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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的舉動讓人不安。這個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墊子上,平視前方,面無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鐔,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斷重復(fù)。利刃摩擦著刀鞘的聲音極其刺耳,尤其現(xiàn)在,城外朔北部大軍圍城,城里風(fēng)聲鶴唳。坐在上首的幾個大貴族家主都露出厭惡的神色來,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向著木黎那邊投去了煩躁而憤怒的目光。木黎以前是個奴隸崽子,卻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將軍,在莫速爾家的兩兄弟為人所知之前,木黎已經(jīng)是青陽部無可匹敵的勇士,他的聲威赫赫如日光?,F(xiàn)在木黎老了,卻仍舊手握著重兵。鐵由也不敢上去勸阻,和這個老人說話時,總讓他覺得像是面對父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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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煩了,起身踱步,皺著眉頭,并不掩飾自己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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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由知道比莫干這個新大君還沒有真正贏得貴族們的尊敬。貴族們對比莫干不能說不恭順,但是僅僅恭順是不夠的,大君需要的是帶著畏懼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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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規(guī)矩。比莫干不是父親,一當(dāng)上大君就打敗了青陽的強(qiáng)敵朔北,靠著刀劍和勇氣折服了那些桀驁的大貴族。那幾個老成精怪的大貴族的眼里,比莫干只是個沒見過大陣仗的毛頭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氣度走出條和父親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友中有個東陸人洛子焉,洛子焉說比莫干可以學(xué)學(xué)東陸人的政治,讓大貴族們都知道,比莫干將會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主子,治理青陽靠的是遠(yuǎn)比勇氣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贊同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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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由也覺得智慧和寬仁都是好東西,可靠這個統(tǒng)治草原,太難了。畢竟這里是“蠻”的故鄉(xiāng),蠻族敬畏和贊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寬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毀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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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鼓鼓聲越來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來越明顯。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擊,聲震如雷,比莫干掀開了金帳的簾子,時間絲毫不差。他向所有人點(diǎn)頭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坐椅。鐵由舒了一口氣,心里知道這也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讓大貴族們都知道,等待大君是應(yīng)有的禮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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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辛苦?!北饶膳e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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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召大家來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北饶森h(huán)視眾人,“朔北部的大軍前天開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馬跑上一身汗的距離。那么朔北部的幾萬匹戰(zhàn)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達(dá)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沒送戰(zhàn)書來,可我們心里都清楚他們是來干什么的?!?br/>  ?
  人們悄悄遞著眼神,都不說話,只有角落里木黎緩緩拔刀收刀,聲音單調(diào)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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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黎,皺了皺眉,最后也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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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你派了斥侯出去,說說外面的情況吧!至少得知道朔北那些狼崽子想怎么對付我們,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馬。”比莫干看向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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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侯湊近看了,領(lǐng)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魯汗,至少有三萬騎兵,都是年輕男子,每個人帶三匹馬,配鐵刀,帶弓箭。呼都魯汗靠金沙賺了錢,有不少上好的武器??杉纂胁恍?,比不上虎豹騎。他們的營地在北面,離開北都三十里,呼都魯汗在那里扎了個金頂帳篷,帳篷里有幾十個女人?!卑秃盏幕卮饦O緩慢,簡明扼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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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蒙勒火兒從北荒回來了,帶著白狼團(tuán),可你的斥候至今還沒有親眼看見狼主。是不是?”比莫干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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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侯沒看見白狼,也沒看見狼主,朔北人的營地里只有騎兵?!卑秃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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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沉思了一會兒,“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國拓跋山月出使來北都城,父親帶他和我們兄弟在沙倫堡附近圍獵遇上了狼群,差點(diǎn)丟了命。我當(dāng)時看見那匹頭狼是白色的,心里不安,跟父親說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來,父親沒理睬我?!?br/>  ?
  他掃視周圍的人,“白狼團(tuán)的傳說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蒙勒火兒的名字小孩聽了夜里都不敢哭。如今我們也許就要對上這樣的敵人,可這金帳里,究竟幾個人見過白狼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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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首先看旭達(dá)罕和貴木,這對兄弟都搖了搖頭;他又看向幾大家族的主人,這些人也搖了搖頭;他看向九王和巴赫,這兩人還是搖頭。比莫干抬頭去看金帳角落里的大合薩和木黎,大合薩還是來回踱步,而木黎低著頭,自顧自拔刀收刀,他的話這兩個人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比莫干心里低低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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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這些天城里都在議論白狼團(tuán)怎么怎么樣,聽到白狼團(tuán)的名字,比看見惡鬼還要害怕??晌沂冀K有個疑問,北荒那邊都是凍土和冰層,只長苔蘚和地衣,沒有草,更別說野獸,據(jù)說就是騎牦牛都不能活著到那里。白狼團(tuán)在那里是怎么活下來的呢?幾千頭馳狼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獵物才養(yǎng)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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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再一次沉默。比莫干的話有道理,白狼團(tuán)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更像是一個傳說,有些虛幻。因?yàn)樗麄兛偸强桃獾仉[藏自己的行跡,朔北人很少把這支危險地軍隊(duì)置于人們的眼前,過去的三十年里幾次傳出白狼團(tuán)逼近北都,虎豹騎全體戒備,卻沒有人看見一匹真正的馳狼出現(xiàn)。而在北部草原,據(jù)說白狼團(tuán)經(jīng)過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說明這支軍隊(duì)的真面目。連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也一度對別人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里,也許已經(jīng)死了,狼騎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沒有關(guān)系,那些人只是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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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聽說過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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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聽過,說朱提山是北荒盡頭的一座極大的雪山,看見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過是侏儒?!北饶烧f,“可聽起來不過是傳說。因?yàn)闆]有人能活著到達(dá)那里?!?br/>  ?
  “是,按照傳說,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萬年不化的凍土和冰,走上半年,一路上沒有人沒有動物,什么都沒有。”九王說,“可是又有一種說法,朱提山是一座極大的火山,時常噴發(fā),巖漿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燒熱了,那里是沒有積雪的,是一片方圓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經(jīng)去過那里又活著回來的人說,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動物,馬一樣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馬,全身金色的巖羊群,就相安無事地隔著幾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樣。有人說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凍得將死時候的幻覺,也有人猜,白狼團(tuán)就是藏匿在那一帶,那是朔北部幾百年來的圣地,是斡爾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個名字,答兒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爾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達(dá)那里?!?br/>  ?
  “冰原里的一片綠洲?!北饶沙聊艘粫?,微微點(diǎn)頭,“所以確實(shí)有這種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幾千頭馳狼騎兵組成的軍隊(duì),這并非朔北人編造出來威嚇我們的。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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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是希望所謂朱提山、答兒干姆草原只是些傳說?!本磐跽f。“但白狼團(tuán)的傳聞如此之多,不像是編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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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微微點(diǎn)頭,“若只是對付呼都魯汗的騎兵,這仗就好打很多?!?br/>  ?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幾步,“大君,現(xiàn)在不是對比兵力的時候。無論蒙勒火兒是不是還活著,朔北有沒有狼騎兵,我們都應(yīng)該試著坐下來談?wù)剹l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還不穩(wěn),庫里格大會還沒有召開,此刻和朔北開戰(zhàn),即便是小小的戰(zhàn)敗,也會影響我們青陽的威名,到時候我們怎么勸說那些部落的主君來參加庫里格大會,正式承認(rèn)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兇悍,我們兵力就算有優(yōu)勢,未必能輕易取勝。拋開蒙勒火兒不談,呼都魯汗這個人是可以跟他談條件的,反正他最多不過要求些領(lǐng)地,總不能還想當(dāng)大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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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夠和談當(dāng)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兒還活著,我們?nèi)ジ繁辈看蛞粓鲇舱?,損失不會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給他們,讓他們退去?!蔽映嘟锛易宓闹魅艘舱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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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會很大。今天的青陽部里誰能跟蒙勒火兒那匹老狼為敵呢?站到蒙勒火兒面前也不過是給他侮辱的?!币粋€沙啞的聲音跳了出來,冷冷地笑,“大君,別存僥幸的心,幾千匹馳狼組成的白狼團(tuán)真的有過,三十年前大君還在襁褓里,我用這雙眼睛看著白狼團(tuán)攻進(jìn)北都,在這金帳前的地面上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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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拔刀收刀的聲音忽地中斷,這位老人抬起頭,一雙焦黃的眼睛盯著比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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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白狼團(tuán)?在這里?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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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你要用這種沒根據(jù)的話嚇唬誰?”忙哥撒爾家的主人走了出來,他是個腰纏肥膘的老人,口氣不容置疑,“大軍年輕,我可是老了,是活過那場惡戰(zhàn)的人,我從沒聽說馳狼攻到過金帳前來?!?br/>  ?
  “尊貴的忙哥撒爾家主人,您那時候在哪里?”木黎吊起眼角,冷冷地看著那位老貴族,“您那時候帶著家人在南邊的騰訶阿草原避難,你親眼看過北都的戰(zhàn)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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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我也沒有聽過白狼團(tuán)在金帳前吃人什么的,我也活了六十歲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來要呵斥木黎這個曾經(jīng)的奴隸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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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魯丁家主人,那時候你在瀾馬部達(dá)德里大汗王的庇護(hù)之下,距離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黎冷冷的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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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魯丁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只覺得那雙眼睛里盡是鄙夷和嘲諷。一股怒氣攻心,同時胸膛里一股寒氣上涌,最后寒氣壓過了怒氣。他挪開視線不再說話。其余幾個家主剛要發(fā)作,迎面撞上了木黎逼過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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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克勒家族主人,那時候您也在真顏部?!蹦纠柙谶@位尊貴的大貴族面前緩緩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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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樣?!?br/>  ?
  他環(huán)視眾人,目光在每個貴族的臉上略略停留,帶著孤狼般的桀驁和兇狠,“諸位都沒有資格說什么,因?yàn)槟菚r候諸位要么在騰訶阿草原,接受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保護(hù),要么在瀾馬部避難,要么還是只是些孩子?!?br/>  ?
  所有人都只得沉默,因?yàn)槟纠枵f的是事實(shí)。過了幾十年,他們回頭審視上一場青陽和朔北的戰(zhàn)爭時,不得不承認(rèn)這場戰(zhàn)爭屬于郭勒爾·帕蘇爾和蒙勒火兒·斡爾寒,而不屬于他們。他們居然沒有一個在北都城親歷了戰(zhàn)事。那時候郭勒爾剛剛繼位,蒙勒火兒知道北都城里已經(jīng)沒有了欽達(dá)翰王,立刻揮兵南下。沒有人相信年輕的郭勒爾可以對抗朔北狼主,貴族們都選擇了逃亡,在朔北大軍還未逼近的時候,北都城里幾乎已經(jīng)撤空了,上萬輛大車和數(shù)十萬匹馬帶著貴族們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們帶走的還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牛羊。而北都城里駐守的,只剩下郭勒爾和少數(shù)忠于他的少部分武士。這恰恰是蒙勒火兒的期望,他勒兵緩緩而行,當(dāng)他到達(dá)北都的時候,應(yīng)該面對一個敞開大門的空城,迎接他這位新的草原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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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遠(yuǎn)方避難的貴族們不知道后來的事了,直到幾個月之后,郭勒爾的信使來告訴他們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朔北部和青陽部締結(jié)盟約,并且獻(xiàn)上了蒙勒火兒嬌美的女兒們作為郭勒爾的妻子。這意味著郭勒爾戰(zhàn)勝了,貴族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們派出的親信從北都城返回,帶回朔北大軍確實(shí)已經(jīng)北撤的消息,他們才勉強(qiáng)接受了這不可思議的結(jié)果。郭勒爾平靜地接納他們重新進(jìn)入北都,卻很少描述他擊敗蒙勒火兒的細(xì)節(jié),那場戰(zhàn)爭如何取勝,變成了郭勒爾和忠于他的武士們的秘密,隨著那些武士中的絕大部數(shù)次年戰(zhàn)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亂的戰(zhàn)爭中,這秘密就完全地被時間掩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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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讓木黎將軍給我們說說三十年前父親和狼主決戰(zhàn)是怎么回事?!北饶烧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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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大君初即位的時候,諸帳的兵馬還沒有完全順從。貴族們帶著幾萬的武士已經(jīng)提前撤走了。我們那時候能指揮得動的,只有區(qū)區(qū)一萬兩千人,里面只有兩千名是騎兵。老大君定下了一個狼主絕沒有想到的計策,他把戰(zhàn)場放在了北都城里。我們和朔北接戰(zhàn)的騎兵轉(zhuǎn)眼就敗了,撤回的時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門,狼主狂喜地帶著白狼團(tuán)殺進(jìn)北都城里,那些狼已經(jīng)被餓到了極點(diǎn),看見活人就不顧一切地?fù)渖先ヒ莱匀?。他們混亂的時候,恰恰是我們的機(jī)會,狼主帶著人撲到金帳這邊來搶大纛的時候,我們埋伏了他。北都城里四處都埋了捕獵猛獸的陷阱,金帳前面尤其得多,那些狼一頭頭陷進(jìn)陷阱里,被獸夾夾住的時候,我們的武士就沖出來向朔北人射箭。周圍都是陷阱,騎兵一點(diǎn)用處也沒有,我們每個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騎,朔北人亂了陣腳,狼主這才發(fā)覺他看輕了您的父親,以為郭勒爾·帕蘇爾不過是個新即位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否則以他的狡詐,絕不會中這樣的圈套?!?br/>  ?
  他環(huán)顧眾人,冷笑,“狼主現(xiàn)在回來了,你們以為狼主是什么人?朔北狼主是為了一點(diǎn)領(lǐng)地和牛羊放棄目標(biāo)的人么?不要讓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發(fā)笑了?!?br/>  ?
  他輪次指著金帳里的每個人,“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城里只有三樣能算是狼主的戰(zhàn)利品,大君的人頭、大君的尊號、還有這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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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由看著比莫干的臉色略略發(fā)白,卻自己強(qiáng)行克制住了,沒有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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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近前一步:“木黎將軍說得也許沒錯,不過大君不必過于擔(dān)心蒙勒火兒的狼騎兵,畢竟青陽部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qiáng)的騎兵,而不是白狼們獲得了這個頭銜。我聽說那些北荒的馳狼不像馬,其實(shí)并不適合負(fù)重,只是它們的形體遠(yuǎn)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騎在它們的脖子上。它們?nèi)绻刻毂持吮捡Y會疲憊不堪,而且無論人和狼都不能披掛護(hù)身的鎧甲,否則馳狼會不能承受。所以我們只要列好陣形,在白狼們出擊的時候以弓箭對敵,勝算還是很高的?!?br/>  ?
  比莫干略略覺得安慰,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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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大君沒有沒有親自帶過大隊(duì)的騎兵,可你也不懂么?隨時我們都會和朔北的白狼們開戰(zhàn),說這些安慰的話有什么用?”木黎對著巴赫揚(yáng)眉怒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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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赫默默地后退一步,顯然他依然無法對抗木黎這個老將軍在青陽的聲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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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白狼團(tuán)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對手之一。不錯,巴赫說得都對,馳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們嗜血!它們沒吃飽肉食之前,見到血就會發(fā)瘋一樣興奮。它們跳起來能有兩個人的高度,從那么高的地方撲下來,一般的騎兵絕不能幸免!”木黎冷冷地看著比莫干,“我們青陽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qiáng)騎兵的原因,只是因?yàn)槟淖嫦龋淖嫦纫礼R德·帕蘇爾曾經(jīng)帶領(lǐng)這支軍隊(duì)掃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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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嘆了口氣,“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懼的狂戰(zhàn)士?!?br/>  ?
  “大君,有沒有狂血是生來的,不由大君掌握??纱缶窒逻€有我們這些忠勇的武士,一個男人捏著刀柄,總不必去怕惡狼。您的父親也沒有狂血,不也曾擊敗了蒙勒火兒,讓那個惡魔退守北方雪原幾十年?對付白狼,靠我們的戰(zhàn)術(shù)?!蹦纠杞耙徊?,雙目炯炯,“拖延時間,不能在馳狼勁頭正足的時候開戰(zhàn);盡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黎,木黎可以騎馬揮刀,自己沖進(jìn)白狼團(tuán)的本陣,為大君立下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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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信你?”塔爾寒家族的主人帶著怒氣嘲笑,“木黎你已經(jīng)六十歲了,你憑什么敢說你能對付蒙勒火兒的狼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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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勒火兒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木黎猛地回頭,兇狠地反擊,“沒有和白狼團(tuán)作戰(zhàn)的貴族沒有什么資格來議論武士的年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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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貿(mào)然的進(jìn)攻會讓青陽死無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敗蒙勒火兒?我們?yōu)槭裁匆嘈抛约憾伎焖赖睦蠔|西能救青陽?木黎你還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賭自己十年的壽命,卻要青陽部幾十萬人跟你一起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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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近比莫干的寶座:“大君,不要聽這瘋子的胡言亂語?!?br/>  ?
  “誰是瘋子?”木黎低聲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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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的是只知道騎馬舞刀的瘋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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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不再說話,緊緊扣著刀,踏上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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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會用刀來解決問題的人,不是瘋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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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位家主都不約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帳里木黎和一排貴族家主扣著刀柄,彼此之間虎視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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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dá)罕那顏?zhàn)叩絻蓳苋酥g,分開了他們,他淡定的神色沖淡了金帳里濃重的敵意,木黎和家主們各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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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dá)罕轉(zhuǎn)向比莫干,“開戰(zhàn)不開戰(zhàn),要看兵力對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為什么朔北部圍困北都城選在了冬天。弟弟讀過東陸人的兵法,圍城最適宜是在秋天,天氣高爽不需要加厚的軍帳,城外還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麥作為軍糧。而若是長期圍困,也該從春天開始。嚴(yán)冬時節(jié)住在城外環(huán)境之惡劣不必說,而且缺乏糧食,后勤的供給也艱難。我們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結(jié)實(shí)的大帳篷遮風(fēng)擋雪,朔北部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時機(j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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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達(dá)罕那顏的話在一般的軍隊(duì)是沒有錯,可您的外公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草原上罕見的兵法家,他對時機(jī)的理解和別人不同。選擇冬天,是因?yàn)槿绻渌柯湎胍仍覀?,風(fēng)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礙,草都枯死了,長途馳援需要帶大量的馬草?!蹦纠枵f,“所以現(xiàn)在,我們被栓死在這里了,蒙勒火兒選擇了最好的機(jī)會,和我們一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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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低低地嘆了口氣:“不錯,這個時機(jī)反而對我們是最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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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城里還有羊群和儲存的馬草,他們的糧食不會比我們更多,”貴木那顏站了起來,“我們可以堅(jiān)守不出?!?br/>  ?
  “那些巨狼確實(shí)可以放出去捕獵,但是朔北部的狼騎兵并不經(jīng)常做這樣的事情。”木黎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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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木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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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們吃人,它們渴望開戰(zhàn),這樣馳狼可以吃死人的尸體!”木黎環(huán)顧眾人,每個人心里都升起一股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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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絕對的把握,我們不會出城迎敵。任何一具尸體都是給白狼團(tuán)的軍糧?!蹦纠杈従徫站o拳頭,“而我們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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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看得出木黎的瘋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團(tuán),就算他和白狼團(tuán)打過仗,可是明知道敵人的軍力遠(yuǎn)強(qiáng)過我們,木黎還是要開戰(zhàn)?!彼柡易宓闹魅颂岣吡寺曇簦澳纠?,你是為了什么?為了你和蒙勒火兒之間的仇恨?還是為了你的戰(zhàn)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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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緊繃著嘴唇,不說話,再次抓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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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子!”家主們再也克制不住怒氣,紛紛拔刀出鞘一尺,同時向著木黎逼近。而木黎不退,旭達(dá)罕和九王都想插入兩撥人之間,卻沒有機(jī)會,木黎和家主們之間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對方面門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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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夠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臉上隱隱地透著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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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非是開戰(zhàn),或者對朔北部低頭。兩天之后還是這個時候來這里,我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說完之后,比莫干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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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踏出金帳,聽見后面緊隨而來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也不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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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黎!你真要賭那么多人的命去殺朔北的老狼?”大合薩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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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合薩,你想說什么?!蹦纠枵咀×耍瑓s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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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時候,大君沒看見、幾位那顏沒看見、莫速爾家那對兄弟沒看見,甚至厄魯大汗王都沒有看見,可是你和我,我們這兩個老頭子,是親眼見過的……”大合薩的嘴唇哆嗦著,手指也顫抖,指指木黎,又指指自己,“僅靠著拖延時間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黎,摸摸你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你那樣答應(yīng)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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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把握?!蹦纠杪剞D(zhuǎn)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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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大合薩瞪大眼睛,老眼里滿是憤怒,“你是在賭青陽的戰(zhàn)士和全部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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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帳里一半的人,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勸大君棄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滿身肥膘刀都舉不起來的貴族,他們是來勸大君棄城南逃的。”木黎說,聲音淡淡的沒有起伏,“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棄城南逃會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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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合薩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線被擊潰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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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了許久,搖搖晃晃地退了一步,低聲說:“木黎,何不坦誠一些,郭勒爾都死了,在這青陽部里,你是最后一個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話不能對老朋友說?你到底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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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北都城里有七十萬人,”木黎幽幽地說,“靠著城墻,朔北部攻不進(jìn)來,只能圍困??扇绻麠壋?,只有騎著快馬的人有機(jī)會逃脫。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們怎么辦?他們騎不了馬,最后會變成白狼團(tuán)的食物,給騎著快馬的人贏得一點(diǎn)逃跑的時間?!?br/>  ?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薩,最后指向金帳:“沙翰,那時候真的能逃脫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大貴族!可青陽若是只剩下我們這些人,和滅族又有什么區(qū)別?若是這樣我不如像真顏部的伯魯哈·枯薩爾一樣,帶著全族的人戰(zhàn)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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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可戰(zhàn)死么……木黎,你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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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只有懦夫才會把它交給吃人的野獸!”木黎說完,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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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進(jìn)的騎隊(duì)抵達(dá)了鐵線河邊。那是一百多名蠻族武士組成的騎隊(duì),每人兩匹神駿的龍血馬,一匹馱人,一匹載著行裝,推進(jìn)極快。越過天拓海峽登岸之后,七天之內(nèi)他們已經(jīng)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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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首的青陽將軍巴夯在河邊停下,喘息的戰(zhàn)馬飲著河水,一輪巨大的落日漸漸沉入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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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眺望著河對面:“世子,再有十天,我們就可以到達(dá)北都城,最多十二天?!?br/>  ?
  “我認(rèn)識路,這里是騰訶阿草原啊,我長大的地方?!卑⑻K勒低聲說。他從頭到腳都換上了蠻族的服飾,月白色的大袖,綴著鐵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頭發(fā)在頭頂結(jié)了一根大辮子,用烏金的絲絡(luò)盤在頭頂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來掛在馬鞍的一側(cè),除了那張作為蠻族人而言太俊秀了點(diǎn)兒的臉,看上去已經(jīng)是個地道的蠻族小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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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和不花剌的一隊(duì)鬼弓已經(jīng)分開了將近半年,不花剌帶隊(duì)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蘇勒和巴夯所帶的一百名鐵浮屠騎兵太過顯眼,光那些可以荷載鐵浮屠鎧甲的龍血馬就比東陸最高的戰(zhàn)馬還要高一個頭。他們足足在東陸隱藏了三個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初出動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幫助下登上一條名為“黑鯖魚”的船,沿著中州西邊的海岸線悄悄向北航行。“黑鯖魚”名為商船,其實(shí)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蠻族牧民有的會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錢交給東陸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鯖魚”封閉在貨倉之下的船艙里給他一個位置,千里迢迢帶著他漂泊到宛州去,正是這樣特殊的設(shè)計讓他們幾次避過了大胤“海事監(jiān)”的登船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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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低頭看著流水無聲的鐵線河,夕陽把河水染成紅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這里的河水真的是紅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燒著那些帳篷,火焰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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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克制著不去想這些讓人心里難過的事情,扭頭去看巴夯:“今夜在這里扎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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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里扎營,”巴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依舊看著河對岸,“過了鐵線河,就算是帕蘇爾家的領(lǐng)地,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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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默了一會兒:“世子,從渡過這條河開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br/>  ?
  阿蘇勒一愣,不解地看著巴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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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一直想說,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我是個不善于說這種話的人?!卑秃蛔ブX袋,“雖然還沒有正式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著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傳給了他。現(xiàn)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干,世子應(yīng)該是他最小的兒子,而您的稱號將改為阿蘇勒大那顏。你的其他幾位哥哥都稱那顏,您曾是青陽的世子,稱大那顏?!?br/>  ?
  蠻族所謂“那顏”是尊稱地位特殊的貴族,大那顏是僅次于汗王的尊貴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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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個能當(dāng)大君的人。哥哥當(dāng)了大君,我很為他高興。大那顏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沒想著自己真要當(dāng)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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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有一種古怪的情緒悄悄地彌漫開來,不是因?yàn)樗X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覺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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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微微點(diǎn)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說的,是大閼氏讓我告訴您的?!?br/>  ?
  “哥哥結(jié)婚了?”阿蘇勒吃了一驚。比莫干還是大王子的時候,一夜一夜的跟年輕女人在月下唱歌。帳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對每個女人都溫柔體貼,很多女人都想著嫁給大王子,可是比莫干不肯娶她們。比莫干對女人是個溫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個女人拴住,可他現(xiàn)在居然有了大閼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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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寵愛大閼氏,把她看作自己最名貴的珠寶。”巴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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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閼氏……說什么?”不由自主的,阿蘇勒對于這個嫂子產(chǎn)生了敬畏的心。他想這個尊貴的嫂子讓巴夯數(shù)千里帶一句話給他,想必是什么極重要的話,也許是教訓(xùn)他不要再對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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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讓我告訴您她的名字?!?br/>  ?
  “她的名字?”阿蘇勒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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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蘇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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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間阿蘇勒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里面抽動著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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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草原遼闊,風(fēng)幽幽地吹著,鐵浮屠武士們點(diǎn)著了篝火,架起射來的幾只野獸烤了起來。他們一邊等著肉熟,一邊在月下哼唱青陽的小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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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一個人坐在河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堆篝火,聽著河水流淌的嘩嘩聲。他曾和蘇瑪還有蘇瑪?shù)慕憬銥跹氍斠黄鹪谶@片河灘上玩過,他忽然間想起很多很多跟蘇瑪有關(guān)的事來,有的事他已經(jīng)忘了很久。那時候蘇瑪小小的,不會說話,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絕艷的姐姐烏央瑪比起來,蘇瑪那么不起眼,烏央瑪是一只羽毛斑斕的孔雀,蘇瑪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鴨子。他們?nèi)齻€是朋友,一起在河灘上奔跑,蘇瑪跟在烏央瑪飄舞的紅裙后面,伸手去抓烏央瑪手里的草編蚱蜢,可是追不上。蘇瑪蹲在地下嗚嗚地哭,編蚱蜢的哲甘笑著去把她抱起來,哄她說還會幫她再編一只,蘇瑪就又抹著眼淚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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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想起蘇瑪幫他裁的腰帶,蘇瑪教他吹的笛子,蘇瑪在火爐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著的夜里蘇瑪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摸著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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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那顏,要是大閼氏還沒嫁給大君,你會娶大閼氏么?”一個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他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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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驚得站了起來,發(fā)覺是巴夯悄沒聲地走到他背后了。巴夯拍拍阿蘇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蘇勒心里忐忑,有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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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頭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蘇瑪是我的好朋友啊?!?br/>  ?
  “其實(shí)我也覺得大那顏不會娶閼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兩個月,也聽說了那個羽族的女人。要跟羽族女人比起來,閼氏可是還差著不少呢?!卑秃痪酒鹨桓莶菰谧炖锫亟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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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一驚,隨即想到連巴夯這個木頭樣沒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這個秘密只怕是人盡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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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說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br/>  ?
  “女人,你永遠(yuǎn)都不懂她們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顏說一個笑話,說一位巫師在祭祀的時候看見了盤韃天神。盤韃天神說巫師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見面,我就答應(yīng)你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師說,我要一統(tǒng)九州!盤韃天神說,別亂來,一統(tǒng)九州,那是神使鐵沁王的功業(yè),輪不到你,提點(diǎn)別的。巫師冥思苦想,說那就要求點(diǎn)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這些天她總是隔著帳篷埋怨我。盤韃天神沉默了很久,”說到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過了會兒,盤韃天神說,我親愛的巫師,我們還是來談?wù)勔唤y(tǒng)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為鐵沁王呢?還是讓你的兒子成為鐵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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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笑得用手撐在地上,捂著肚子。阿蘇勒卻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讓巴夯也覺得有點(diǎn)難過,笑著笑著,巴夯笑不出來了,坐在那里雙手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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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事的,就覺得自己很小孩氣,覺得蘇瑪嫁給了大哥,以后就不會再管我了……其實(shí)我也知道嫁給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亂來,也不像三哥對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大哥對女人很照顧……”阿蘇勒這么說著,心里就澀澀得有些發(fā)苦,“可我還是覺得阿爸走了,蘇瑪都嫁人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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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大那顏,人家都說我是個很粗的人,這些事我也不太懂??晌抑榔鋵?shí)喜歡你的人,還是喜歡你的。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會變,不過我覺得大閼氏對大那顏是不會變的,大那顏相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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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身體一震,一瞬間蘇瑪?shù)男θ荨⑻K瑪?shù)难凵?、蘇瑪手上的溫度都再次鮮明起來。他忽的有了信心,覺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蘇瑪摸黑去找了一張羊皮來壓在他身上,用雙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摟住,讓他不會凍得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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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轉(zhuǎn)頭,看見巴夯還在抓撓著腦袋想詞來安慰自己,滿臉為難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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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叫我大那顏了,你叫我阿蘇勒吧。”阿蘇勒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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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說,“阿蘇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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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蘇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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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什么?”阿蘇勒好奇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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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東陸學(xué)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響亮有力,“拍掌就是東陸男人間的許諾,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烏龜?shù)皟骸T诜▓龅臅r候你不是也跟那個東陸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當(dāng)東陸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訂盟。我們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顏了?!?br/>  ?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蘇勒面前,瞪著一雙大眼:“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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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寬厚、有力、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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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蕭瑟的風(fēng)中,鐵線河邊,少年人跳了起來用足力氣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兩個人收回手換了一個角度再次擊掌,干凈漂亮,掌聲驚得河面上一尾魚躍出水面,落回去的時候“咚”的一聲,留下一串串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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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要當(dāng)東陸的皇帝,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著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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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蘇勒愣了一下,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笑聲穿云而去,云間月光如水波一樣灑下,灑在寂寥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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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比莫干·帕蘇爾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著上身,女人溫軟的手按著他的后背,把油脂細(xì)細(xì)地涂在他褐色的背脊上,借著按摩的溫度,緩緩地滲透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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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閉著眼睛,聽著帳篷外的風(fēng)聲,昨天夜里今冬第一場細(xì)雪飄飄地落了下來,風(fēng)嘯如鬼哭。大閼氏的帳篷附近不準(zhǔn)人輕易走動,只是偶爾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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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寂靜,仿佛只有他,這間帳篷,和這個雙手溫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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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干順從地坐起。女人給他披上東陸絲綢制成的里衣,而后是一件貼身的羊氈背心。比莫干站了起來,女人雙手從他背后環(huán)了過來,為他套上鐵甲的胸兜。比莫干低頭撫摩著胸口上的豹子圖騰,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這是他父親的甲胄,穿在身上那么得貼合,就像是為他度身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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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那個鷹一樣的老人,冰冷的甲胄里像是泛起了一絲熟悉的舊日氣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親帶著他們幾個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在初冬的第一場雪里架上整只的獺子烤起來。父親問起遜王的傳說,答對的人可以飲一口醇烈的古爾沁烈酒,孩子們還沒有沾過多少酒,可是羨慕部落里那些魁偉的男人們,羨慕他們喝著烈酒放聲高唱牧歌的樣子,于是爭著去答父親的問題,輸了的人要在雪地里赤著上身圍繞金帳奔跑十圈,而贏了的人捧著屬于他的古爾沁烈酒,小小地飲一口,忍著喉嚨里那股炭燒似的辣勁兒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覺得自己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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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這個時候會露出罕見的笑,一絲一絲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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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在背后系緊了胸兜的皮帶,又托了托他的兩臂,示意他端平雙臂,比莫干順從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轉(zhuǎn)到比莫干面前,為他整理胸甲兩側(cè)的絳色長纓子。她低著頭,細(xì)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著那對長纓,比莫干低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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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你愿意聽我說說話么?”比莫干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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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不回答,輕輕點(diǎn)著頭,把牛皮的護(hù)臂緊緊地纏在他的上臂,在另一側(cè)系好帶子,手上輕快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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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開頭……我是想說,你答應(yīng)嫁給我,我真是很高興,你對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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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有些事我始終沒有跟你說,因?yàn)槲也桓遥遗陆伊四切┡f瘡疤,我在你心里的樣子就變了,變成把真顏滅族的那個罪人……”這句話他強(qiáng)撐著終于說出了口,從此再沒有了忌諱,“可越是不說,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時候想你要是能說話多好,這樣你就可以痛罵我一場啊,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br/>  ?
  “怎么辦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園掃平的那個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場仗?!彼穆曇粑⑽㈩澏镀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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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還是低著頭,手上微微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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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我很年輕,第一次跟著九王上戰(zhàn)場,一心只想立一場大功勞,讓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兒子。真顏部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你的阿爸,是個可怕的敵人??墒遣菰系暮媚袃壕褪且诚伦铍y砍的頭顱,占有敵人的女人,聽著她們大哭……”比莫干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默默地退后兩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聽到我這么說別提心里有多討厭我,可是我當(dāng)時真的就是這么想,我只是想告訴你知道,告訴你我那時有多么蠢?!?br/>  ?
  蘇瑪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卻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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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麗的一雙眼睛,在他看來卻是永遠(yuǎn)難以揣摩的,“我決心這么跟你說,就不是來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過什么,我是青陽的大王子,我本來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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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河對岸看著別人的帳篷被點(diǎn)著,大火就像要燒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騎馬的武士風(fēng)一樣馳過,把那些哭著逃竄的人一個個砍倒……其實(shí)是很美的,有種壯闊的感覺?!彼p聲說,“是,我不騙你,那時候我就是這么覺得。因?yàn)槟切┤宋叶疾徽J(rèn)識,他們的死活和我沒有關(guān)系,別人的死活其實(shí)跟你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你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活過的?!?br/>  ?
  “我知道那說出來很羞恥,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顏部的人都是怎么活過的,是因?yàn)槲铱匆娔憬憬銥跹氍?。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我忘不掉這個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夢見她一身血的樣子,穿著自己的血染紅的裙子。她在夢里都跟我說,‘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我不瞞你說,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讓人想擁有。我心里發(fā)瘋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是一頭公馬在發(fā)情?!北饶傻难劬Τ领o而悲傷,“但是轉(zhuǎn)瞬間我就殺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麗,那么溫暖的一個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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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喊說比莫干你做了什么???你是在殺人啊!你已經(jīng)殺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們中很多人就像這個女孩烏央瑪·枯薩爾一樣……那么美麗,那么固執(zhí),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刀砍在他們身上,火燒在他們身上,是會痛的……他們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個敵人伯魯哈·枯薩爾,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個聲音問我說,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著蘇瑪?shù)难劬Γ路鹨獜哪晴R子般的雙瞳中照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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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站在比莫干面前兩步的地方,觸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遙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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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下來就是青陽的長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給我,我的生日,父親讓人為我跋涉幾千里,從殤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龍血馬,路上遭到夸父的襲擊,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寶馬,那就夠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難過。我一生中從未有那樣的難過,有個聲音,它在我心里,它說比莫干你是個蠢貨,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有些東西是你想要卻永遠(yuǎn)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殺了他們卻不要想他們順從你,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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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的笑容略帶凄涼:“其實(shí)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原諒我。因?yàn)槲医裉煲鲆粋€決定,決戰(zhàn)朔北部,或者對蒙勒火兒·斡爾寒低頭,讓我青陽的族人從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經(jīng)聽說幾位家主和木黎的爭執(zh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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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瑪默默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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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shí)那一天在金帳里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想回來告訴你知道,我想第一個告訴你,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我決定舉起劍把朔北狼主擋在北都城外!”比莫干一字一頓,“我做過錯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青陽族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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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韃天神在上,我可以付一切的代價!”比莫干·帕蘇爾手指天空,“我是青陽的主人,我不會讓自己的族人變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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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看著蘇瑪,蘇瑪沒有動。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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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覺得那涌動起來的熱血又漸漸地冷了,結(jié)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妻子,卻沒有得到她的心??缭讲涣说氖浅鸷?,況且還有另外一個人始終在她心里,比莫干知道。就算他用盡了力氣要把糾結(jié)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悔恨告訴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干自己說了的,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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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站起來,默默地把重劍掛在自己的腰帶上,轉(zhuǎn)身向帳篷外走去。夔鼓已經(jīng)敲響,貴族們正在向金帳這邊匯集,很快他就得面對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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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雙溫柔的手從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溫暖的身體從后面緊緊地貼著他的背。比莫干呆呆地站住,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隨后他感覺到女人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鎧甲上。他不敢回頭,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結(jié)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從心里覺得他擁有了這個女人,擁有了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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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就這么抱著、沉默著,聽著風(fēng)從帳篷上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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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族們和將軍們踏入金帳的時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寶座上。每個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干都吃了一驚,他穿著豹子圖騰的鎧甲,手拄一柄重劍。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驚疑地以為老大君其實(shí)還沒死,仔細(xì)看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比莫干穿著老大君的鎧甲,配著老大君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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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的臉上沒有表情,沉默地看著前方,貴族們沒有人敢說話,悄無聲息地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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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鼓聲落定,大合薩最后一個踏入金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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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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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莫干沒有說話,在眾目睽睽下起身,緩緩地走到木黎面前,把自己的所配的重劍解了下來,平托著遞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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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木黎的眼睛,“木黎將軍,這是我阿爸的劍,當(dāng)年就是這柄劍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群狼殺喪了膽,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這柄劍送給你,這次就讓朔北的狼群永遠(yuǎn)不必回來了吧?讓它們把骨頭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墻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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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阿摩敕掀開了大合薩的帳篷簾子。老人靜靜地坐在帳篷中央,看著那只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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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合薩,叫我有什么事?”阿摩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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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你說說話,你最近都是沒精打采的,我看了擔(dān)心。”大合薩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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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事,就是累了?!卑⒛﹄纷谘蚱肿由?,“大合薩不該占卜這一戰(zhàn)的勝負(fù)么?大君今天都說了要對朔北正式開戰(zh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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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尊格爾臺大汗王怎么死的么?”大合薩低聲問,卻沒有等待阿摩敕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來?!?br/>  ?
  尊格爾臺大汗王其實(shí)是一個羽人,羽族數(shù)百年來最偉大的星相大師古風(fēng)塵在蠻族的封號。他是遜王最忠實(shí)的朋友之一,任何一個巫師都知道他的故事,阿摩敕也不例外。人人都說尊格爾臺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yàn)樗胨愠鏊鸵粋€女人的未來,雖然無邊的算式無數(shù)次地證明了他和女人沒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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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到我這樣的年紀(jì),對于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jīng)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了?!贝蠛纤_低聲說,“不必占卜,貴族們要問這一戰(zhàn)的結(jié)果,應(yīng)付一下就好了?!?br/>  ?
  阿摩敕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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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合薩接著說,“可是那個女人跟你沒有關(guān)系,癡想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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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摩敕苦笑了一下,無力地靠在帳篷上:“是啊,那女人怎么會跟我有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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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閼氏歸了大君,只有一個人心里難過;不歸大君,沒有一個人好過。還能怎么樣?”大合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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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會難過?世子么?”阿摩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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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真正難過的不是世子,是大閼氏自己?!贝蠛纤_幽幽地說,“我也年輕過,懂得女人的心?!?br/>  ?
  “聽說是和大君約定,一定要救回世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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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陽部只有四位那顏,大閼氏如果誕下男孩,才是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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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君也很期待大閼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下草原未來的大君。”阿摩敕低低地笑,“看他那么迷戀大閼氏的樣子,我都覺得他一輩子不會再碰別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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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摩敕,你說了這么多,我知道你對大閼氏的關(guān)心??墒?,還是忘了吧,”大合薩的聲音嚴(yán)厲起來,“你和那女人,其實(shí)從未有過任何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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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忘了又能怎么樣?蘇瑪那樣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幾個會不喜歡?可是……為什么搞成這樣?”阿摩敕抓著自己的頭,苦笑,“最后難過的,還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這些,還是不認(rèn)識大那顏更好吧?那樣真顏部的公主嫁給青陽部的大君,多完美?!?br/>  ?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結(jié)果,又能改變么?如果你真的能改變,那么你最初就猜錯了?!?br/>  ?
  阿摩敕想了想,默默地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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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摩敕,你要振奮起來!我需要你冒險去做一件極重要的事,為這事你也許會死,可是這關(guān)系到青陽的存亡。”大合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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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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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必須連夜出城,試著向九煵、沙池、瀾馬、陽河四個部落求援?!?br/>  ?
  “大合薩不相信木黎將軍能打敗狼主?”阿摩敕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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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他說得信心百倍,可他哪里有什么把握打敗蒙勒火兒·斡爾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敗在老大君手里,只是因?yàn)檩p敵,如今他已經(jīng)是一條成精的老狼,不會再犯愚蠢的錯誤。木黎雖然勇敢,可是在我們青陽只是個將軍,就算大君把佩劍送給他,給了他調(diào)動兵馬的權(quán)力,可那九帳兵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實(shí)實(shí)聽木黎的?在那些貴族眼里,木黎不過是個能打仗的老奴隸而已!而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誰?他從長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聲令下,朔北部幾十萬男人愿意跟著他去死!”大合薩搖頭,“雙方的實(shí)力差距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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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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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yàn)槟闶俏椅ㄒ坏膶W(xué)生,會是青陽部未來的大合薩。你代表了盤韃天神。那些貴族他們至少還畏懼盤韃天神,你去求援,也許他們看在盤韃天神的名義上會救青陽部。老大君在世的時候,被其他幾部要挾,處死了瀾馬部的達(dá)德里大汗王。那是瀾馬部中最支持青陽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在那四個部落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信賴的盟友了?!?br/>  ?
  “大合薩自己為什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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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jīng)老了,”大合薩低聲說,“我該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還年輕,如果你害怕,就別回來?!?br/>  ?
  阿摩敕一愣,觸到了大合薩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閃,隨即黯淡下去。阿摩敕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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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了?!卑⒛﹄菲鹕怼?br/>  ?
  “盡快回來,木黎很快就會開戰(zhàn),城里的糧食不太夠了?!贝蠛纤_輕輕撫摸著巴呆的小腦袋,“木黎太想這次決戰(zhàn)了,他是在拿他自己的命在賭。他只有一條命,只有一次機(jī)會賭博?!?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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