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轉(zhuǎn)念又想,今日南廬淵本該在將軍府修行兵法列陣,同南商王宮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乘馬車也要耗費兩個多時辰。這么說來,南廬淵是不是花了一整日來尋自己?以將軍大人那性子,能輕易放人才有鬼。
不知廬淵哥哥為了趕來,又吃了什么苦。
南廬淵感到背上的少年沒有動靜了,似心有靈犀般的,道:“今日早上你躲了之后,父親便喚我回宮。算來我約摸花了三個半時辰來尋你。好在梁老將軍頗通人意,僅要我明日蹲一日的馬步便放我來了。”
他頓了頓,“子潺,沒有下次了,可好?”
南子潺道:“好。”他說的極小聲。隨即他想到什么似的,囁嚅道:“本王今日之為,到底過分。只希望沒闖大禍。南大人過后會不會罰本王?”
南廬淵聽罷后朗笑,南子潺看不見他的眉眼,但已料想到他此刻必定是眉心舒展、一雙狹長的鳳眸彎如鉤月,唇畔牽起似嶺彎一般的弧度。
而后,南子潺聽到他帶笑的話語:“父親必不會罰你,我可做保證。”
南子潺一怔。
這少年疑似自己聽錯了,忙又接著補了一句:
“真的?一定嗎?”
南廬淵笑吟吟的:“一定,我保證。”
二人踏著薄雪而歸,一輪月正高懸夜空。王宮正殿里燈火通明。
南子潺驚了一驚,便從南廬淵身上下來,同他并行進(jìn)殿內(nèi)。
南廬淵當(dāng)然敢肯定南子潺不會受罰。
父親意在讓南子潺悔過,老老實實的當(dāng)一個本分賢明的國君,這個目的在他撂下南子潺這么久之后便已經(jīng)達(dá)成了。這之后父親當(dāng)然不會再耗費功夫去想怎么處置南子潺,如果他想達(dá)成目的,也根本不必在南子潺身上花心思。
那么——父親口中的他的“受罪”,大約便是說今晚,到了在他身上開刀的時候。
南廬淵輕聲喚道:“父親。”
南子潺在帝相的凝視下渾身一抖,他猜不出帝相的喜怒,只得硬著頭皮開口道:“南大人,本王回來了——”
不料帝相已施了一禮:“臣見過陛下。”
行禮后,他又一絲不茍地俯身叩首,方起身道:“恭迎陛下回宮。還望陛下以龍體為重,切不可肆意而為。”
南子潺知這人在此方面古板迂腐的很,也不糾正,只道:“本王必謹(jǐn)記于心,日后不會再犯。”
若是在帝相面前失了君臣禮數(shù),那可少不了一頓斥責(zé)!
而后帝相將目光投向南廬淵,神色已是陰冷森然的很。他道:“放縱陛下一時糊涂,讓陛下?lián)@受怕,沒有在陛下所需時時刻伴其身側(cè),你就是這么當(dāng)陛下侍讀的?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錯!”
什么錯?
若真說有什么錯,大約就是伙同父親來給陛下演了這一場戲!
但他不能反駁,他知道父親的苦衷。帝相自開國以來便是由他們一族一脈單傳,歷代君主都極其重視,給予了很高的權(quán)利和地位,賜之以南商國姓。姓氏即地位,更是責(zé)任,帝相自古是南商王家臣,家規(guī)便是“忠主”。
所謂“主”,非君。南商帝相一生只忠誠于一位君主,向來是歷代國君最鋒利的一柄刀。
所以,君主的信任,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籌碼。
父親說的對,只有得到了君主的絕對信任,他才能夠保全帝相一族,才能無所顧忌的擴(kuò)張權(quán)力,用以更加牢靠地鞏固子潺的王權(quán)。
這么想來......他也確實有罪,罔君之為,他真是和父親一樣明知故犯。
當(dāng)罰。罰的不無辜。
南廬淵這樣想著,于是直直地跪下,道:“知道。此乃罔君之為,是大逆不道之罪。廬淵錯不自知,當(dāng)罰,請帝相嚴(yán)懲。”
南子潺便慌了,他攔在二人之間,叫道:“錯在本王!是本王擅自出逃,做出過分之舉。廬淵忠于本王,特地趕來尋本王回宮,何錯之有?憑甚罰他?”
再者,廬淵不是你的獨子么?你怎么忍心罰他?
這一句南子潺鯁在喉間,他想起父王在世時,凡他犯錯,父王也只是做做樣子罰他默背詩書。只要自個兒認(rèn)個錯討個嬌,懲罰一事多半也會被父王拋之腦后。可是,帝相大人怎么舍得打倏哥哥?
南子潺得到的消息是,帝相今日事出突然,兩手空空便來。又礙于他的地位,不好貿(mào)然明面上去尋找南子潺,只得候在大殿之中,催人急急的去找南廬淵。但此刻帝相大人冷冷地盯著他的兒子,好似他早朝時訓(xùn)斥貪官小人那般鐵面無私。
南子潺呆站在一旁,只聽帝相回應(yīng)他:“陛下何錯之有!侍奉陛下,本該是臣子之職,倏子來時怠惰,誤了時分,已是有玩忽職守之罪。還望陛下不必生多的憐惜之意,免得有些人恃寵而驕。”
隨見其從腰間抽出軟劍,那軟劍細(xì)長柔韌,正是帝相一脈相傳的二劍“寒蜩”“秋水”之一“秋水”。
這劍頗窄,揮起如鞭。便聽言:“南商王侍從南倏,當(dāng)接鞭笞之刑?”南廬淵謹(jǐn)對曰:“罪奴愿承其刑。”
于是帝相以劍作鞭,一起一落,狠狠地抽在南廬淵身上,下手之重,毫不留情,每一鞭皆帶起一縷血色。
真疼!
他甚至能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那劍落下之快,帶著破風(fēng)的呼嘯聲,感受到它狠狠抽在自己的背上。
可是他出乎意料的平靜,他挨過太多次打了,到最后,甚至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揪心的疼痛。
他甚至在挨罰的時候走神,想著以前三天兩頭被打,只是父親以往的所有懲罰,都沒有這一次來的狠厲!
是不是父親一生所求臻極,只是成為一個先帝忠臣?
是不是自己這個兒子,遠(yuǎn)沒有他刻在骨子里的家規(guī)組訓(xùn)重要?
南廬淵緊抿唇畔,一雙長眉皺成三節(jié),卻一聲不吭。
疼,整個背像是被烈火燎灼,半點動彈不得,僵硬且疲軟。
可是心里空蕩蕩的,好似被鑷子和長錐扎了個透徹,又被人狠狠攥住,連吐息都痛徹骨血。
玩忽職守,怠慢君主,最少也要挨五十鞭子。南子潺清清楚楚地看著南廬淵生生受了七十鞭。
到最后,南廬淵甚至唇角逸出血絲來。
帝相方收鞭。南子潺當(dāng)然不敢攔。以帝相說一不二的性子,若他相攔,只怕倏哥哥還要再多受個幾十鞭子。
帝相大人就是打給他看的!
為的,是他能端明君臣之別,日后執(zhí)政時,免得大臣們囂張地功高蓋主。帝相淡淡地睨了南廬淵一眼,朝南子潺道:“陛下當(dāng)要明白,您若有過失,四國之中誰敢觸怒于您?”
所以,凡君之過,必由臣子擔(dān);凡君之失,皆遷于臣下。
于是又道:“臣告退。”便擲劍于地上,道一句:“擦凈了,再滾回來。”乃翩然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