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王是個藥罐子,睡得早,這會兒去王府又得把他鬧起來,奚平不想連著兩天攪他三哥的覺,料想侯爺氣也該消了,就回了自己家。
剛拐進(jìn)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輛馬車,奚平看見車上掛的馬燈上寫了個“董”字,就知道這是鴻臚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書香門第,看不上芳鄰永寧侯這種“佞幸”,于是兩家雖同住丹桂坊,平時也不怎么來往。奚平犯不上湊過去討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錯過去了,步履匆匆,也沒回頭。
他一陣風(fēng)似的經(jīng)過,馬車?yán)锏娜舜蟾艣]聽清,想問是誰,就輕輕地敲了敲車門。
老車夫抬頭,見奚平已經(jīng)一溜煙拐進(jìn)了小巷,從角門進(jìn)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爺,剛過去的是……”
沒說完,就聽一聲咆哮從那關(guān)了門的侯府后院里飛了出來——奚平剛溜進(jìn)角門,迎面撞見他爹中氣十足的吼聲:“關(guān)門!按住!別讓他跑了!”
左右應(yīng)聲蹦出十來條彪形大漢,有拿繩撲他的、有鎖門的,圍追堵截。
奚平經(jīng)驗豐富地左躲右閃,瞄準(zhǔn)個空,硬是在重圍中插空鉆了出去,宛如一條矯健的黃鼠狼。
一邊往內(nèi)院跑,他一邊干打雷不下雨地開嚎:“侯爺饒命!饒命!兒子知錯了!”
永寧侯正上頭,一不小心上了當(dāng):“你錯哪了?”
奚平抓住話茬,揮起屎盆子就往他爹頭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親自上臺,幫著將離跟您打?qū)ε_啊!”
侯爺昨天晚上剛因為去醉流華給夫人跪了半宿,差點沒跪出老寒腿,被這贓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壞出花來了!
“給我將這逆子抓進(jìn)馬廄里,打劈了他!”
一墻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馬車轆轆地走過,聽見了侯府家丑的老車夫失笑道:“嘿,您聽見了,是永寧侯家的。”
但馬車?yán)锏摹按笊贍敗焙翢o反應(yīng),仍是一下一下地敲著車門。
敲擊聲均勻而機(jī)械,打在微潮的木頭上,發(fā)出陰森的悶響。
篤——篤篤——
“少爺?”
篤——篤篤——
車夫覺出不對勁,停了車:“少爺還有什么吩咐啊?咱們就快到家了。”
篤!
敲門聲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yuǎn)處永寧侯府院里還隱約地響著喧囂。
車夫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似乎猶豫了一下,將手放在車門上,然而還不等他拉門,那車門便猛地被人從里面推開了。
車夫一下沒坐穩(wěn),掉了下去,緊接著,一大堆白紙錢從馬車?yán)镲w了出來,索命鬼似的,見活物就撲,劈頭蓋臉地糊到了車夫一身。
紙錢上滿是血字,寫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撲鼻的血腥氣沖天而起,車?yán)飩鱽硪宦曀粏〉暮拷校骸捌鸸讟。瑑膳锝?jīng)——”
詭異的紙錢不住地往老車夫皮肉里鉆,沾哪哪爛。
車夫身上仿佛長滿了白癬,慘叫著滿地打滾,卻又把更多的紙錢滾到身上,潰爛的皮肉上很快爆開一朵一朵暗紅的花,老車夫整個人爛桃子一樣,往外流起湯來!
丹桂坊寧靜的夜色被這哀嚎聲劈碎,南街的風(fēng)燈成片地亮了起來,慘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剛要翻/墻進(jìn)內(nèi)院,聽見這動靜,他騎在墻上,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一開始,他沒反應(yīng)過來街上滾的那團(tuán)白的是什么,只看見紙錢仍不斷地從馬車?yán)锿怙w,無風(fēng)自動,快將整條街都占滿了,心里還納悶:哪來這么多蛾子,看著怪惡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見那些白紙錢互相糾纏著,聚攏成有頭有腳的人形,邁開“腳”,往有門的地方“走”。
“紙錢人”碰到門,就輕輕拍打門扉,一邊拍,身上的紙錢一邊簌簌地往下掉,悄無聲息地貼附在門板、門縫里。
篤——篤篤——
大半夜的慘叫聲驚動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門的門房拉開門縫,自以為隱蔽地往外張望。
可是哪怕是一條瞳孔寬的縫,也足夠讓紙錢鉆進(jìn)去了。
第一個拉開門縫的門房看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還以為是路燈炸了噴出來的濃煙,正要喊人,一張紙錢就從打開的門縫里掉了進(jìn)來。
門房低頭看清那玩意,罵了聲“晦氣”,打算用腳將它踢開。紙錢卻猛地從地面飛起來,迅雷不及掩耳地?fù)湎蛄怂哪槪?br/>
門房頓時像被迎面潑了一碗滾油,大叫一聲仰面倒去。門一下從外面被撞開,更多的紙錢一擁而上,將那門房整個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紙錢騙開門到“吃人”全過程的奚平驚呆了。
這時,馬車?yán)锏募堝X終于都飛空了,寫著“董”字的馬燈昏昏地暈開,照亮了半開的車門。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腦子里剎那間涌起了他這輩子聽過的所有污言穢語。
只見一個男人……男尸端坐在馬車?yán)铮樕洗笃臐€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讓人一時看不出這位生前是誰,那張斑斑駁駁的臉此時正對著奚平!
男尸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死魚般的眼珠朝他轉(zhuǎn)去,似乎是想沖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jǐn)D掉了臉上一塊皮,嘴里還荒腔走板地唱道:“停靈……七天整,大道通天送歸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嘍……”
此情此景斷然不是陽間風(fēng)物,奚平腦漿都凝固了。
而這時,侯府的角門也響了!
他看見那些飛蛾似的紙錢在他家門口堆了三尺來高,垂涎著院里新鮮的血肉與活人,正在敲他們家的門!
“別開門!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還掛在墻頭上,大頭朝下就栽了下來。
“少爺!”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一幫人圍住了,方才還要“打劈了”他的侯爺捋著他的后背,連聲問道:“摔著沒有?磕哪了?磕著頭了嗎?看見什么了……爹在這呢,不怕不怕——樂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還敲門?”
管家吳樂泰剛應(yīng)一聲“是”,奚平就撲棱著摔暈的腦袋一躍而起。
他顧不上解釋,掙開侯爺,一條腿還有點瘸,跛著就往墻頭上爬:“都都都……給我起開,別站門邊上!別往外看!誰有火?給我!”
他說著,擼袖子就準(zhǔn)備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爺燒不死你們!”
“你要干什么,剛才沒把你摔老實是吧?你給我……”侯爺一頭霧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兒子下來,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鈴聲。
永寧侯循聲望去,吃了一驚。
鈴聲是從天機(jī)閣的青龍角宿塔上傳來的!
七座青龍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緊貼著皇城根,“恐驚天上人”,此地樓高都不過三層,于是顯得東北角那六層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頭看一眼月亮掛到了塔樓幾層,能大致估摸出時辰。
角宿塔外檐掛滿了九寸六分長的青銅鈴,但與尋常驚鳥鈴不同,這些青銅鈴里沒有銅舌,從來是只見鈴動,不聞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