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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微鏡下的大明 第六卷 胥吏的盛宴 彭縣小吏舞弊案

大明嘉靖年間,成都府下轄的彭縣發(fā)生了一樁普通的官場弊案。
  說它普通,是因為這案子的規(guī)模很小,案情簡單,罪行尋常,講起來實在是乏善可陳。可正因為它太過平常,在大明一千多個州縣里頗具普遍意義。于是這一樁普通小縣的普通小案,儼然成了一個繁盛王朝的青之末。
  彭縣緊鄰成都府的北邊,相距四十多里,乃是川西重鎮(zhèn)。有詩人寫過一首《彭州歌》:“彭州昔號小成都,城市繁華錦不如。”評價殊高。
  嘉靖二十年(1541年)二月,一個叫陶成的當(dāng)?shù)厝俗哌M彭縣縣衙,高高興興領(lǐng)了吏帖,成為吏房的一位書手。
  先簡單介紹一下大明縣衙的構(gòu)成。
  明代縣衙里,最大的自然是知縣,叫作主官。他有兩個副手,一個是縣丞,一個是主簿,這兩位叫作佐貳官。他們仨都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官,縣里的行政長官。在這三人之下,還有一位典史,叫作首領(lǐng)官,但沒有品級,不入流。
  再往下,衙門里最重要的行政機構(gòu),叫作三班六房:三班是指皂班、壯班、快班,負責(zé)儀仗、治安、緝捕之類,有時候還會多一個捕班,和快班合在一起,就是老百姓熟悉的“捕快”;而六房對應(yīng)的是朝廷六部,分為禮、吏、戶、工、兵、刑六個部門,各有主管業(yè)務(wù)。除此之外,還有承發(fā)房和架閣庫等辦公機構(gòu)。
  在這些機構(gòu)里辦事的人,統(tǒng)稱為吏,也叫“胥吏”或“吏胥”。“胥”這個字,本意是有才干之人,十有二人,后來引申為基層公務(wù)員。
  陶成加入的,是分管人事的吏房。他應(yīng)該受過教育,會識文斷字,在吏房里擔(dān)任書手——顧名思義,就是負責(zé)各類公文檔案的書寫、抄錄。
  聽起來好像是個瑣碎活,可里面的門道實在不少。古代沒有復(fù)印機和照相機,公文全靠書手一筆一畫寫就。他大筆一揮,偷偷篡改幾個字,往往能決定一人乃至一戶的命運。
  舉個例子。崇禎時廣州府有一個糧道吏職出現(xiàn)空缺,一個叫劉俸的吏員垂涎已久,但是資歷差一點。他遂買通了吏房書手,偷偷修改了自己的申報材料,把最關(guān)鍵的一個日期“五月二十八日”涂抹成了“九月二十八日”。幸虧當(dāng)時的推官心細,查了官府里的原始檔案,發(fā)現(xiàn)日期對不上,這才查獲弊案。
  書手落筆一字之差,甚至能左右官職的選拔。可以想象,他的尋租空間該有多大。陶成靠著手里的這點權(quán)力,沒事收取一些常例賄賂,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四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一個叫陳佐的人也加入彭州縣衙,在戶房擔(dān)任算手。
  戶房和吏房并稱兩大要害機關(guān)。戶房管的是錢糧稅賦之事,日常業(yè)務(wù)涉及大量繁復(fù)計算。陳佐腦子靈活,數(shù)學(xué)好,對于數(shù)字得心應(yīng)手,很適合這個職位。
  和吏房書手一樣,戶房的算手也有能力掌控著別人的命運。他只消在賬簿上做一做手腳,一戶農(nóng)民便會生不如死。比如萬歷年間的濟南府,曾有一戶劉姓人家,得罪了當(dāng)?shù)厮闶帧<{稅之時,算手硬把他家六畝三等瘠田劃成了一等上田,結(jié)果概算下來,要繳納的田稅翻了一倍,一家人只好上吊了事。想避免這事?很簡單,拿銀子來喂飽便是,可見這其中的尋租空間也不小。
  書手和算手都是胥吏的一種,他們沒有官身,不算體制內(nèi),薪俸也不納入國家財政開支。可是這些人把持著具體政務(wù),又是本地人,比上官更熟悉地方情形和法令文牘,很容易從中做手腳,有時候日子過得比主官還滋潤。
  尤其嘉靖年間,對胥吏來說正是個好時候。在這之前,胥吏都是有名額限制的,可到了嘉靖年間,突然掀起了一陣擴編熱潮,胥吏人數(shù)陡增。有人曾抱怨說:“衙門吏胥,原有定額。今郡邑吏想如故,胥較前增十倍不止。朝穿青衣而入,暮各持金而回。”可見其盛況。
  陶成和陳佐的入職,即得益于這個大背景。
  這兩個人為了能放心舞弊,不約而同地拜了縣衙里的屠主簿當(dāng)靠山,就此相熟。吏房和戶房本來聯(lián)系就比較緊密,兩個人很快勾結(jié)到了一起,沆瀣一氣,其所作所為,用后來官府判決的話說就是:“各結(jié)攬寫法,討錢使用。”
  怎么個討錢使用呢?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八月,彭縣決定僉派一批老百姓來三班服役,指派吏房和戶房執(zhí)行。陶、陳兩人一聽,哈哈,錢來也。
  這里要先說明一下,大明的縣衙體制很有意思,大致可以分成三類:官、吏、役。
  彭縣的知縣、縣丞和屠主簿這樣的人,在朝廷吏部掛著號,算是官員編制;像是典史以及六房的正副主官,無品級,算是吏員編制;至于像陶成、陳佐這樣的書、算手,連編制都沒有,差不多算是聘任的合同工——當(dāng)然,胥吏往往世代相繼,比合同工可穩(wěn)定多了——無論如何,他們?nèi)耘f屬于“吏”這一層級。
  再往下,到了具體的執(zhí)行團隊,則只能稱為“役”。
  這個“役”,指的是徭役,更準(zhǔn)確點說,是力役。說白了,就是給政府出力氣白干活。一縣的日常雜事,比如馬夫、門子、庫夫、禁子、防夫、纖夫、傘夫、吹手之類,都屬于役。這些役職并沒有常設(shè)員工,都是從當(dāng)?shù)乩习傩绽锾暨x出來的,維持機構(gòu)運轉(zhuǎn)。很多公共事務(wù),比如修繕營造、解糧征糧之類,官府也會僉派老百姓來應(yīng)役。
  甚至連負有治安職能的三班,都不是專職。比如皂班,主要負責(zé)迎來送往、站堂呵道。青天大老爺在公堂上一拍驚堂木,他們拿著水火棍喊“威武”;青天大老爺出巡,他們負責(zé)在前頭舉著“肅靜”“回避”大牌子的儀仗。看著威風(fēng)體面,其實這些皂隸也屬于“力役”,可能今天站完堂,明天把皂服一脫就回家種地去了。為啥叫他們衙役而不是叫衙吏,原因即在于此。
  在一個衙門里,幾個“官”在金字塔尖負責(zé)決策,幾十個“吏”在金字塔中間負責(zé)調(diào)度規(guī)劃,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役”在金字塔底吭哧吭哧干活。
  事實上,縣衙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靠這種僉派百姓來完成的。原因很簡單,便宜啊。來充力役的老百姓是不拿工資的,還得自負伙食。徭役之害,大半來源于此。正如李樂批判的那樣:“居官者利其白役無工食,宴然差遣之,竟不知食民膏髓,為可痛惜,一大害也。”
  當(dāng)然,朝廷也深知這事對百姓負擔(dān)重,雖然不能免除,但多少會做到公平一點。在具體的僉派規(guī)則上,要充分考慮百姓家庭情況,依次輪值,人口錢糧少的,去服一些相對輕松的徭役;人口錢糧多的,去服一些比較重的徭役,以示均平。
  可惜,這只是理論上的設(shè)計,實踐中有的是辦法可以突破。
  咱們回到嘉靖二十五年這一次僉派。
  彭縣三班這一輪的役期已滿,很多衙役要返回家里,必須僉派一些新人來填補。這個動作,涉及戶房和吏房兩個部門:戶房負責(zé)查詢戶籍輪值表,確定應(yīng)役人選;吏房負責(zé)登記造冊。這份工作,便交由陶成和陳佐兩人來完成。
  他們倆接到任務(w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合適的索賄人選。
  可巧在僉派名單里,有一個叫劉選的平民。他被安排的役職是快手。這個快手,可不是做主播,而是在快班服役之人。快手的日常工作有兩大塊:一是遞送官府公文,二是緝捕治安。常年要奔走于十里八鄉(xiāng),很是辛苦。
  劉選不大樂意去做快手,可拒服徭役是很大的罪過,他只好找到陶成、陳佐二人,商量看有沒有啥法子。陶、陳二人居中協(xié)調(diào),很快就拿出一個辦法。
  他們找到一個叫劉本敖的閑漢,劉選每個月出三斗米、三錢白銀,讓劉本敖替他應(yīng)這個差事。反正審核的人是陳佐和陶成,只消在劉選戶籍上勾一個應(yīng)役,然后在三班名簿上補一個劉本敖,人數(shù)不缺就行了,沒人會認真核對名單。
  這個操作,在貪腐業(yè)內(nèi)有個專業(yè)術(shù)語,叫作“買閑”。
  劉選花了錢,但免得辛苦,自然心滿意足。劉本敖也很高興。快手雖然是個卑賤的職位,可若有本事,也能賺錢。劉本敖這種人,常年混跡衙門,熟悉各種門道。普通百姓避之不及的差役,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比如衙門發(fā)現(xiàn)某戶人家牽涉官司,發(fā)下牌票——一張紙,上用墨字寫明事由與限定日期,朱字簽押,蓋有官印,作為差役執(zhí)法的憑。劉本敖拿著這張牌票,便可以上門訛詐。《幾亭全書》里對這種情況描述得特別生動:“差人持糧票下鄉(xiāng)……黑夜排闈,就床擒索,舉家驚惶,設(shè)酒送飲;及去,衣服雞犬一空。假如欠銀五兩,此番所費二三兩。手頭愈空,錢糧愈難完辦。”
  還有更絕的。劉本敖還可以勾結(jié)陶、陳這樣的胥吏,開出一張不蓋官印的白頭牌票,下鄉(xiāng)隨意找人訛詐。反正老百姓不懂法,很容易就被唬住。《官箴書集成》里如此記錄:“每一快手一二十兩,賄買戶書寫就。……蓋快手借票催糧,原非為催糧計,不過借印票在手,無端索害鄉(xiāng)人。農(nóng)民多不識字,又多良善之人,彼即有完票在家,快手欲無端害之,幾十里外向誰分訴。……一張票,乃一快手幾年生活也。”
  一張票能榨出幾年逍遙日子,可見區(qū)區(qū)一個快手,只要勾搭上胥吏,就能打開一片天地。
  不消說,劉選、劉本敖事后還得拿出一點錢糧,孝敬陶、陳兩位。
  很快,一個叫王廷用的人也找上門來。他一直在皂班當(dāng)差,這次應(yīng)役期滿,可以回家了。可王廷用不愿意走,因為皂隸的油水不少。比如打官司時內(nèi)外遞個東西、傳個消息,打板子時輕重斟酌幾下,也頗有幾分銀子可收,比種地輕省多了。
  于是王廷用求到了陶、陳二人。在他們一番運作之下,王廷用成功買閑,頂替了另外一位叫嚴思安的徭役,繼續(xù)待在衙門。嚴思安還得每月給王廷用提供三斗米、三錢銀的工食。
  王廷用覺得這兩位太厲害了,便把自己的同族親戚王廷美介紹過去。王廷美受過教育,能識文斷字,他不想在役職里混日子,打算弄個胥吏干干。
  這事陶、陳能辦成嗎?也能。
  縣衙里的胥吏,來源大多靠僉充,即從地方上選拔而來。只要你身家清白,年紀(jì)沒過三十,而且通過了業(yè)務(wù)考核,就有機會充任。不過吏職少,申請的人多,因此朝廷立下個規(guī)矩,叫“行柱定參”。
  簡單來說。你取得了僉充資格,并不會馬上授職,而是作為“候缺吏”寫入“公格眼簿”,排上隊。什么時候吏職出缺了,按照公格眼簿的先后順序,依次參充,這叫行柱。
  行柱排序的門道很多,有超參行柱、陛納行柱、農(nóng)民行柱、截參行柱、東征行柱等等,算法各不相同,彼此之間還有優(yōu)先級。但是,越復(fù)雜的規(guī)則,越容易被經(jīng)手胥吏玩出花樣來,什么戀參、壓參、超參、指參、爭參,讓人眼花繚亂。
  陶、陳為王廷美準(zhǔn)備的花樣,叫“越次爭參”,就是通過涂抹、篡改公格眼簿,把他的候選排名挪到最前頭,一有吏缺,立刻便能授職。
  于是,王廷美就這樣被運作進了戶房,成為陳佐的同事。
  可巧在這一次僉派結(jié)束之后,屠主簿病逝,新來了一位主簿叫王仲杰。陶、陳、王三人趕去巴結(jié),很快成為其心腹。有這么一尊神上頭鎮(zhèn)著,他們行事便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們看到,這么一番操作下來,陶成、陳佐兩人上結(jié)主簿,橫勾六房,下聯(lián)快手、皂隸,儼然在彭縣衙門里形成了一個上下貫通官、吏、役,橫跨諸多部門的小利益集團。
  這個利益集團形成之后,都干了什么事呢?史無明載,不過后來官府在審判這個集團時,批語里用了四個字——生事害人。字里行間,可以想象是怎樣一番尋租的熱鬧勝景。
  轉(zhuǎn)眼之間,到了嘉靖二十八年十月,又到了繳納糧稅的時節(jié)。
  這是官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一到這會兒,諸縣上下都會忙得不可開交。老百姓們除了苦著臉納完糧稅之外,還得提防另外一種麻煩,叫“解戶”。
  要知道,糧食不會自己走路。各村各鄉(xiāng)上繳的糧食,還得集中起來,運到指定的倉儲地點入庫,才算完。大宗糧食的運輸調(diào)動,是一樁耗費浩大的工程。好在官府聰明得很,把解送糧食劃為徭役的一種。也就是說,可以僉派老百姓來做這件工作,而且是白干。
  這些負責(zé)運糧的老百姓,被稱為“解戶”。
  彭縣在嘉靖二十八年十月的總征收額,是六千六百石整,一共僉派了六十二個解戶。每一個解戶負責(zé)解送的糧食數(shù)量與地點,都不一樣。
  篇幅所限,咱們只介紹涉案人員的情況:杜山一戶,解送本倉祿米二十五石;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共運廣豐倉火米四百三十石六斗。其他五十七戶也各有任務(wù),不過與這個故事沒關(guān)系。
  根據(jù)流程,解戶要準(zhǔn)備一份標(biāo)準(zhǔn)尺寸的空白文簿——連這個都要自己出錢——帶去衙門。吏房會先與戶籍比對,驗明身份,在空白文簿上寫下解戶名字,證明到役;然后戶房會根據(jù)事先的計劃,在文簿上填好解戶負責(zé)的解額以及運送地點,蓋上官印。
  這份文簿,即解戶在解糧過程中的通行證、介紹信和回執(zhí)。
  彭縣吏房與戶房負責(zé)填寫文簿的,不用說,又是陶成與陳佐兩個人。如此好的勒索良機,他們兩個是絕不肯放過的,遂公然向六十二個解戶索賄。
  解戶們對此痛恨不已,卻根本無計可施。因為陶成和陳佐身在兩房,職秉親書,想要整人,光是明面上的手段,就能把你玩得欲仙欲死。
  比如說,你拒絕賄賂,陶成會查看你的家產(chǎn),把你家快病死的老黃牛算作成年畜力一頭,把你家兩個半大小子算成丁壯兩口。天哪,這么富裕的一家,必須多承擔(dān)點責(zé)任才行。他大筆一畫,把原來你負責(zé)解送的五十石漲到了一百石。
  這還不算完。你帶著文簿到了陳佐那里,陳佐在上頭寫了四個地名,讓你去提糧食運入縣庫。你一看,好嘛,三界、慶興、磁峰和龍門山,這四個鄉(xiāng)分別位于彭州東邊、北邊、西邊和西南,差不多可以圍彭州跑一圈。而且其中三處都位于山區(qū),推起小車運起糧食,感覺極度酸爽。
  你就算上告,也只能去主簿王仲杰那兒告。他會支持誰不言而喻。你如果連主簿都不服,還想上告知縣,那更得想清楚了——嘉靖二十九年,彭縣知縣和縣丞職位一直空缺未補,由主簿代理縣政……
  好在陶、陳二人不算太貪心,每一個解戶只索賄七成色銀八分。六十二個解戶,一共湊了四兩九錢六分,交兩人平分。
  兩人收完賄賂,便開始給這六十二個解戶安排運輸計劃。由于大家都出了銀子,陶、陳也不必特別偏袒誰,盡量公平地進行調(diào)配。說來諷刺,這本該是小吏分內(nèi)之事,卻要在集體行賄之后才能實現(xiàn)。陶、陳兩人不用多做任何事,只是盡責(zé)地完成了本職工作,就能憑空造出一片尋租空間來。
  計劃分配完畢,六十二個解戶領(lǐng)取文簿,各自散去忙活不提。
  在杜山負責(zé)的區(qū)域,有一個叫方曉的農(nóng)戶,需要繳納二斗七升糧食。他嫌有點多,便求到了王廷用那兒去。王廷用雖然只是一個小皂隸,可他跟陶、陳二人關(guān)系不錯,深諳尋租之妙。王廷用先從方曉那里收取三升糧食,落進自己口袋,然后帶著一斗七升糧食去上納,強迫杜山按二斗七升足額收取,還順手訛了對方五分銀子。
  杜山為此十分憤恨,要知道,解額如果不足,是要解戶自家往里填。王廷用這么一截一收,等于自己要平白多負擔(dān)兩斗大米。若是陶、陳二人也就算了,你一個皂隸怎么也敢湊過來訛詐?
  可他只是一介平頭百姓,皂隸也是沒法惹的。不提別的,王廷用若是說動劉本敖,拿著空白牌票到家里來不走,幾天吃喝用度就足以讓杜山破產(chǎn)。
  皂隸已經(jīng)算是衙門生態(tài)鏈的最底層,權(quán)力小到可憐,可即便如此,仍能從兩頭榨取些許好處。
  來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三月。大部分解戶都完成了自己的運輸任務(wù),放心歸家。可是杜山只完成了二十二石五斗,還差二石五斗;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四戶,完成了三百九十石二斗三升,還欠三十八石三斗七升。
  這五個解戶,一共拖欠了四十石八斗七升大米。
  如果是別的時候,這點差額含糊一下就過去了。可不巧的是,從去年——嘉靖二十八年——開始,每年年底,朝廷要求各地官府要把一年出納錢谷修成會計錄,分列歲征、歲收、歲支、歲儲四柱,以杜絕積弊。
  更不巧的是,在嘉靖二十九年,貴州銅仁和云南沅江陸續(xù)爆發(fā)了規(guī)模不小的叛亂,朝廷調(diào)集四川、湖廣、貴州三省大軍會剿。這一應(yīng)軍費開支,都得仰仗四川布政司承擔(dān),其中成都府更是力扛大頭。
  成都府為了應(yīng)付審計和軍費,恨不得把倉廩里最后一點糧食都刮走,對于轄下諸縣的稅賦數(shù)字極度敏感。彭縣的糧食一少,成都府立刻就有了反應(yīng)。
  最先覺察出問題的是一位姓鄢的巡按御史。他本來想責(zé)成彭縣自查,又怕上下串通,于是調(diào)來了墊江縣的胡知縣,以第三方的身份去核查錢糧。
  胡知縣抵達彭縣的時間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六月。署理縣事的主簿王仲杰派了本衙戶房的一個人配合工作,這人正是陳佐。
  此事調(diào)查難度不大,很快胡知縣便查明,短少的四十石八斗七升大米,是彭縣僉派的解戶解糧不足額之故。胡知縣認定是那些解戶監(jiān)守自盜、暗中侵吞了這部分糧食,決定判他們一個侵欺之罪。
  注意,胡知縣查明的,是彭縣解戶侵欺這個事實,但具體是哪一個解戶干的,他一個外地人無從措手,得靠當(dāng)?shù)貞舴康鸟憷羧フ{(diào)查明白。于是胡知縣把陳佐叫過來,讓他去把相關(guān)人等拘來衙門聽審。
  陳佐嗅覺靈敏,膽大包天,一聽胡知縣的口風(fēng),立刻意識到這又是一個發(fā)財?shù)牧紮C。
  他身為戶房算手,一查賬冊就知道怎么回事。陳佐把杜山、張馮剛、龔本舟、易本真、江淮五個人叫到一起,說你們要倒霉了,胡老爺知道你們欠糧太多,要判重罪。你們幾個如果湊二兩銀子給我,我就給你們想辦法遮掩。
  杜山本來就一肚子氣,聽到陳佐還敢要錢,堅決不肯給,轉(zhuǎn)身走了。其他四個人琢磨了一下,紛紛表示,他們愿意出錢免災(zāi)。
  陳佐收下二兩銀子,施展出了一招“李代桃僵”。
  胡知縣在墊江做官,并不熟悉彭縣情由。錢糧短缺,他可以通過賬冊計算,但到底是誰侵欺,就沒有什么人脈可以去查實了。
  陳佐抓住這個破綻,找到吏房的陶成,憑空捏造出一個解戶,名字特別有日本味道,叫作江張本舟——其實就是從四戶人名各取了一個字,那四戶所欠的三十八石三斗七升大米,都一股腦算到這個虛構(gòu)人物頭上。
  接下來,陳佐上報胡知縣,聲稱是杜山和江張本舟兩個解戶拖欠。胡知縣只關(guān)心錢糧落實,哪里想得到其中一人是虛構(gòu)的。他大筆一揮,判決兩戶侵欺之罪,徒五年,如數(shù)追繳前糧。不過《大明律》允許用谷物折抵刑期,胡知縣給開了個價,如果犯人愿意上納七十二石罪谷,便可以抵消徒罪。
  這七十二石罰款,名義上由杜山與江張本舟分攤,一人三十六石。
  江張本舟的三十六石,自然是那四戶人家分攤負擔(dān)。他們雖然肉疼,好歹不用被抓起來了。只是苦了杜山。本來五人均攤罰款,一人只需負擔(dān)十四石四斗。現(xiàn)在那四個人合為一人,自己負擔(dān)陡然增加了一倍不止。
  判完案子,胡知縣便按程序上報按院,抄送成都府通判,同時發(fā)給彭縣主簿,責(zé)成他們監(jiān)督人犯繳納前糧以及罪谷。
  到了這一年的十月份,這四戶人家總算把沒完成的解額與罪谷繳納完成,逃過一劫。
  只有杜山陷入了絕望。
  當(dāng)初戶房安排給他的解額是二十五石,尚且完不成,更別說還有追加的三十六石罪谷。杜山在后來的供狀里,自承當(dāng)時自己“陷入死地”。
  就在這時,杜山忽然聽說,那四家人是靠陳佐捏造出一戶假人才得以過關(guān)的。他大為憤怒,如果當(dāng)初陶、陳二人沒有收取賄賂,如果王廷用沒來敲詐,他說不定能完成自己的解額,不用受這么多罪。
  這兩個人是罪魁禍?zhǔn)祝瓷献约浩飘a(chǎn),也不能饒過他們!杜山暗暗下了決心,可是縣里有王主簿一手遮天,要告,只能去成都府里投訴。
  可告官也不是那么容易。杜山的案子已有了定論,想要翻案太難,而且也沒什么可翻的,他確實沒完成。得選一個好切入點,才能引起上級高度重視。
  杜山大概得了一位高人指點,他向成都府提告的狀子,對自己的事只是約略一提,重點放在了“李代桃僵”這件事上。他控訴陳佐這個刁吏,明知胡知縣前來盤查錢糧,仍收取賄賂,偽造戶籍,替那四戶遮掩罪行。
  這一招特別狠。領(lǐng)導(dǎo)不介意你糊弄百姓,但非常介意你糊弄他。平日魚肉百姓也就算了,上峰來查賬也敢弄虛作假?也太不把成都府放在眼里了。
  這一劍,就戳到了要害。
  杜山的招數(shù)不僅如此。他在狀紙里還特意提了一句,說彭縣上一任楊知縣,曾經(jīng)打算要革除陳佐、陶成、王廷用、劉本敖等人,結(jié)果反被他們聯(lián)手陷害而死。這些人至今仍逍遙法外,剝害鄉(xiāng)民。
  這一招就更狠了。
  這幾個人到底有沒有陷害楊知縣、怎么陷害的,后人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這種事情,在當(dāng)時很有可能發(fā)生。
  知縣是科舉出身,精熟典籍,卻未必了解庶務(wù),何況他又是流官,干幾年就要調(diào)走。胥吏們雖然地位卑賤,卻深諳鄉(xiāng)情,彼此抱團,把持著大部分基層政務(wù)。所以在縣衙的生態(tài)圈里,胥吏集團可以和縣太爺相頡頏。真逼急了,胥吏們施展手段,甚至可以把知縣生生逼走。
  在崇禎朝的廣州府新安縣,曾有過這么一個案例:新安縣里有個胥吏叫陸榮祖,想要謀求一個職位,可負責(zé)選拔的承行吏員陶一魁秉公行事,拒絕了他的要求。陸榮祖大怒,竟然活活把陶一魁毆打致死。這么一起嚴重的人命官司,新安知縣居然不敢管,生怕得罪了陸榮祖。直到苦主上告廣州府,兇手才得以伏法。當(dāng)時的廣州府推官顏俊彥在判決里感慨:“吏之如虎也,令之如羊也。”可見有時候知縣也是弱勢群體。
  《吏治懸鏡》里對胥吏的兇悍,描述得更加精準(zhǔn):“本官稍有瑕疵,輒指為把柄,講呈說告,恐嚇多端,賣訪勾窩,陷害無罪。于是長厚受其挾制,莫敢伊何;嚴刻者化為癡呆,憚于用罰。”
  知縣上任,往往會帶至少兩個師爺幕友,一個精通刑名,一個精通錢糧,分派到六房,就是為了從胥吏手里稍微奪回主動權(quán)。
  不過胥吏欺官這種事,很少會拿到明面上來說。朝廷體面還要不要了?官員威嚴還留不留了?杜山一紙狀書戳破了這一層窗戶紙,直接指控陶成、陳佐等幾個人欺官,操控縣治,連知縣都坑死了。結(jié)果整個案子從一樁賄賂小事上升到了“彭縣還姓不姓朱”的問題,不由得上峰不上心。
  這一份狀書,于嘉靖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遞交給成都府。
  一般來說,此類案件會交由成都府推官負責(zé)審理。不過推官業(yè)務(wù)很多,未必每天都在,因此在這之前,公堂還有一個預(yù)審環(huán)節(jié)。
  成都府的公堂,每天會有兩名刑房吏員值守,一個叫直堂吏,一個叫直印吏。直堂吏負責(zé)預(yù)讀上交的訴狀,初步判斷其性質(zhì),并簽發(fā)牌票,召喚涉案人員等;直印吏則負責(zé)記錄公文往來,他的手里有一個簿子,上面寫今天哪一房收到公文幾道,用了幾次印,有幾封訴狀上交,有幾道牌票發(fā)出,等等。兩者互相配合,也互相監(jiān)督。
  二十三日這一天,值班的直堂吏叫楊漢采。他收到杜山的訴狀,先讀了一遍,并沒有急著轉(zhuǎn)交。這個指控很敏感,不能偏聽一面之詞。推官老爺就算要審,也得等原告被告到齊了再說。直堂吏的主要工作,就是預(yù)先把相關(guān)人等材料準(zhǔn)備齊全,讓老爺可以直接升堂斷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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