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升平在辦公室接了一個匪夷所思的電話,是局長親自打來的。一名女作家要去莫干山參加文化交流會,要求警局給她提供一個貼身警衛(wèi)。但是警局指定的人還不行,還得她自己來選。選美嗎?就是上海灘最當紅的女明星也不敢如此作天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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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斷電話,他對夏繼成和王科達說道:“為了一個小作家,市長秘書的電話都打到局長辦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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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什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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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升平:“姓丁,筆名叫東籬君?!?br/> ?
王科達:“沒聽說過啊。夏處長,你聽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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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笑著說:“女明星倒是能叫出幾個名字,作家,不關心?!?br/> ?
齊升平言語間透著輕蔑:“最近兩年紅透上海文壇的新人,很受大學生追捧,所以上了內政部的首席名單?!?br/> ?
王科達小聲問道:“親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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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升平:“不,這個人恰好沒有黨派色彩。上面的意思是,多幾個這樣的中立作家,才能營造開明的氛圍,討論學術,討論時勢,總之別讓人嗅到味道。共黨的鼻子,比狗還靈敏?!?br/> ?
王科達:“警衛(wèi)有的是,她想指定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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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升平哼哼冷笑兩聲:“電話里說,要面談?!?br/> ?
王科達:“架子也太大了,難道還要我把刑一處的人全部叫來,站成一排,讓她挨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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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麻煩還能叫女人嗎?走吧,去會一會這位東籬君?!饼R升平起身朝外面走去。堂堂一個警察總局的副局長,仿佛變成了一個三流女作家鞍前馬后的保鏢。這件事不僅無聊透頂,還讓人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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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和市政府秘書處的第一秘書已經(jīng)等在警局會客室。很快,齊升平帶著夏繼成和王科達進來了。夏繼成發(fā)現(xiàn)丁放一直看著自己,他望過去,丁放沒有回避,眼神里還帶著輕蔑。夏繼成有些納悶,他并沒有見過這個年輕女孩,自然也不應該得罪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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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升平:“局長剛剛在電話關照過了。不知道丁小姐對警衛(wèi)有什么要求?”他看面前這女人不過二十歲出頭,模樣倒確實標致,便估摸著又是哪位官員的紅顏知己,才敢囂張到來警局指手畫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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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要求不多,只需要他能盡心盡力保護好我的安全?!?br/> ?
王科達:“這好辦。刑一處這么多警員,我挑一個身手不錯、經(jīng)驗豐富的,一定保護好您的人身安全?!?br/> ?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其實不需要身手多好,也不需要經(jīng)驗有多豐富。但一定要正直,有責任心?!闭f這話時,她又看了夏繼成一眼,“我見過一個小警察。他很聰明,誠實,做事不昧良心,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熱血,也有權衡利弊之后敢于堅持正義的勇氣?!?br/> ?
齊升平和王科達聽得云里霧里,但是夏繼成一瞬間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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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聽不懂文縐縐的話,小聲問道:“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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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不動聲色:“作家,可能在說某本小說里的人物吧?!?br/> ?
齊副局長:“丁小姐,我實在猜不破你這道啞謎?!?br/> ?
丁放:“這個小警察就在這里。只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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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說得很自豪:“我們一處有的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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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在刑警二處?!彼D頭看著夏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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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繼續(xù)裝傻:“是嗎?二處有這樣的人?我怎么不知道?”丁放:“大概是夏處長沒有慧眼認出這顆明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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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擦完了澡堂,感覺還不夠,于是回刑二處又主動里里外外擦起來。他正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擦地,刑二處的人忽然齊刷刷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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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回頭望去,丁放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朝他一伸手:“好久不見了?!鳖櫼珫|趕緊把手在背后蹭干凈,不知所措地和她握了手。跟在后面看見這一幕的齊升平和王科達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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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就是他?”齊升平脫口而出。警局里最臭最硬的咸魚,什么時候成了百里挑一的英雄?他又難以置信地問了第二遍:“丁小姐,你確定是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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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對。我確定?!?br/> ?
夏繼成:“他叫顧耀東,來警局時間不長。讓他保護,我怕出差錯?。 ?br/> ?
丁放:“處長大人覺得他只配刷澡堂、擦地,可我覺得他比任何人都可靠?!?br/> ?
夏繼成不說話了,一臉受了揶揄的悻悻,心里比誰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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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小聲對于胖子說:“哦喲喲,這回不是惹麻煩,是董永遇上七仙女啦!”趙志勇在一旁聽著,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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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丁小姐,您可能不太了解顧警官。您說您從我們總局千挑萬選了一個貼身警衛(wèi),萬一出了什么差錯,我們丟不起這個臉,更擔不起這個責任啊?!彼疽忾T口的楊奎過來:“這是我們刑一處的行動隊長,楊奎。您是內政部的貴客,我破一次例,讓他親自擔任您的私人警衛(wèi),您看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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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看了一眼楊奎,楊奎一臉牛哄哄的樣子。她面無表情地轉頭問秘書:“內政部是不是答應過一切由我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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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內政部和市政府秘書處都承諾了,您的要求一定滿足?!?br/> ?
“那我的要求就一個,必須由顧警官擔任我的私人警衛(wèi)。如果辦不到,誰也別想讓我去莫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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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丁放頭也不回地走了。所有人都被晾在了那里,尤其是楊奎,杵在那里就像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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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離開后,顧耀東一直不知所措地坐著,他被二處警員圍了一圈,像看稀奇動物一樣圍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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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你到底什么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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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認識什么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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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很老實地搖頭:“我從小在福安弄長大,認識最大的人物就是處長?!?br/> ?
“那就只能是七仙女看上了董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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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開始起哄了。趙志勇在一旁懨懨地站著,忍不住解釋道:“他們不是那種關系。耀東救過丁小姐,那天丁小姐看見他被一處的人欺負,想替他出口氣而已?!鳖櫼珫|感激地看向他,趙志勇朝他笑了笑,但是笑得有些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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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又不是救命之恩,報恩需要這么大動靜嗎?我敢肯定她看上顧耀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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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嘰嘰喳喳,幾乎輪不到顧耀東說話。夏繼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一群人戲謔顧耀東,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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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喊著:“處長,您說我們說得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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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就叫緣分天注定?!毕睦^成似乎心情不錯,居然也有興致開這種婆婆媽媽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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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處長,我不想去莫干山,我想留在二處跟大家一起?!?br/> ?
夏繼成很干脆地回絕了:“不可能。趕緊回去收行李吧?!?br/> ?
這天下班,趙志勇主動邀請顧耀東去他家里的小面攤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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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家也在弄堂里。一條和福安弄差不多大小的弄堂,只是不似福安弄敞亮干凈。弄堂上空凌亂地曬著衣裳,遮住了陽光,地上隨處可見污水和菜葉,那些看不見的角落更是烏糟糟的,整日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但住在這里的人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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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和母親住在這其中的一戶。不過和顧家有自己的房子不同,他們只是租住了其中一戶人家的兩間房子。趙志勇十歲時跟著父母從老家淮安來上海,從那時候起他們就住在這里,一住十多年,趙母的小面攤也開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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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攤就在弄口的路邊。一張布頂棚,六七張帶著油污的木桌子,十來根長條凳,爐火一生起來,這再簡陋不過的小面攤就可以經(jīng)營了。這會兒正是吃晚飯的時候,面攤坐了兩三桌客人。大鍋里的水翻滾著,冒著濃濃白氣,雖然簡陋,倒也滿是平實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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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和趙志勇找了張空桌坐下。趙母給二人各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上面撒著青翠的小蔥。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腰前系著很舊的圍裙,和耀東母親一樣一看便是勤勞且暖心的女人,所以顧耀東看她格外有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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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顧警官,聽我們家志勇說你是他在警局最好的朋友?!?br/> ?
顧耀東趕緊起立,就差沒敬禮了:“伯母好!其實是趙警官在警局特別照顧我?!?br/> ?
這不合時宜的舉動讓周圍吃面的人紛紛側目,趙志勇慌忙把他按下坐著:“快坐下坐下!別嚇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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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笑著:“寬湯重香頭,面里加了一個雞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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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還是很正式:“合胃口!謝謝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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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小聲說道:“那是我媽,不是長官。不用這么說話?!?br/> ?
“是……謝謝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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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夠我再給你煮,想吃多少都有?!壁w母笑盈盈地繼續(xù)去張羅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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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早就想帶你來了。吃吧?!?br/> ?
顧耀東用筷子一挑,湯里果然藏了個雞蛋:“聞著很香?。 ?br/> ?
“那當然,湯是骨頭湯,蔥油是用我們淮安老家的方法熬的。這個味道,別的地方吃不到的?!?br/> ?
顧耀東已經(jīng)在埋頭狼吞虎咽。趙志勇沒動口,他心不在焉地挑著碗里的面,瞟著顧耀東,猶豫半天才開了口:“耀東,你一個人去莫干山,有點無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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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包著一嘴面含混地說:“我想留下來,處長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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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不去也不合適,丁小姐那么信任你……反正二處也不忙,我倒是愿意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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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聽很高興:“處長能答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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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說你沒經(jīng)驗,讓我跟著一塊兒,萬一真有什么事還能幫上忙。他應該會答應的?!?br/> ?
“那我明天一早就跟處長申請!趙警官,謝謝你這么照顧我?!?br/> ?
“不用這么客氣。說多少遍了,叫我志勇就行。先吃面!吃面!”趙志勇這會兒比顧耀東心情還好,看顧耀東大口吃面,他也埋頭大口大口吃起來,邊吃邊笑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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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顧耀東拎著行李出門,看了眼亭子間。門關著,也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再打開。沈青禾走后,父母和姐姐問過他們之間的事,顧耀東只說什么事都沒有,他和沈青禾其實可能連朋友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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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大樓外停了三輛客運貨車,受邀參加大會的作家、文人正陸續(xù)上車。旁邊還停了一排刑一處的警車,以及一輛王科達的黑色轎車。警員們也在集合,準備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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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是坐專車來的,她不想被人看見,特意讓司機把車停在遠處,然后才下了車。她難得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戴了系著蝴蝶結飄帶的白色遮陽帽,一身造型簡潔的矢車菊藍洋裙,白色低跟小皮鞋,看上去更像是去郊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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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鏢幫她拎著行李:“丁小姐,我送你過去?!?br/> ?
“我自己拿就行了。謝謝?!?br/> ?
“先生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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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你們碰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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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鏢被她瞪得乖乖放手,丁放自己拎起行李:“警察局給我安排了私人警衛(wèi),他會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我。麻煩回去轉告你們的老板,我在莫干山會玩得很愉快。”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朝停客車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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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見丁放來了,剛要伸手去幫她拎行李,趙志勇忽然沖了出來,一把拎了過去:“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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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很高興:“處長同意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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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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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莫干山二人行,忽然憑空多出一個趙志勇,丁放頓時有股無名火,扭頭就上了貨車。趙志勇趕緊拎著行李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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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到出發(fā)前,夏繼成也來了??雌饋硐袷遣惶判亩∽骷业木l(wèi)工作,怕兩名手下丟臉,站在客車旁跟顧耀東叮囑了幾句。最后他幫顧耀東扶正了警帽:“莫干山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br/> ?
顧耀東一個立正:“處長,我是去執(zhí)行任務,絕不會游山玩水,玩忽職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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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笨此荒樥J真的樣子,夏繼成就知道他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顧警官,不管這一趟遇到什么事,希望你能有所收獲。從莫干山回來,或許就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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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啟動了。顧耀東坐在窗邊,揮手和夏繼成告別。夏繼成朝他笑了笑,轉身離開了。以前以為是自己在努力把兩條平行線拉到一起,現(xiàn)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兩條原本就不平行的線,遲早會交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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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趙志勇一直喋喋不休地找顧耀東說話。丁放就坐在兩個人中間,想不聽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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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來警局的時候,我們刑二處有一次執(zhí)行任務,一個搶劫犯劫持人質,一直僵持,關鍵時候全靠我當機立斷!啪!”他做了個拿起電話的姿勢,看起來像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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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驚呼:“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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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打了個電話!街上不是有巡邏專用的電話嗎?幸虧我當機立斷打電話叫人,這才成功解救了人質。你不知道專用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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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但是還沒用過?!?br/> ?
“下次我教你,很簡單的。還有一次,我們押運犯人去提籃橋監(jiān)獄,路上突然車胎就爆了!”說話的時候,趙志勇眼睛看著顧耀東,但話全是說給丁放聽的。丁放很反感他的小心思,對這些添油加醋的警匪故事也沒有絲毫興趣。顧耀東倒是很捧場,聽得聚精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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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大家都懷疑有人動了手腳,要劫囚車!關鍵時候全靠我動作麻利地換了輪胎!這才第一時間脫離困境。你會換輪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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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更加不好意思了:“不會,我連開車都不會?!?br/> ?
“哦,那一定得學。這是救命的技能。以后我慢慢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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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會用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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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會??!我是正規(guī)警察學校出身,受過專業(yè)訓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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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顧耀東很高興地對丁放說:“丁小姐,你看,趙警官真的很有經(jīng)驗,有他在你就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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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冷著臉:“我是不是妨礙你們聊天了?要不我和你換個位子,你們可以從上海一直聊到莫干山?!鳖櫼珫|和趙志勇終于閉嘴了。丁放取下白色遮陽帽把臉一遮,悶頭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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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海出發(fā),繁華都市在車窗外漸漸遠去。大約六七個鐘頭的光景,車隊進了浙江湖州德清縣。路開始變崎嶇,車沿著山路蜿蜒而上。一車人在晃晃蕩蕩中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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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空中隱約傳來幾聲槍聲,山間宿鳥驚得嘩啦啦飛起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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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睡得不沉,睜開眼,窗外已是滿眼青翠。兩側盡是茂密碩大的毛竹和修竹,起起伏伏,靜謐幽香。山間鳴泉飛瀑,鳥歌蟬和,儼然駛入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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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看去,一車人都睡得正香,丁放靠在他肩上睡著了,趙志勇也睡得七歪八倒。他想挪開,但稍微一動,丁放就像是要被吵醒。他猶豫了下沒有再動,筆直地坐著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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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聽到槍聲的還有沈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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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前一天就到了莫干山。十分鐘之前,她正開著卡車去會場送貨。湖州地下黨已經(jīng)提前安插了一名交通員在會場,假裝是清潔工。沈青禾以送貨名義進入會場后,會和對方接頭,遞交名單,然后她便可以返回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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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大會的會場,就在半山的別墅區(qū)。入口處是高大氣派的黑色鏤花鐵門,兩側有警衛(wèi)站崗。幾名工作人員正在門上懸掛“莫干山文化交流會”的橫幅,門兩側放著花籃,掛著鞭炮。從鐵門進去,便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別墅群。數(shù)百棟模仿各個國家風格而建的別墅星羅棋布散落山間,高低錯落,或對山相望,或左右為鄰,或上下而立,掩映在竹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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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入口最近的一棟巴洛克風格的別墅,是內政部選定的會場主樓。禮堂以及辦公室、餐廳都在此樓之中。樓內是甜到發(fā)膩的洛可可風格的裝修,十來名工作人員還在極盡繁復地堆砌著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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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夏繼成提供的許可證和通行證,青禾一路都很順利。就在她將卡車停在會場的倉庫門口準備她下車時,那幾聲槍聲從遠處傳來了。然而幾乎是同時,門口的鞭炮開始噼啪作響。原來是會場工作人員擔心鞭炮受潮,正在測試。沈青禾帶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疑惑,下車朝花園的涼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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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和交通員約定的接頭地點。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兩點整。時間已經(jīng)到了。她從坤包內拿出小說,隨手翻看著。一直等到兩點十五分,對方還是沒有現(xiàn)身。按照紀律她不能再等了。沈青禾隱隱有些憂慮,她合上小說,起身朝主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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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兩個像是清潔工的男人正在用抹布清理地板。旁邊還有一個男人湊在木墻裙前仔細看著,像是在找什么東西,過了片刻他喊道:“這兒還有!”擦地的男人趕緊過來,看了兩眼,用手指戳著抹布,使勁擦著縫隙里的臟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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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覺得有些奇怪,這打掃衛(wèi)生的精細程度都快趕上醫(yī)院手術室了。從旁邊經(jīng)過時,她留意多看了兩眼。清洗抹布的水桶里,水有些發(fā)紅。她心里更多了幾分疑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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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在辦公室把送貨單給了陳經(jīng)理,裝作隨意地說道:“陳經(jīng)理,你們打掃得真夠仔細啊,連墻裙縫和地板縫都挨個擦?!?br/> ?
對方倒是很得意:“政府辦的大會,能不仔細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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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想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只好暫時放下心來。陳經(jīng)理叫來倉庫管理員老金卸了貨,東西入了庫,沈青禾便開著卡車離開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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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落腳的客棧后,沈青禾往鴻豐米店打了個電話:“董老板,我是沈青禾。你跟我訂的茶葉可能要晚兩天才能送來了。我現(xiàn)在人還在莫干山……也沒什么大事。我來送貨,本來還跟一個當?shù)厝擞喠松截?,想拉回上海去賣,結果約好的時間那個人沒來。我只能明天再去看看?!?br/> ?
老董明白,她的第一次接頭失敗了:“哦。我也不能等太久。跟你訂的茶葉,是用來給朋友祝壽的,晚了我就只能空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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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我知道,這次真是不好意思呀。最遲明天,再見不到他,我就返回上海?!?br/> ?
按照紀律,如果兩次接頭失敗,并且沒有接到新的指令,她是必須返回的。沈青禾掛了電話,笑著給客棧老板付了電話錢,回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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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當即聯(lián)系了湖州地下黨的負責人,得到的回復是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靜待第二次接頭。老董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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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莫干山別墅群一路往后山走,有一處不大的瀑布,下面是一汪翡翠綠色的潭水。湖州保密局行動隊的蔡隊長正帶著兩名手下站在崖邊,焦躁地朝下面張望。潭水上泛著漣漪,在一圈圈漣漪的圓心位置,慢慢地,一股猩紅的血水泛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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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隊長泄了氣,瞪著拿槍的手下訓斥道:“說了不能開槍!這下好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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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湖水里,一具尸體正在漸漸下沉。他是湖州地下黨二組交通員呂明,三天前以清潔工的身份潛伏在會場,原本今天下午兩點他是要和沈青禾接頭的,但是沒想到他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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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里的三名保密局特務已經(jīng)將呂明搏斗時留在墻裙上的血跡抹去了,地板上殘留的血漬也擦得干干凈凈。一名特務拎著水桶去了院子,嘩啦一下將泛紅的水潑到一棵樹下。太陽烤著,水很快就干了。于是,關于湖底那具尸體的一切痕跡也仿佛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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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開始落山時,上海來的車隊魚貫而入,停在了別墅區(qū)的空地上。文人們陸續(xù)下車,趙志勇也拎著行李,和顧耀東、丁放一起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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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剛停車,一名保密局的人就匆匆過來,低聲耳語了幾句。王科達神色有些不對,帶著楊奎快步進了會場的主樓。主樓的一間套房被布置成了指揮室。這次莫干山行動由上海警察局主導,保密局湖州站為輔助,所以王科達便是整個行動的最高指揮官。湖州站派了一支行動隊提前到會場,進行肅清和安保工作,沒想到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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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帶著楊奎進來,蔡隊長趕緊起身敬禮:“王處長,我是保密局湖州站行動隊隊長蔡強?!?br/> ?
“怎么回事?”王科達沒心情和他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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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會場內發(fā)現(xiàn)一名共黨,對方逃到后山,被我們擊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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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查明了嗎?還有沒有同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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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在湖州活動過,是個交通員。我們有隊員認出他了。其他沒有查到?!?br/> ?
王科達很是惱火:“他混進會場來干什么?跟誰聯(lián)絡?什么都沒查到怎么就打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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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抗得太厲害,還打傷了我的人?!?br/> ?
“尸體怎么處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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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隊長支吾起來:“尸體……我已經(jīng)派人搜了,還沒找到。他在水潭里中的槍,應該是死了?!?br/> ?
原本還顧忌著保密局的臉面,王科達不好發(fā)作,這下忍無可忍:“你們地方保密局辦事怎么能這么粗糙?‘應該’‘可能’‘估計’這種詞就是廢話。楊隊長,你派人去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就由我們警局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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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房間出來時,王科達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內政部的人殷勤地給文人們安排住處,王科達則一副恪盡職守的樣子,集合人馬,利落地分配著巡邏和站崗的任務。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氣氛也很平和,文人們自然沒有任何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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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被分配到半山的一棟別墅,從彎彎曲曲的棧道上去,便能看見那棟掩映在竹林里的法式小樓。顧耀東作為她的私人警衛(wèi),和趙志勇一起被指派到丁放門口站崗。夜里,趙志勇站了一會兒就困了,于是他和顧耀東約定,下半夜他來接替顧耀東,便回去睡覺了??深櫼珫|一直守到連蟲鳥都沒聲了也沒看到趙志勇的影子。他和趙志勇住同一間房子,回去看了一眼,見趙志勇鼾聲四起便又到丁放門口站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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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到了八點,丁放的門口已經(jīng)候了一群男男女女的青年作家。趙志勇在旁邊打著哈欠,似乎還沒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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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女作家問道:“警官,我們能進去跟丁小姐說兩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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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她很快會出來,大家還是耐心再等等吧?!?br/> ?
另一名女作家小聲問:“是不是因為我們這些小作家沒有名氣,所以丁小姐不想見我們?。俊?br/> ?
顧耀東:“她可能剛起床,還不太方便?!?br/> ?
禮堂門口鞭炮聲喧囂,作家文人們陸續(xù)入場,禮堂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氣氛很火熱。顧耀東看了一眼手表,也有些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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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丁放早就醒了,她蒙頭裹在被子里,一想到要和一大群陌生人在禮堂里坐一整天,不得不客套寒暄,不得不聽內政部那些官員滿嘴虛情假意的廢話,她就不想起床。像只肉蟲一樣在床上滾來扭去賴了半天,最終還是只能咬咬牙,把大大的框架眼鏡往臉上一戴,下了床。她懶得施粉黛,只把睡衣?lián)Q成了一條簡單的素色裙子,梳了梳頭發(fā),草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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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門,丁放就看見杵在門中間當門神的顧耀東被人群擠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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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青年女作家激動地說:“丁作家您好!我是《新青年》雜志的專欄作家。我很早就是您的書迷,他們大家都是這樣!我們今晚想邀請您參加青年作家聚會?!?br/> ?
丁放很冷淡:“我比較喜歡安靜,真的不習慣這樣的場合?!闭f罷她朝禮堂走去,眾青年作家連忙跟上,糾纏在她左右。顧耀東和趙志勇被甩在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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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這些人也真是,不嫌打擾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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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覺得奇怪:“她來交流會,不是因為喜歡和大家交流文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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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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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臉聽不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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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本就不想來。內政部打電話,市政府秘書處親自出面,都沒能請動她。就是因為那天看見你被處長發(fā)配去刷澡堂,又被一處的人欺負,她想替你出口氣,所以才答應來莫干山,而且還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點名要你做私人警衛(wèi)!你說你那天多有面子!警局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羨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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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望著被一群人糾纏的丁放的背影,心情有點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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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里,正在舉行莫干山文化交流會的第一場座談。主席臺上坐著一排內政部官員,一名秘書。下面坐了百來名文人作家。會場兩側均有刑一處警察站崗。王科達和楊奎坐在最后一排,顧耀東則和趙志勇陪著丁放坐在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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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氣氛并不算平和。有人只是傾聽,有人秉持中立兩邊安撫,但更多的人是在為無數(shù)遭受迫害的反內戰(zhàn)人士發(f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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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文人起身問道:“既然這次大會由內政部主辦,我想必然不是只為了討論學術。我們是不是可以暢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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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內政部官員假惺惺地笑道:“當然。各位都是文化界的代表,學術也好,時政也好,舉辦這場交流會,就是為了讓政府和諸位坐在一起,公開、公平地討論問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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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代表民盟問一問,為什么我們主辦的《民主周刊》要被停辦?我們討論經(jīng)濟、教育、文藝,就因為討論了民主自由,就要被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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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文人站了起來:“我是《聯(lián)合晚報》主編洪天一,我也要代表報社要個說法,我們要求政府恢復報社發(fā)表反內戰(zhàn)宣言的權利,為什么要派人驅散我們的合法集會?為什么要毆打逮捕報社員工和請愿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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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有些騷動。坐在主席臺上的秘書埋頭寫著什么,看起來態(tài)度很是認真。和顧耀東一樣,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在做發(fā)言記錄,其實筆記本里放了一張參會人員的名單,但凡有人言辭激烈,他就會用筆在對方名字上畫個圈。洪天一說完后,秘書就笑盈盈地將他的名字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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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約莫六十歲左右,白發(fā)長須的老人緩緩起身:“居廟堂之高,理應憂其民??箲?zhàn)好不容易勝利了,為什么政府還要讓人民承受一場不光榮的戰(zhàn)爭?老夫邵白塵,不求聞達,也絕非激進之人,如今站在這里,實在是因為人民被逼迫到死亡線上掙扎,要想生活下去也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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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白塵的發(fā)言得到一片響應,秘書看著他笑了笑,埋頭在名單的“邵白塵”上畫了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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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敢來參加這個大會,我們就敢表態(tài)。本人聞少群,誠懇希望諸位團結一致,在愛國公民之立場上,在法律之限度內,繼續(xù)為我國之和平、統(tǒng)一、民主而努力奮斗!”禮堂里響起熱烈掌聲,于是名單上的“聞少群”也被畫了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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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聽得一臉神往,竟然情不自禁地也鼓起掌來。王科達坐在后排,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顧耀東并沒有察覺,他心潮澎湃地轉頭想跟趙志勇和丁放說點什么,卻看見趙志勇正在打哈欠,而丁放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向了窗外。外面陽光正好,有樹有花。顧耀東看她一臉神往的樣子,明白了她是真的很不想留在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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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散場了,趙志勇一溜煙兒去了餐廳,想提前給丁放和顧耀東占個好位置。丁放起身要離開,兩個人追上來,遞上請愿書:“丁作家,這是文化界的反內戰(zhàn)請愿書?,F(xiàn)在已經(jīng)有八十多人簽了名,希望你也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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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看起來很為難:“讓我再考慮考慮吧?!?br/> ?
“百姓水深火熱,那些官員卻在大發(fā)國難財!難道不應該站出來說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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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變得慌亂起來:“我只是……我來莫干山只是為了文學,不想?yún)⑴c政治?!?br/> ?
“這不是政治,是國家的未來!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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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忽然開口說道:“先生,要不午餐之后,我們再決定吧?!倍》呸D頭看著他,眼里滿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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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陪著丁放朝餐廳走去。丁放看起來悶悶不樂,腳步也很遲疑。顧耀東在一旁偷偷看著她,猶豫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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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里的銅質吊燈華麗麗地亮著。一張張大圓桌上鋪著光潔的白色桌布,擺著各色佳肴。端著香檳酒的服務生穿梭其間,穿著禮服的美麗小姐在彈鋼琴。鮮花美酒佳人,一切都優(yōu)雅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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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等在餐廳門口,伸長了脖子張望著。遠遠望見二人,他趕緊興沖沖地揮手大喊:“這邊!快來!我找了個好位置?!币慌缘膸酌贻p作家也看到了丁放,其中一人喊道:“丁作家來了!”一呼百應,眼看著他們擁了過來,丁放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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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硬著頭皮往前走,顧耀東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丁放詫異地轉頭看他。顧耀東小聲說道:“跟我走?!彼》耪鄯捣较?,逆著前來吃午餐的人流,朝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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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望著二人越走越遠,在后面使勁揮手:“哎!這邊!反了!你們去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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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放被顧耀東拉著手臂穿梭在人流中,望著他穿著制服的硬朗肩膀,從詫異漸漸變成了一絲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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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沖出那棟華麗麗的巴洛克風格的主樓,沿著蜿蜒起伏的林間小路一路朝前跑著,跑過了停車的空地,跑出了黑色鏤花的鐵門,一直跑到看不見人影的路上,這才停下腳步。顧耀東跑得帽子歪了,丁放跑得眼鏡都滑到鼻尖上了,兩人一邊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看著對方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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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墅區(qū)不遠的地方,是一座半山小鎮(zhèn)。鎮(zhèn)上有客棧,有市集,人來人往還算熱鬧。鎮(zhèn)口停了幾輛貨車,司機們聚在一起玩牌。這里常有外來的生意人倒賣茶葉和山貨,他們做的便是替人拉貨下山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