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耀東直愣愣地瞪著守門的警員,手插在兜里不敢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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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警員又說了一遍:“通行證?!?br/> ?
“好像忘帶了?!?br/> ?
“沒有不讓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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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白天來過,落了點東西。我進去拿了就出來?!?br/> ?
“這是看守所,沒有證件一律不得通行?!?br/> ?
顧耀東埋頭在口袋里摩挲著沙龍貴賓證,剛磨磨蹭蹭掏出來半截,抬頭一看到對面仿佛八卦爐里鍛造出來的火眼金睛,就乖乖把露了個頭的貴賓證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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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已經(jīng)不耐煩了:“到底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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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br/> ?
“砰”的一聲,鐵門關(guān)上了,和守門人一樣冰冷又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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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寂靜,只有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著。顧耀東站在鐵門外,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朝四周望去??词厮浇囊婚g倉庫正在修繕,地上堆了一些砌墻用的方磚。一塊磚,兩塊磚……他望著那堆磚頭,目光沒有焦點,心底機械地數(shù)著。數(shù)著數(shù)著,這些磚頭漸漸填滿了大腦里的空白,他好像想到了一個辦法。顧耀東走到那堆磚頭面前,撿起一塊,一言不發(fā)地朝遠處的看守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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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附近的小酒館正是一天里最熱鬧的時候。刑二處警員坐了一桌,桌上只擺了酒瓶和花生米。肖大頭和于胖子、小喇叭嘰嘰喳喳喝著酒,李隊長問身邊的趙志勇:“顧耀東怎么這么晚了還不來?”趙志勇吃著花生米:“我走的時候他還在警局寫結(jié)案報告,可能還沒寫完吧?!?br/> ?
看守所側(cè)面的墻角下已經(jīng)壘了五塊磚頭,這是第六塊。顧耀東踩了上去,伸手夠了夠院墻,還是夠不著,于是轉(zhuǎn)身繼續(xù)去撿磚頭。隱隱約約,他聽見看守所里有電話鈴聲。顧耀東有些竊喜地加快了速度,打算趁對方接電話的機會翻墻入院——在他的世界里,這已經(jīng)是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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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館里,五個熱氣騰騰的燒餅端上了桌,刑二處五名警員各分一個。于胖子:“光吃燒餅,太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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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想吃肉?得等處長來?!?br/> ?
于胖子哀怨地咽下口水:“處長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還不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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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院墻下的磚頭已經(jīng)壘成了一個小臺階。顧耀東站在遠處,估算了一遍距離和高度,剛打算沖上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頭一看,是那名守門的年輕警員。顧耀東僵住了。出師未捷身先死,也許說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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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警員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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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br/> ?
年輕警員“哦”了一聲,確實是剛剛那個電話里提到的名字?!斑M去吧?!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了。顧耀東愣了幾秒回過神來,趕緊跟著對方進了看守所大院。他已經(jīng)沒心思去打聽原因了,只要能進去,其他事以后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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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記室里,徐三正喝著小酒聽著收音機,顧耀東敲門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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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認出他,有些意外:“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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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來送飯的時候,像是把警哨落在這兒了,我來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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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假裝在屋里東摸西找,趁徐三不注意,他往柜子下面扔了一個用紙幣揉成的球,然后趴在地上喊道:“哎?誰的錢?。俊?br/> ?
徐三果然把小酒瓶往桌上一放,麻利地湊了過來:“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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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兒,柜子下面?!?br/> ?
徐三趴在柜子下面看:“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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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里面,您仔細看看?!鳖櫼珫|一邊說著話,一邊悄悄朝放酒瓶的桌子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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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眼睛一亮:“還真是!肯定是我的。”他伸手去掏,夠不著,于是又變換各種姿勢費勁地繼續(xù)去夠。趁徐三專心致志掏紙球,顧耀東從挎包里掏出安眠藥粉末,抖進酒瓶。粉末撒了些在桌上,他哆嗦著用手抹掉,晃著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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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拿著紙球轉(zhuǎn)回身時,顧耀東正在檢查門后的水桶和墩布,“這屋里沒有,可能就落在里面了?!闭f著,他朝徐三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擾你了,徐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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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想了想:“自己找去吧。找到馬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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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顧耀東就在之前扔警哨的角落撿回了警哨。他站了片刻,平復(fù)了心情,回到登記室:“找到了。謝謝?!毙烊戳搜鬯掷锏木冢骸靶辛?。走吧?!闭f罷他調(diào)大了收音機音量,就著音樂和花生米繼續(xù)喝小酒。顧耀東看著他喝了幾大口下了藥的酒,走出了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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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漆黑一片。他在樹下站了片刻,周圍很安靜,沒有巡邏的警衛(wèi),守門人從崗?fù)だ镆部床灰娺@里,應(yīng)該是安全的,但不知為何顧耀東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在暗處看著自己。他抬頭望了眼樹枝上的麻雀,咽了下口水,輕聲走到儲物間那扇換氣窗下,從挎包里拿出父親的伸縮銅煙斗,拉到最長,剛好可以夠到換氣窗。他利用煙斗一鉤,換氣窗打開了。窗口很狹小,他爬上去,蜷成一團擠了進去,然后往下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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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的花生米剛送到嘴邊,就被“啪嗒”聲嚇掉了。他愣了愣,拿出手電筒去了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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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剛要從儲物間開門出去,忽然看到門下縫隙有一道光閃過。當他意識到外面有人時,腳步聲已經(jīng)停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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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舉著手電,小心翼翼推開了儲物間的門。屋里墻邊和貨架上堆滿了勞保用品,并不見什么異常。他舉著手電朝貨架走去,顧耀東就藏在那背后。徐三繞著貨架走了一圈,顧耀東也繞著貨架躲了一圈。就在這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換氣窗還敞開著,自己跳進來以后竟然忘了關(guān)上它。眼看手電筒的光束朝換氣窗的方向移動而去,顧耀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光束忽然停止了。他順著光束望去,只見墻上趴著一只碩大的蜘蛛,八只腳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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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有些發(fā)怵,轉(zhuǎn)身溜了出去,在走廊里吼了一聲給自己壯膽:“誰啊,這么晚了不睡?都安靜點!”說罷他回了登記室。又喝了兩口小酒,有些乏了。今天的困意似乎來得比往常早了一些。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到單人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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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記室門口掛著壁燈,越往里走,光線就越暗了。顧耀東獨自朝走廊深處走去,昏黃的燈光從身后照來,逆光里依稀能看見他一臉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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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就到了走廊盡頭關(guān)押陳憲民的牢房門口。他從挎包里掏出鑰匙,插進門鎖,但是意外發(fā)生了。鑰匙插到一半被卡住了。顧耀東怔了一下,更加用力地試了試,還是不行。他從包里摸出小銼刀,控制著盡量不出聲音地打磨起鑰匙來。盡管提前有準備,但真到必須要用上的這一刻,他的手還是在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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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躺在單人床上已經(jīng)昏昏欲睡,一陣風(fēng)把窗戶吹開了,夜風(fēng)涼颼颼地灌了進來。他只得不情愿地爬起來關(guān)窗,就在他站在窗前的一剎那,一個相似的畫面模糊地在眼前閃過:還有一扇窗戶也敞開著……好像就在剛剛,在什么地方看見過……徐三躺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思索著。當他意識到那是儲物間的換氣窗時,困意和酒意頓時被驚得全無。他從床上蹦起來,匆匆翻出手槍,輕聲拉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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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埋頭銼鑰匙時,徐三站在登記室門口,將子彈上了膛。那一聲清脆的“咔噠”沿著蜿蜒空蕩的走廊傳到了最深處的牢房門口。顧耀東一驚,回頭望去。身后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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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推開儲物間的門,手電筒“唰”地照向換氣窗。令人意外的是換氣窗好好地關(guān)著,插銷也是插上的。徐三一時有些糊涂了,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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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聽見不再有動靜,猶豫幾秒,一咬牙埋頭繼續(xù)銼鑰匙。剛剛在儲物間,如果不是那只蜘蛛,也許就已經(jīng)被徐三發(fā)現(xiàn)換氣窗的疏漏了。雖然他在徐三離開后馬上做了彌補,但不知道這一關(guān)算不算過去了。他一邊想著,一邊加快了銼鑰匙的速度。銼刀劃過手指,血流了出來,他仍然沒有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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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不敢大意,舉槍緩緩朝走廊深處走去。一旦他在走廊盡頭轉(zhuǎn)過那個彎,顧耀東就會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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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只手輕巧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徐三嚇得立刻回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槍口對準的是刑二處處長。他怔了怔,剛脫口而出一個“夏”字,耳光就扇在了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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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聽見動靜,趕緊靠在墻邊,大氣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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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捂著臉蒙了。夏繼成沒有說話,轉(zhuǎn)身朝登記室走去,徐三趕緊跟著往回跑。直到進了登記室,夏繼成才黑著臉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關(guān)門?!?br/> ?
顧耀東躲在墻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探出半個腦袋張望。走廊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空蕩和寂靜。汗水流下來迷了眼睛,他匆匆用手一抹,又開始打磨鑰匙,渾然不知臉上留下了幾道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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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關(guān)了門,還在因為剛剛那個耳光心有余悸著:“夏處長,您怎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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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向你匯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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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瞥見酒瓶還放在桌上,更加心虛了:“不敢不敢,我不是那個意思?!彼贿呎f話,一邊想偷偷把酒瓶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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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不用藏了。我在外面就聞見酒味了。值班時間喝酒,還開著門,想讓關(guān)在里面的囚犯都知道我們的警員是酒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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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就喝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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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冤枉你了?!?br/> ?
“沒有沒有!是卑職違反紀律!夏處長,我下次保證不敢了!”徐三想起手里還拿著槍,“您看,我還是很謹慎的!剛才聽見有動靜,好像是儲物間的換氣窗被人打開了!我怕有情況,趕緊去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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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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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我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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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幻覺和現(xiàn)實都分不清,恐怕喝的不只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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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不敢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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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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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趕緊把槍鎖回抽屜,一邊解釋著:“剛才確實有聲音,可能是您走路有點響動,我就誤會了。但不管怎么樣,說明我的心還是時刻保持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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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隨手翻著桌上的登記本,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進了法察處,你還有解釋的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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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一愣:“法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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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忽職守罪,這件事匯報上去,結(jié)果恐怕不會太樂觀?!?br/> ?
這下對方真的被嚇破膽了:“夏處長,我知錯了!您給我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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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記本上面并沒有顧耀東的名字,夏繼成放下心來。他看了徐三一眼,把登記本扔給他:“刑二處有一名盜竊犯關(guān)在這兒,我有問題要問他?!?br/> ?
“是!”徐三手忙腳亂地在登記本上查找:“刑二處……盜竊犯……找到了!十四號房!”他從柜子里取出鑰匙,幾乎是討好地遞到夏繼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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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的火氣似乎消下去了一些,朝桌上的酒瓶抬了抬下巴:“還不扔了?”徐三連忙把酒瓶扔進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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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為例?!?br/> ?
“是!是!謝謝夏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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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又瞪了他兩眼,離開了登記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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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zhuǎn),鎖打開了。幸福來得那么輕盈,一瞬間他竟然愣住了。走到這一步,對夏繼成或者沈青禾來說也許只是水面起了幾圈小漣漪,但對顧耀東來說,已是足足九九八十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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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聽見開門的聲音,一回頭,一個穿著臟兮兮的制服、頭發(fā)被汗水濕透、手上臉上血跡斑斑的小警察赫然站在面前,朝他稚氣一笑:“陳先生,我來帶您出去?!?br/> ?
陳憲民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但每一種“可能”在顧耀東干凈的眼神面前似乎都不成立。“我們認識嗎?”他只能開門見山地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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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小聲地:“我叫顧耀東,是刑二處警員?!?br/> ?
陳憲民依然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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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紅著臉,鼓起勇氣說道:“對不起,您在木匠鋪的線索,是我從戶籍科找出來的。那個時候我以為您真的是……殺人犯?!?br/> ?
“那現(xiàn)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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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您沒有殺人,不應(yīng)該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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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終于明白了過來,不禁一笑:“你就是那天來送飯,但是一直沒有露面的那個小警員?!?br/> ?
“我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您?!?br/> ?
“謝謝你的好意。對不起,我不能出去。”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卻震得顧耀東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萬萬沒想過的意外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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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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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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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他們就要把您轉(zhuǎn)到提籃橋監(jiān)獄去,進了那個地方,是不可能再逃出去的!現(xiàn)在是最后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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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朝他背后望去:“你一個人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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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顧耀東想了想,以為自己明白了什么,“您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沒辦法把您帶出去。我雖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但是提前做了很多準備!我有一套很完善的計劃!我畫了地圖,給看門的警察酒里放了安眠藥,不會傷著人,但是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睡著了?!彼贿呎f,一邊從鼓囊囊的挎包里往外掏東西,“這是給您準備的衣服,您從這兒出去,走十分鐘就有夜總會,門口有的是黃包車。這些是給您準備的錢,您可以去火車站或者碼頭,走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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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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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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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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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讓顧耀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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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很完善,可是警官,你把自己忘了?!?br/> ?
此時此刻,顧耀東才意識到自己的計劃有多么幼稚,多么漏洞百出。他竟然就想用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計劃把人救出去。換了誰都不會跟自己走的。然而就是這個幼稚而漏洞百出的計劃,讓陳憲民從心底里感動。顧耀東當然不會知道這一切,他只是埋著頭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自己……他們不一定會發(fā)現(xiàn)是我,就算發(fā)現(xiàn)了,我總會有辦法的。只要能讓您離開……您不想自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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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捕,其實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絲毫沒有記恨你,更不打算連累一個正直善良的年輕人?!?br/> ?
顧耀東的心隱隱被刺痛了,他苦笑著說:“‘警察’二字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現(xiàn)在覺得有些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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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望著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也迷惘過的自己,那些迷惘過的很多人?!啊?,應(yīng)該忠于年輕時的夢想。’這是德國詩人席勒說的話。曾經(jīng)有人把這句話送給我,現(xiàn)在我也同樣送給你。走吧,年輕人?!闭f罷,陳憲民走到墻邊坐下。顧耀東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但對方已經(jīng)不打算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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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沉默地站在門口,仿佛已經(jīng)能看到顧耀東臉上的失落。其實他知道一定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還是放任顧耀東去做了。他好奇顧耀東會走到哪一步,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是唯一能解開顧耀東心結(jié)的辦法。他不希望這個小警察從此只能畏畏縮縮地躲在負罪感里度日,于是一路護他到這里。一直以為,顧耀東此番“劫獄”帶給自己的或許是一兩個需要善后但還不算太棘手的麻煩;又或者一切順利,不用替他收拾爛攤子;再或者他還展現(xiàn)出些許成為地下情工人員的能力,給他一點驚喜。但他從未想過,顧耀東給他帶來的會是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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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看守所的,他失神地晃進警察局大樓,失神地朝大門口晃去。夏繼成“碰巧”從樓上下來,看起來像是剛下班的樣子。在這個時候見到顧耀東,他表現(xiàn)得十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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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處聚會,你怎么還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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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摸出警哨:“報告處長,白天弄丟了警哨,怕挨罵,所以想找到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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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打量著他,手上和臉上有血跡,頭發(fā)上的汗水依然沒有干透?!澳闶侨ノ魈烊【诹藛幔恳桓痹饬司啪虐耸浑y的樣子?!?br/> ?
顧耀東沒有說話。寂靜的大樓里,從他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叫聲顯得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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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爽的夜風(fēng)拂著法桐,葉子沙沙作響。顧耀東坐在樹下的小面攤,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狼吞虎咽。夏繼成坐在一旁,面前只放了一個小酒瓶,一只酒杯。顧耀東自始至終沒有抬頭,他大口地幾乎連氣都不喘地往嘴里塞著面條,似乎想借此堵住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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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慢點吃,沒吃飽就再叫一碗?!?br/> ?
顧耀東頭越埋越低,越吃越快,不敢有片刻停頓。夏繼成不是一個擅長安慰別人的人。這種時候,他只能假裝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明白地嘀咕著:“就不知道吃了飯再找警哨嗎?肚子叫得跟敲鐘一樣?!?br/> ?
顧耀東抱起面碗大口喝湯,眼淚終于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夏繼成默默看了他片刻,喝著酒望向了別處。樹葉依然沙沙地搖著,如此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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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吃完了,二處聚會還是要去的。夏繼成開車,顧耀東坐在后座,望著車窗外的法桐和霓虹燈交錯閃過,剛剛在牢房里發(fā)生的一切恍如一場夢。手上被銼刀劃破的傷口隱隱作痛,但有一句話比傷口更加清晰地戳動他的神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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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抹掉臉上最后一點淚痕,很認真地說:“處長,我今天遇見一個人,他說了一句話?!?br/> ?
“什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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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人應(yīng)該忠于年輕時的夢想?!?br/> ?
“這話說得很對呀。是什么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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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席勒的詩人?!?br/> ?
“哦,你今天遇見的就是這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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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忽然讓顧耀東覺得雞同鴨講。他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并且不想再多解釋哪怕半句:“只是突然想起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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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說這句話的人很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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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們完全不一樣?!笔前。瑹o知,庸俗,一個整日只知道啃雞腿打麻將玩忽職守假公濟私的俗人,哪里知道什么詩人,什么夢想。他和陳憲民當然不一樣,大概也和任何一個年輕時有夢想的人不一樣。夏繼成從后視鏡看向坐在后座一本正經(jīng)鄙夷著自己的顧耀東,忍著沒有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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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處長,明天的押送任務(wù),我想請個假?!?br/> ?
“這不可能?!?br/> ?
“我還想當警察,可我怕明天的行動會讓我對‘警察’這兩個字徹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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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說得很認真,夏繼成也回答得難得認真:“就當是自己的成人禮吧。這個世界不會和想象中一樣美好,但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它也不是你以為的那么糟糕透頂?!?br/> ?
小酒館門口的廚子在“啪啪”摔著面團。顧耀東一下車,就被夏繼成推到刑二處的桌前杵著。一桌子正在喝酒笑鬧的警員齊刷刷地看向他,仿佛在看不速之客。氣氛就像門口烘燒餅的爐子一樣干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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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看見他臉上和衣服上有血漬,小聲問道:“你跟人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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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不小心摔了一跤?!?br/> ?
肖大頭:“走錯地方了吧!這是二處聚會,不是一處?!?br/> ?
夏繼成從后面走了上來,眾人趕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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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都坐吧。想吃什么菜盡管點。不過酒都節(jié)制點兒,明天還有任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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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長:“您放心,我保證看著他們?!?br/> ?
夏繼成走過來拿起酒瓶:“今天只有一杯酒是例外?!彼沽藘杀?,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塞給了顧耀東?!邦櫨龠M警局一個月,今天頭一次一起吃飯。這杯酒,算是我代表刑二處歡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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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猶豫片刻,仰頭一口喝光了。夏繼成也干了這杯酒,然后鄭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看著這幫二處的警員。大家面面相覷,桌上的空酒杯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又過了好一會兒,夏繼成才笑盈盈地說道:“晚上還有牌局,我就不在這兒煞風(fēng)景了。你們慢慢吃?!?br/> ?
眾人起身相送,夏繼成離開以后,他們再一次齊刷刷地望向顧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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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趙志勇有些不落忍,正要拉他坐下,肖大頭發(fā)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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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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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只得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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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問顧耀東:“怎么,人家一處連冷屁股都不愿意給你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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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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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處最恨吃里爬外。但是既然處長發(fā)了話,我們也不能為難你。你起碼表示一下誠意?!毙ご箢^把兩瓶酒放到顧耀東面前,“這不為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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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趕緊偷偷拽李隊長:“隊長!處長說了要有節(jié)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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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長清清嗓子:“一瓶吧,意思意思?!?br/> ?
肖大頭哼了一聲,拎起一瓶放到顧耀東面前:“這是底線了。想回二處,自己掂量?!?br/> ?
顧耀東一咬牙,拿起酒瓶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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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今晚并沒有牌局,這會兒他已經(jīng)從鴻豐米店出來了。剛剛在密室,他和老董確認了第二天的營救計劃。今天晚上他會把囚車的油放掉三分之二,然后把油箱表改成滿油狀態(tài)。按距離估算,囚車到白外渡橋就會沒油,他們一定會就近加油。而那附近唯一的加油站,就是夏繼成從一開始選定的,讓沈青禾每天從顧家頂樓曬臺監(jiān)視的那一家。加油站已經(jīng)換成了警委行動隊的同志,人救出來以后,就是老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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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走到福州路一處街角,沈青禾拿著坤包過來了。二人朝警察局西邊的大院走去。側(cè)門上了鎖。沈青禾一邊觀察周圍的情況,一邊摘下發(fā)夾遞給夏繼成。門鎖幾秒就被打開了。這樣的配合對他們來說再普通不過,幾乎不需要什么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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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從側(cè)門進了院子,遠遠朝正門望去,可以看到門衛(wèi)室里四名警員正在打麻將。院內(nèi)露天的地方停有數(shù)輛警車和卡車。沈青禾跟著夏繼成穿過車輛,進了一間倉庫,里面停著幾輛押送犯人用的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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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用手電筒照亮了其中一輛的車牌:“是這輛。”他掩上倉庫門,守在一旁。沈青禾戴上手套,開始熟練地拆油箱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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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明天你留在顧家,押送車隊到一號位置的時候,你就在曬臺上掛一條黃色床單,告訴他們可以行動。從曬臺西邊望下去有個電話亭,如果有情況,我會響兩聲鈴掛斷,一共兩次。代表馬上終止行動?!?br/> ?
沈青禾:“知道了,我會馬上把床單撤下來,通知行動隊撤離?!庇拖浔砗芸炀筒鹣聛砹?,沈青禾一邊調(diào)試,一邊問道:“之前我跟你說顧耀東有點不對勁,沒出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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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輕描淡寫地說:“他自己溜進看守所,想把陳憲民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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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一臉驚詫:“還真的去了!什么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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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剛,我來這里之前?!?br/> ?
“結(jié)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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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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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冒險的事,怎么不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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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可能就這樣把陳憲民救出去,陳憲民也不會答應(yīng)跟他走。但是見這一面能讓他解開心結(jié),起碼知道陳憲民并不責(zé)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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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嘖”了一聲,嘟囔著:“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在你看來倒是意義非凡?!?br/> ?
夏繼成笑了:“笨拙,卻令人感動。以前只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警察,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真正勇敢的人?!鄙蚯嗪探舆^他的話:“因為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會用生命去冒險,但不會用良心冒險?!毕睦^成有些意外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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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拿著工具從囚車上跳下來:“我也喜歡讀席勒的詩。油表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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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而微妙的東西,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回憶并不能也不應(yīng)該改變他和沈青禾。夏繼成看了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你還得去個地方?!?br/> ?
沈青禾完全沒想到,這天夜里夏繼成給自己的第二個任務(wù),是去小酒館,把那個像死咸魚一樣趴在長凳上不省人事的顧耀東領(lǐng)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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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車上,顧耀東坐在沈青禾身邊醉得不省人事。車一轉(zhuǎn)彎,他的頭就朝沈青禾肩膀靠來。沈青禾很警惕地用一根手指戳開他的頭,她看起來那么嫌棄,多用一根手指都嫌多。然而電車減速時,顧耀東又朝前栽去,腦袋“砰”地撞到前面鐵欄桿上。在他第三次撞向鐵欄桿時,沈青禾忍無可忍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耳朵。畢竟是夏繼成交代的差事,最終,她還是只能一臉嫌棄地讓顧耀東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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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顧耀東扛回了家,沈青禾將他扔在床上打算一走了之。顧耀東忽然吼了一聲:“騙子!”把沈青禾嚇一跳。他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地念叨著:“處長就是個騙子……他讓我不要忘了初心,可是他從來就沒有初心!他根本不知道初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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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慢慢走了過去,彎下腰,湊近了看著顧耀東那張通紅的臉,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顧耀東睜眼望著天花板下沈青禾的那張臉,眼神沒有焦點:“我就是不懂。我想當好警察,結(jié)果做什么都是錯的。全都是錯的。他們錯了,我也錯了?!鄙蚯嗪陶胝f什么,那只死咸魚“哇”地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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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再醒過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干干凈凈的床單上,穿著干干凈凈的睡衣。窗口上掛著已經(jīng)洗過的制服,在風(fēng)里微微晃動著。他猛然想起什么,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越想越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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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母親正在準備早飯,顧耀東從樓下跑下來,大聲問道:“媽!昨天晚上你給我換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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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啊,我跟你爸去打麻將了,回來看見你都已經(jīng)睡了?!?br/> ?
顧耀東怔了怔:“那也不是我爸了……是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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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西昨晚上倒是帶著多多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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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正在梳妝臺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毛,多多還在睡覺。顧耀東猛地推開門,嚇得她手一滑,眉筆在臉上拉了一道長長的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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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昨天晚上是你幫我換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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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沒好氣地叫嚷:“我腦子壞啦?你都多大的人了,憑什么要我給你換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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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被吼得心驚肉跳,趕緊退出去關(guān)上了房門。最后,他一臉狐疑地望向亭子間門。沈青禾開門出來,兩人正好面對面:“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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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捂著鼻子打斷了他:“顧警官,你是不是喝酒啦?一股酒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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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很尷尬,小心翼翼地問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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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啊,我打牌很晚才回來,回來就直接睡了?!鄙蚯嗪桃荒樚谷?,她瞄了顧耀東一眼,小聲問道,“我在屋里都聽見了,你該不會還以為是我?guī)湍銚Q的睡衣吧?”顧耀東心虛地干咳兩聲。沈青禾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去了樓上。于是顧耀東又很認真地想了半天,難道是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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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前,父母跟了過來。顧邦才問他:“雞蛋給你們處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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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給了?!?br/> ?
“給了就好。往后再有得罪長官的事,說說好話,送點禮,人家不會跟你計較的?!?br/> ?
耀東母親也放心了:“是呀,有事跟家里商量,別一個人想東想西?!?br/> ?
顧邦才:“今天警局有任務(w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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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遲疑了一下:“有?!?br/> ?
“那趕緊去吧。”顧邦才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喊著,“打起精神來!爭取再立一功!”顧耀東有些無奈地看了看父親,悶頭離開了,顧邦才還在后面大聲喊:“小子!好好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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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時間快到了。王科達正在齊副局長的辦公室匯報情況,因為齊升平特批了刑二處一起參加行動,所以夏繼成也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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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押送,楊隊長帶隊,他和陳憲民一輛車,我跟在后面?!蓖蹩七_一邊說話,一邊看似隨意地摘下警帽,理了理頭發(fā),順手把帽子放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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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局長:“一處押送,二處負責(zé)守在外圍,如果出現(xiàn)意外情況,立刻支援?!?br/> ?
夏繼成:“是?!?br/> ?
副局長:“陳憲民從看守所上囚車的時候,多派兩個人看著,別到時候想不開來個自我了斷,最后我們竹籃打水一場空?!?br/> ?
王科達:“他已經(jīng)上囚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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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有些意外,齊副局長顯然事先也不知情:“哦,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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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笑著:“一會兒人多眼雜,怕出岔子?!边@個解釋合情合理,齊升平便也沒有多在意。他看了眼手表:“行了,都去準備吧。八點準時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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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和王科達一起離開了辦公室,剛走幾步,王科達忽然說道:“哎呀,帽子落在副局長桌上了。我回去一趟。”夏繼成望著王科達返回辦公室,隱約覺察到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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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二處警員各自擺弄著配槍。顧耀東看著桌上的槍,一言不發(fā)。趙志勇倒是激動地在一旁比畫著:“聽說我們今天和一處配的是一樣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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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一貫的大嗓門:“配槍好??!今天只要槍打響了,這個月的獎金就有著落了?!鳖櫼珫|心情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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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有點擔(dān)心:“人人配槍,這架勢,今天不會真出什么岔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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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胖子哈著氣,使勁擦手里拿著的一面銅鏡:“我們就是守在外圍,人一送到提籃橋,任務(wù)就算完了,有什么好緊張的?再說天塌下來了有一處頂著,真出事了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便~鏡已經(jīng)擦得很亮堂了,他拿出一卷繃帶,仔仔細細把銅鏡綁在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