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耀東的槍口對準(zhǔn)了警車駕駛座上的那個人。陽光從車后的方向射來,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四周漸漸靜了下去,最后只剩下耳鳴的聲音。逆光望去,車?yán)锏娜擞行┗秀?。警帽檐在顧耀東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沈青禾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能看見那個對準(zhǔn)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她不動聲色地從腰間掏出了手槍,然后將帽檐壓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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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流進(jìn)了顧耀東眼里,陽光透過汗珠,竟將他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圈似夢非夢的斑斕光暈。沉默良久,他扶正了警帽,舉著槍一步一步靠近,靠近……沈青禾也默默地將手槍上了膛。她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顧耀東忽然背過了身去。沈青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鼻子竟有一絲發(fā)酸。她放下槍,啟動警車,快速地消失在了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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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死死盯著地上,烈日之下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一切都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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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二處警員悻悻地空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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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還以為今天能撿個漏,跑了半天屁也沒聞見一個?!?br/> ?
小喇叭:“這么容易就被逮住,那還是白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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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處警員吵吵鬧鬧地沿著小路往回走,趙志勇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穿警服的人站在小路口上發(fā)呆,走近了一看是顧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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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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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魂不守舍地抬頭:“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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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壁w志勇推了他一下,“怎么了?丟了魂一樣。不會真撞見白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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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員們各自收槍,望著顧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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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喇叭忽然笑了,“不可能,要是真撞見白樺,他還能活命?”他一把拿過顧耀東手里的槍,“看看,保險栓都沒打開!這小子根本不會用槍?!?br/> ?
這時,王科達(dá)和楊奎帶著刑一處警員從另一個路口跑了出來。弄堂錯綜復(fù)雜,他們?yōu)榱朔祷赝\嚨倪@個路口費(fèi)了不少勁,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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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dá):“追到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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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duì)長:“報(bào)告,沒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br/> ?
肖大頭走到原本停車的地方,傻了眼:“哎?二處的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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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dá):“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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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朝空蕩蕩的角落一指:“車沒了!我記得是停在這兒的呀!”顧耀東咽了下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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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奎:“誰第一個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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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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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奎:“看見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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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沒有?!?br/> ?
楊奎:“肯定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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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回來的時候,沒有人,也沒有車。我什么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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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回答得理直氣壯,王科達(dá)更憋火了。他看了看一眾筋疲力盡的警員,又看了看周圍令人眼暈的無數(shù)個弄堂口,恨恨說道:“這么多貓,讓一只耗子跑了,還順帶卷走我們一輛車?這不是耗子,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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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將警車停在一條安靜的小路邊,然后下車進(jìn)了一間百貨商店的后門。大約十分鐘后,一位窈窕淑女從商店正門走出來,面前便是繁華喧囂的霞飛路。沈青禾穿著新款連衣裙,腳踩高跟鞋,從商店臺階走下來,便隱沒在了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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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華公寓里,兩名便衣警員正在看雜志。陳憲民被手銬銬在床頭,兩名刑一處的便衣按王科達(dá)的要求守在這里。敲門聲響了,二人警覺地掏出配槍,靠到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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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問道:“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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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人說道:“夏繼成?!?br/> ?
便衣開了門,見果真是夏繼成,趕緊收起槍敬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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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處長。您怎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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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進(jìn)屋,看了一眼陳憲民:“他沒怎么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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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br/> ?
“那就好。”夏繼成朝陳憲民抬了抬下巴,臉上看不出喜怒,“給他披件外套?!?br/> ?
王科達(dá)和楊奎上了小轎車,楊奎抱怨道:“我沒覺得哪個地方露破綻了啊,這幫共黨,鼻子怎么就這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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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dá)自言自語著:“好在留了一手……”話音未落,他和楊奎同時想到了什么。王科達(dá)低聲吼道:“快!麗華公寓!趕緊給他們打電話!”楊奎跳下車就朝電話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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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華公寓的電話鈴聲響起時,屋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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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身上披了件外套做遮擋,以免戴著鐐銬引人注意。兩名便衣押著他,跟著夏繼成朝停在外面的轎車走去。一名便衣問道:“夏處長,現(xiàn)在就去提籃橋監(jiān)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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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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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有點(diǎn)不放心:“王處長怎么不通知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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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黨劫囚車,他正帶人追捕,分不開身?!?br/> ?
“可他之前交代,一定要等他到了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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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停下腳步,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是你們一處的案子,我只是受王處長委托送你們一程。等共黨緩口氣找到這兒來,你們就自己想辦法吧,反正擔(dān)責(zé)任的不是我?!?br/> ?
夏繼成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上了車。二人趕緊押著陳憲民上了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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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二人都在朝外面張望,似乎對路線有些起疑。車開到一半時,其中一人忍不住問道:“夏處長,從這條路也能到提籃橋監(jiān)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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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對。從乍浦路橋過蘇州河,過了河就快了?!?br/> ?
那名便衣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一句:“平時好像都是從外白渡橋過去,那條路近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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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他們在外白渡橋遇到共黨了,只能繞開?!?br/> ?
對方終于放下心來:“難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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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高興地附和著:“王處長本來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沒想到還真釣到魚了?!?br/> ?
夏繼成笑了:“是啊,這個月你們的獎金恐怕要翻倍了?!?br/> ?
轎車拐進(jìn)了一條弄堂,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能看見弄堂盡頭有一棵大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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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停了車:“從前面出去,很快就能看見蘇州河。一處的人在前面接應(yīng)你們?!?br/> ?
兩名便衣張望著:“他們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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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看見前面的大槐樹了嗎?就在樹下。”樹下果然隱約能看到人影。“我到旁邊雜志社辦點(diǎn)私事,你們自己開車過去吧,帶著他沒車不方便,送完人開回警局?!?br/> ?
“知道了!謝謝夏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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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下了車,又拍了拍車子叮囑道:“一直朝大槐樹開,別走錯了?!?br/> ?
轎車一路開到了大槐樹下,不過等在那里的并不是刑一處,而是五名警委地下黨齊刷刷的槍口。兩名便衣慌忙想倒車,后路也被堵住了,領(lǐng)頭的人正是老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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蔥郁的大槐樹下,老董將陳憲民送上了警委的汽車。情報(bào)小組的叛徒清除了,另外幾名隊(duì)員也拿到了當(dāng)初在瑞賢酒樓沒能拿到的新證件,得以在上海繼續(xù)潛伏。而陳憲民即將撤往解放區(qū),也許解甲歸田,也許會去往新的城市以新的身份繼續(xù)戰(zhàn)斗。這一切的有驚無險,都得益于一個人。陳憲民最后望了一眼夏繼成離開的方向,他什么都沒有說。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沉默便是最大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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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獨(dú)自靠在路邊,一輛車緩緩?fù)T诹艘慌?。老董下了車,夏繼成正要上車,老董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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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茫然地問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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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神情有點(diǎn)怪異,說不清是擔(dān)憂,還是竊喜:“有件事,你要有個準(zhǔn)備。關(guān)于沈青禾和那個姓顧的警官。”夏繼成更加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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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達(dá)從加油站追著沈青禾離開時,那三名喬裝成加油工的警委隊(duì)員得以脫身,第一時間就通知了老董。所以在來這里之前,老董其實(shí)去了那條他和夏繼成、沈青禾共同制定的撤離路線。他從三來澡堂、碼頭一路追到沈青禾最后上警車的那個小路口時,看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也許再晚幾秒,他就會朝顧耀東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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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老董把最后的結(jié)果告訴夏繼成時,夏繼成臉上也露出了同樣怪異的神情——說不清是擔(dān)憂還是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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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處的車沒了,一處來時坐的囚車倒是寬敞。于是回警局時,兩個處只能灰頭土臉地?cái)D在一起。每個人心里都憋著氣,白忙活了半天,最后還得像堆土豆似的被人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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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轉(zhuǎn)彎,于胖子擠在小喇叭身上,又一個急轉(zhuǎn)彎,他擠在了楊奎身上。楊奎沒好氣地一巴掌將他推到肖大頭和趙志勇身上:“擠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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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duì)長笑著:“楊隊(duì)長,都是刑警處的,互相照顧照顧?!?br/> ?
“讓你們刑二處上車就已經(jīng)很照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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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不愿意擠一輛車。這不是車被人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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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警察執(zhí)行任務(wù)連自己的車都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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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個意外?!?br/> ?
“是意外倒另當(dāng)別論了,能力不夠也沒關(guān)系,就怕有人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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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隊(duì)長,你要這么講話就不合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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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duì)長還想心平氣和地理論,肖大頭已經(jīng)炸了:“自己抓不著耗子沖我們?nèi)氯拢∽纺敲淳眠€追丟了,我是不是應(yīng)該懷疑你們故意放走了共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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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警官狐假虎威地推了他一下:“給誰扣帽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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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一把推回去:“說的就是你們,怎么了!”對方還想推搡,肖大頭已經(jīng)一拳揮了過去。大家都憋著火,等的就是有人先撕破臉,于是一場混戰(zhàn)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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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個人蹲在角落,還沒有從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中抽離出來。身后的叫罵此起彼伏,拳頭和警帽在空中橫飛,身邊都亂套了,而他獨(dú)自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正咧著嘴傻笑,一記拳頭橫空飛來打在他腦袋上。打人的人不知道自己打了誰,顧耀東也不知道自己被誰打了。反正他也不在乎,這時候就算被踹到車底下去,也不會影響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興致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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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一處一回警局,就被王科達(dá)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氨緛硐朐诟本珠L面前露個臉,結(jié)果把臉伸到共黨面前挨了兩個耳光!居然還跟二處打架?嫌丟臉丟得不夠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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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奎:“處長,是他們先挑的事……”話音未落,王科達(dá)已經(jīng)抄起一個茶杯砸了過來:“他們都是些什么人?歪瓜裂棗,烏合之眾!跟他們動手比跑了共黨還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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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那群歪瓜裂棗烏合之眾,正排成一排站在刑二處辦公室的墻邊,等著夏處長發(fā)落。夏繼成倒是不著急,一個人背對他們坐著,津津有味地吃著烤雞,仿佛聽不見對門不時傳來的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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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胖子小聲說道:“肖大頭,你今天厲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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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摸了摸臉上掛彩的地方:“不硬氣一把,當(dāng)我們二處都是軟腳蟹呀?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幾個人互相吹捧著,仿佛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副鼻青臉腫的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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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終于吃完了烤雞,擦干凈了手,回頭看著他們,一幫人這才收斂了。夏繼成看了他們一圈,最后目光停留在臉上抑制不住笑意的顧耀東身上。顧耀東趕緊收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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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配槍到武器科登記歸還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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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duì)長:“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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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行動結(jié)束必須第一時間歸還,這是規(guī)矩,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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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隊(duì)長:“對不起處長,我馬上帶他們?nèi)?!?br/> ?
夏繼成“嗯”了一聲,便拿起報(bào)紙看了起來。眾人面面相覷,還在等著下文,但處長靜悄悄的,一直沒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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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大頭小心翼翼地問道:“處長,打架的事,您不生我們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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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看著報(bào)紙,頭也不抬地說:“打都打了,我能怎么樣?”所有人都憋著不敢笑出聲?!澳ツゲ洳洹Zs緊去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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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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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幫人走出二處時,夏繼成的聲音從報(bào)紙后傳來:“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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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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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武器科出來,趙志勇問顧耀東:“忙活半天,一顆子彈都沒打出去就把槍還了。有點(diǎn)可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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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覺得?。 鳖櫼珫|說得不帶半點(diǎn)遺憾,趙志勇奇怪地轉(zhuǎn)頭看著他,懷疑對方被烈日曬昏了頭?!胺凑乙膊粫脴尅!鳖櫼珫|一臉認(rèn)真,非常誠懇,非常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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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齊副局長質(zhì)問為什么把陳憲民從看守所轉(zhuǎn)移到麗華公寓僅僅幾個小時,共黨就能把人劫走時,夏繼成回答得同樣一臉認(rèn)真,非常誠懇,非常坦然:“警察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確實(shí)有可能內(nèi)部泄露。但我覺得不一定是共黨的眼睛,也可能是其他人為了利益。畢竟現(xiàn)在愿意重金買消息的人太多了?!?br/> ?
在旁邊如坐針氈的王科達(dá)松了口氣,也有些泄氣:“我愿意接受調(diào)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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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局長:“現(xiàn)在不用跟我解釋,二位,還是想想局長問責(zé)起來如何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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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一邊寬慰王科達(dá),一邊繼續(xù)向齊升平建議:“既然和陳憲民一起失蹤的還有兩名警員,索性就說是他們被共黨買通。王處長本來計(jì)劃得很周密,只是這一點(diǎn)沒有提前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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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齊升平在萬般無奈和惱火中給這件事定了論:“也只能這樣了。早知道還不如讓陳憲民直接上押送車!搞得花里胡哨,結(jié)果被人家當(dāng)猴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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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武器科回刑二處的路上,顧耀東正好看到夏繼成和王科達(dá)從齊副局長辦公室出來,他有些擔(dān)心地問趙志勇:“趙警官,你說……他們還有可能抓到陳憲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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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依我看沒戲了。姓陳的肯定已經(jīng)被共黨轉(zhuǎn)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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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開卡車那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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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白樺?那更不可能!就從來沒人見過他長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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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看了顧耀東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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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志勇在一旁小聲地說:“真要有什么線索,上面也不會透露給我們。這種消息,只可能處長才知道?!鳖櫼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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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正在衛(wèi)生間方便,顧耀東鬼鬼祟祟進(jìn)來,站到處長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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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長?!?br/> ?
“嗯?!毕睦^成別扭地瞟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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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憋了半天說道:“處長,他們抓到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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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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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憲民,還有……卡車上那個人?!?br/> ?
“陳憲民是徹底跑了。不過卡車上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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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果然緊張起來:“被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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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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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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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線索,可以告訴我,我直接匯報(bào)給副局長,這個月你的獎金就有著落了?!?br/> ?
顧耀東斬釘截鐵:“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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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瞟了他一眼:“那就別瞎打聽?!?br/> ?
“是。”過了片刻,顧耀東還不死心地問,“他們真的也沒有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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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要冒火了:“你是不是想讓我憋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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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長,您慢慢來!我走了!”顧耀東樂顛樂顛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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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繼成在后面嚷嚷:“以后有事能不能換個地方談!”嘴上吼得憤憤然,臉上卻是藏也藏不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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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背著挎包一路朝福安弄飛奔回去,陽光照在臉上神采飛揚(yáng)。到了家門口,他努力平復(fù)好激動的心情,這才推門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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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片安寧。耀東母親和顧悅西在天井里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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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媽,沈小姐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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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我從菜場回來她就不在家了。你臉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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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執(zhí)行任務(wù),不小心撞了?!彼樕蠏觳实牡胤?,倒是一點(diǎn)看不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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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覺得奇怪:“哎?你怎么知道沈小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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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隨口問問?!鳖櫼珫|支吾兩句,上了樓。到了亭子間門口,門虛掩著。他好奇地推門進(jìn)去。亭子間狹小破舊,但收拾得很整潔,桌上的小酒瓶插著一支像是路邊隨手摘的野花,透著女孩的溫柔。梳妝鏡前放著一把梳子,顧耀東拿在手里看得出了神,這一刻,屋里再稀松平常的東西也都變得和平時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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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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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回頭,看見顧悅西站在門口。“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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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忙放下梳子:“沒什么?!?br/> ?
“我明明看你拿東西了。人家一個女孩子住的房間,你跑進(jìn)來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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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沒敢吭聲,尷尬萬分地從她身邊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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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臺上花草很香,風(fēng)景很美,遠(yuǎn)處的加油站在夕陽下格外醒目,醒目到有些突兀。在這里住了二十四年,在曬臺上看了二十四年的風(fēng)景,顧耀東第一次覺得加油站是如此特別的存在,也忽然明白了沈青禾為什么住進(jìn)顧家,為什么經(jīng)常一個人無所事事地站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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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上來曬衣服,看顧耀東正一臉傻笑,隨口問道:“又發(fā)薪水了?高興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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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發(fā)薪水更高興的事情?!?br/> ?
“那是發(fā)獎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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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錢沒有關(guān)系。姐,你有沒有覺得,如果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你早就熟悉的人,其實(shí)和你以為的完全不同,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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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嚷嚷起來:“開心?有什么好開心的?你姐夫,嫁給他以前覺得他又斯文又有本事,結(jié)了婚才發(fā)現(xiàn)他是又笨又邋遢!氣都?xì)馑览玻 ?br/> ?
“我是說,有的人你以為她很普通,可其實(shí)她很了不起!你很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情,突然發(fā)現(xiàn)她也在做!而且她做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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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白眼甩了過去:“小說看多了吧。你說的那是白娘娘?!?br/> ?
顧耀東無奈:“算了,跟你說也說不明白?!?br/> ?
此時的沈青禾正在鴻豐米店向老董匯報(bào)情況,與顧耀東完全相反,她憂心忡忡,并且有點(diǎn)亂了陣腳?!鞍蠢碚f我帽檐壓得很低,他應(yīng)該看不見我的臉??墒撬鲃幼屛译x開,我又有些拿不準(zhǔn)了?!?br/> ?
盡管掩飾得很好,但老董還是看出來了,這在沈青禾身上是不常見的。“我聽老夏說,他曾經(jīng)想一個人營救陳憲民。掩護(hù)你離開,也許只是因?yàn)槟阍谧鏊胱龅氖虑椤!?br/> ?
“那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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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沒有接到老夏的電話,那說明你還沒有搬家的必要??傊?,一切多加小心,有情況我隨時通知你?!崩隙⒁獾剿觳采嫌醒獫n,“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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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這才注意到自己受了傷:“皮外傷,沒關(guān)系。”這會兒她沒辦法集中精力去想傷口的問題。一想到顧耀東用槍口對準(zhǔn)自己然后又毫無征兆地背轉(zhuǎn)身去,她就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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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懸崖邊緣是她生活的常態(tài),早就習(xí)慣了。暴露或是沒有暴露,不論哪種結(jié)果她也都能平靜面對并且果斷處理,這都不足以讓她心煩意亂。真正讓她煩亂的,是坐在警車上鼻子發(fā)酸的那一刻,以及在那之后綿延不絕的劇烈心跳。理智告訴她那是因?yàn)楦屑ゎ櫼珫|的救命之恩,可是直覺告訴她,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微妙,更復(fù)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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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的晚飯時間到了。耀東母親和顧悅西忙著端菜,顧耀東在灶披間盛飯,他似乎在等什么人,總有意無意地朝門口張望。這時,有人開門進(jìn)來,他“嗖”地從灶披間躥出去,結(jié)果是父親回來了。他脫口而出:“爸!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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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邦才蒙了,“怎么是我?”這問題莫名其妙到讓他大腦空白了好幾秒,然后兩眼一瞪,“怎么不能是我?”顧邦才嘟嘟囔囔進(jìn)了屋,顧耀東還在朝外面張望,弄堂里依然不見沈青禾的身影。顧悅西在后面狐疑地打量著探頭探腦的顧耀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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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收拾好了碗筷,又陪父親看報(bào)紙說了會兒話,顧耀東一看手表,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他拎著空垃圾桶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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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的路燈已經(jīng)滅了。他趿拉著拖鞋朝弄堂口走去,站在弄堂口朝遠(yuǎn)處望了一圈,依然不見人,只得又拎著桶回去。剛到門口就被顧悅西攔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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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等什么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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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裝傻:“沒有啊,我出來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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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吃飯前我剛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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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還臭烘烘的??隙ㄊ菦]倒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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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目光犀利地盯著他:“你是不是在等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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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jìn)去了!風(fēng)好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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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一溜煙躥進(jìn)了屋里。顧悅西看著他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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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家四口玩骨牌時,顧耀東心不在焉,一聽外面有動靜就從窗戶朝外張望,這更加深了顧悅西的懷疑。她輕輕碰了碰母親:“媽,你不覺得他有點(diǎn)古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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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東母親還沒說話,顧耀東忽地放下了牌:“我出去透透氣。家里太熱了!”說罷他站起身就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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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被晾在屋里面面相覷,顧邦才完全是一頭霧水:“家里有這么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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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悅西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媽,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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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fēng)一陣一陣從弄堂吹過,空氣里有股潮濕的味道。顧耀東在門口假裝隨意地走來走去。蛐蛐輕盈地“唧——唧——”叫著,他腦子里也在一遍遍地“唧——唧——”叫著。他只是望著弄堂口,等待著,擔(dān)心著。遠(yuǎn)處開始閃電,夏天的雨水總是說來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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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顧耀東臉上落下第一滴雨點(diǎn)時,弄堂口一個身影遠(yuǎn)遠(yuǎn)走來。他漸漸看清了那是沈青禾,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就朝家跑去。不偏不倚一陣風(fēng)吹來,門被關(guān)上了。顧耀東傻了眼,使勁推著門,沈青禾已經(jīng)走到了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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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巧。我出來倒垃圾?!?br/> ?
沈青禾看了看他手里和周圍,并沒有垃圾桶。撒謊技術(shù)一如往昔的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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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干咳兩聲:“我正要回去拿垃圾……”沈青禾不想多去揣測什么,默默用鑰匙開門,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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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亭子間門口時,顧耀東跟了上來。沈青禾停步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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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姐,我有話想跟你說?!?br/> ?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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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傷口:“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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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蹭破皮。對不起,我累了?!彼貞?yīng)得很冷淡。顧耀東還想說什么,沈青禾已經(jīng)進(jìn)了屋。她輕輕反鎖了房門,然后就像靜止了一樣在門后站著,靜靜忐忑著,對抗著。手腳有些乏力,應(yīng)該是因?yàn)榫o張,畢竟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門外是敵是友。沈青禾機(jī)械地用這個念頭塞滿整個大腦,以免有些奇怪的東西想要恣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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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之隔,顧耀東也靜靜地站著,猶豫著,就在他終于鼓起勇氣準(zhǔn)備敲門時,早在門縫后觀望著的顧悅西沖了過來,一把將他拉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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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很是茫然:“姐,你干什么?”
?
顧悅西關(guān)了門,小聲問道:“你想干什么?”
?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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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打算這樣直接告訴沈小姐嗎?”
?
顧耀東愣住了,她怎么會知道自己今天看見警車?yán)锏娜耸巧蚯嗪塘耍侩y道她也知道沈青禾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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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會把沈小姐嚇跑的!”看著顧耀東更加聽不懂的樣子,顧悅西接著說道,“也難怪,你對這方面一竅不通,只會直來直往。不過女孩子是不吃這一套的。表白需要?dú)夥蘸颓檎{(diào),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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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表白?你到底在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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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上一個人,當(dāng)然會覺得她跟以前不一樣。你在曬臺上拐彎抹角說那么多,不就是想告訴我你喜歡沈小姐嗎?姐姐那么多小說不是白看的,現(xiàn)在就在幫你出主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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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終于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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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么多小說又怎么樣?不著邊際!幼稚!滑稽!他不屑地哼哼著,如果他能看到自己臉紅的樣子,一定會覺得自己才更加幼稚和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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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聽過田螺姑娘嗎?人家本來在你家里住得好好的,晚上躲在田螺殼里,白天變成妙齡女子,你戳破了那層紙,田螺姑娘的身份藏不住了,只好回了天上。你和沈小姐才認(rèn)識多久呀?你冷不丁戳破這層紙,人家萬一接受不了,說不定明天就收拾行李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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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不再哼哼了,顧悅西一通胡說八道,他居然從中聽出了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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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想讓沈小姐搬出去,你就聽我的,什么都不要說。這種事情要慢慢來,姐姐會幫你出主意的!”說罷,顧悅西離開了房間,剩下顧耀東一個人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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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一直站在門后,聽見再未有動靜,剛要走開,門口忽然又響起一陣腳步聲,然后又恢復(fù)了安靜。她打開門縫朝外一看,門口地上放了一個盒子——是藥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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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從門縫里看到沈青禾拿起藥膏,但是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沈青禾將藥膏拿回了亭子間。他這才輕輕關(guān)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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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小雨漸漸變成了大雨。曬臺上的衣服和咸肉已經(jīng)提前收進(jìn)屋里了,剩下花盆里的月見草被這場紛亂的夜雨攪得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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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耀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對門亭子間里,傳來輕輕的漏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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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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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禾也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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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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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從屋頂輕輕地滴下,敲在水盆里,敲在她的神經(jīng)上,一聲聲,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