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在門口站了半晌,直到賴家門開了,才因怕周德糾纏他,趕緊進府。一邊走,一邊想這件事兒該怎么辦。
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賈母。賴大是賈母的人,他們家出這種事情,肯定必須向賈母匯報,好叫賈母處置。賈母不發(fā)話,賈赦賈政都不好動手。不僅不能動,還因賈府坑爹的伺候過長輩的奴仆比主子有臉面的規(guī)矩,還得對賴嬤嬤客客氣氣的。
到了府里,賈璉沒去書房,直接見了賈母,正好屋里只有幾個丫鬟,并無其他外人,打發(fā)丫鬟們離開后,神色凝重地把剛剛看到的說了,“老祖宗,孫兒覺得,他們家這樣做,會讓人誤會...”
賈璉萬萬沒想到,素性通達、眼光長遠的賈母碰到賴家人,竟然糊涂了一回。她迫不及待打斷賈璉的話,笑道:“哎呀,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不過是見個小官而已。你還不知道他們么?每日里不好好當差,就知道投靠這個投靠那個,好希望遇到個貴人,提拔提拔他們,叫他們不至于在這個位置上苦熬。也不想想,自己沒本事,即使坐到那個位置上,也是坐不穩(wěn),早晚是被人拉下來的命。”
賈璉詫異了,賈母說出的話十分有道理,但是,沒說怎么處置賴家呀?也不對,其實說了,不正面回應,就是說,她不希望這件事兒鬧大,更不希望處置賴家。
為什么?
賈母對孫紹祖的事兒那么緊張,為什么對賴大這件事兒這么不在意?難道賴大這么明顯的舉動不會連累賈府?不可能的啊!
賈璉上下打量著賈母,見她雖然不看他,但并沒有太過異常的神色。
難道賴大手里握著賈母什么把柄?
可這也說不通啊。
這個時代,要是賴大真有什么把柄,絕活不到現(xiàn)在。賴大是家生子,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賈母手里,賈母若是隨意找個理由打死他,官府只用交十兩罰銀就行,一點兒妨礙都不會有。
況且,古代社會,奴仆告主家,官府不會受理,因為奴仆是主人的私產(chǎn),是死是活官府并不會管,除非涉及謀逆這類案子。
賴大也不會蠢到威脅賈母。
難道賴大見周德是賈母的授意?賈母想兩邊下注?
那也不對,賈家一直支持的是九皇子,還很忠心,賈母也一直說皇帝并無意叫三位皇子中的一位登上那個位置。既然都看得這么清了,干嘛還要往前湊?精神分裂?
投靠之后,暫且不提九皇子他娘皇后和皇后娘家的反應,主家不現(xiàn)身、僅僅憑一個奴仆就是投靠?還是個身家性命被完全掌握在主家手中的奴仆,而這個主家明面上是站敵對方。
皇子們有那么傻,會信任這種投靠?奪嫡之爭,能叫你想抽身就抽身、想投靠誰就投靠誰?這種事兒,哪個官員不是壓上了全部前途和全族的性命?哪個官員投靠之后不需要交投名狀?哪個不是你死我活?真要是派個奴仆就行,那奪嫡之后,也就不會有那么多官員家破人亡了。
雖然賴家并不代表賈家,他們投靠不代表賈家就跟著二皇子走。但是,賴大見周德的行為,卻會教旁人,比如皇帝,多想。
人的疑心一旦被打開,再加上旁人的添油加醋,賈府又不是真的干干凈凈的白蓮花,到時想不被懷疑都難。而做皇帝的,一向疑心病都重。
賈璉心里發(fā)急,為什么不處置賴大?哪怕是叫來警醒兩句也好呀?又看向瞇著眼明顯精力不濟的賈母,她不一向挺通達的么?今兒到底是怎么了?
又想,不是賴大,那就是賴嬤嬤?那個已經(jīng)跟了賈母將近六十年的賴嬤嬤?
賈璉還沒想完,賈母有氣無力地揮著手,“剛剛和你妹妹們說了會兒話,累啦,想歇歇,你也在外面跑了一天了,回去吧。”
賈璉只得帶著滿肚子的疑惑走了。一路上都想不明白賈母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什么管都不管?賴嬤嬤的面子當真比賈家的前途重要?
如果真的是賴嬤嬤,看賈母的樣子,打算一直維護著,那他該怎么辦?賈家怎么辦?
若是他自己來辦,少不得就要和賈母撕破臉。又望著東邊,賈母要是不再護著他,賈赦肯定得活吃了他。
他聽說,賈赦一直對孫紹祖那沒有到手的五千兩銀子耿耿于懷,想尋機找茬兒呢。他又是賈璉的親爹,即使殺了賈璉,在這個子女是父母私產(chǎn)的年代,也并不犯法。
哎,賈璉一嘆,事兒真多啊!
到了書房,本要換衣服,伸手一摸,懷里硬邦邦的,迎春要的胭脂還在他這里,剛剛只顧著想賴大家的事兒,倒是把迎春忘了。只得苦笑著穿好衣服,再折返回去。
迎春住在賈母的廂房,屋內(nèi)床、帳、桌、椅、炕等一應俱全,奶嬤嬤王婆子、丫鬟錦竹等都在。司棋此時年紀小,只是個傳話的小丫鬟。
賈璉見了迎春,把三盒胭脂給了她,說:“我不大懂這些,也不知道好用不好用,聽店家說,這都是上好的,你先用用看,不喜歡,扔了再買。”
迎春接了,驚喜地雙眼含淚,以前誰看重過她?誰在乎過她?誰為她做過主?心里感激,輕輕福身,“多謝二哥哥。”
“自家兄妹,客氣什么,”賈璉一邊笑,一邊拿起一盒說,“這三盒,一盒桂花,一盒玫瑰,一盒烏桂,都是上好的。”
迎春笑著點頭,“我知道,二哥哥買的,自然都不差。”又說,“那棋盤和棋譜我用了,比老太太給我的還好,多謝二哥哥費心。”
賈璉摸摸她的頭,笑道:“我是你哥哥,給你買點東西而已,何必和我客氣?”又問她今日吃的什么飯,吃了幾碗,合不合口味兒,有沒有想吃的等等,迎春都一一答了,聲音清脆爽利,雙眼發(fā)光,比原著中那個針扎不出一句話的懦小姐強了那么一點兒。
說了幾句話,賈璉見天色晚了,叫迎春早點歇息,告辭離開。剛剛拐過走廊,手里一握,有些空,拍了下頭,扇子放到炕桌上,忘了拿,遂返回去拿扇子。
剛剛走到門口,就聽屋內(nèi)迎春的奶嬤嬤王婆子咋咋呼呼的聲音:“哎呀,烏桂的胭脂?一盒十兩銀子呢,二爺還真是舍得,僅僅這一盒胭脂就頂普通人半年的月錢的呢。”停頓片刻,又聽那王婆子歡喜地說道,“二姑娘,你年紀小,老太太和太太奶奶們都沒有人用這樣好的胭脂,咱們忽然用了,豈不是叫人說輕狂?我看不如這樣,我先替你收著,等你再長大些,我再拿給你,好不好?”
話音剛落,迎春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嬤嬤”,王婆子已到了門口,喜氣洋洋地邁步出門。
賈璉站在陰影里冷眼瞅著她,怒氣橫生,等她跨過門檻,轉(zhuǎn)身往反方向了幾步后,才忽地冷然開口問道:“不知王嬤嬤這么晚了不哄姑娘睡覺,想去哪兒呀?”
王婆子邁步的身形一頓,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定在當?shù)兀咸鞝敚皇且呀?jīng)走了么?
“哼,”賈璉冷笑一聲,“你好大的膽子,姑娘的東西,也是你能隨便拿的?”
可不是膽子大,原著中的她,當了迎春的累金鳳,一點兒顧及都沒有。
王婆子呼吸急促起來,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下的額頭上,一滴滴斗大的汗珠順著臉龐流下。迎春是個小姑娘,好欺負,可這位爺不好糊弄啊。手里緊緊握住那盒胭脂,十兩銀子啊,當了之后,能用不少時候呢。
“二哥哥,”迎春此時出門來,看一眼身形僵硬的王嬤嬤,咬咬嘴唇,猶豫片刻,拉拉賈璉的衣襟,賈璉彎下腰,她趴在賈璉耳邊先是低聲道,“她是賴嬤嬤薦給老太太的人。”所以,她偷當她的東西,她只能忍氣吞聲。即使說了,看賴嬤嬤面子,也沒人敢管。
“二哥哥,”迎春雖然希望賈璉攆走王嬤嬤,卻也知道,有老太太在的情況下,只是癡人說夢而已,遂又勸道,“算了,三盒胭脂,都是上好的,沒了一盒,我再用另外的就好。你看,”迎春笑著捧出那盒桂花的胭脂,“這盒就很好呀,我喜歡桂花的香味兒,很好聞呢。”
和原著中被偷了累金鳳一樣,迎春還是希望息事寧人,破費點東西消災。
賈璉心疼的摸摸她的頭發(fā),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親生母親,親爹也不在乎她,就和個沒爹沒娘的孤兒一樣。以榮國府現(xiàn)今的情勢,本應是名正言順住在這里,但眾人卻都說她是住在叔叔家里,名不正言不順。就連賈璉自己,也被人說幫著賈政料理家務,而不是該住在這里。
賈璉又看著東邊,很想破口大罵,賈赦但凡上一點路,哪怕只是和賈政一樣,雖然無能,但不去瞎找事兒,他們倆的地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尷尬。
又想起原著的賈赦五千兩銀子賣了迎春,看著迎春清秀的小臉,更加心疼她,拉住她的小手,勉強笑道:“二妹妹不用管,這事兒我來處置。”
碰不到就罷了,碰到了就不能不管。
迎春的怯懦有很大一部分是無人做主、被欺壓慣了的緣故。他既然想要改變眾人的命運,迎春自然也包括在內(nèi)。而想改她的命,除了殺孫紹祖外,還要扭轉(zhuǎn)她懦弱的性格。好在此時的迎春才六歲,可塑空間很大。
除了改變迎春的命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覺得賈母對賴大不管不問,是因賴嬤嬤的緣故,很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也想知道賈母會為賴嬤嬤做到什么程度,他想知道,在賈母心中,是親孫女兒重要,還是賴家人重要。
王婆子經(jīng)過一開始的驚慌失措,此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又聽賈璉要管這事兒,雖然心里跳個不停,面上卻佯裝鎮(zhèn)定,轉(zhuǎn)過身,摸著懷中那盒烏桂的胭脂,眼珠一轉(zhuǎn),笑道:“二爺誤會了,倒不是我想拿那盒胭脂,只是你看看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奶奶太太們,哪個用那樣貴重的胭脂?就連老太太年輕時候,也沒用過呢。若是我不注意叫姑娘用了,那將來被人看出來,豈不問我個目無主上的罪名?就是二姑娘也落不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