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劉甲今天要去鄉(xiāng)下。
劉家的莊園離城較遠(yuǎn),大概四十多里,叫黑城子,二十多戶人家,基本上都是劉家的佃戶,只有劉姓和魏姓,莊子周圍百十畝水地,半山坡上還有近千畝旱地都是劉元柱家的。
劉家祖上就是黑城子的地主。劉元柱父親很有戰(zhàn)略眼光,不想只當(dāng)一個鄉(xiāng)下的土財主,不僅把家安在城里,而且將兒子送外地讀書,辦起商號,完成了從土地主到資本家的飛躍。
到劉元柱當(dāng)家,更是目光遠(yuǎn)大,精于經(jīng)營,待人也很“仁義”。先是與官府打連手辦起皮貨、牲畜交易市場,商號分號開到了蘭州、西寧,后又開錢莊。清亡之后,交易市場盡歸劉家,劉元柱也就成了甘州首屈一指的人物。只是子嗣不旺,人丁單薄,四代人都只有一個男丁,劉甲是劉元柱的獨生兒子。
劉甲和管家只帶了魏寶、一個下人。拉了一大車(當(dāng)?shù)匾环N木輪車,輪子很大,車斗并不大,名稱叫大車)青、白兩種顏色的布料,一大車綿花。落日前進(jìn)了莊子。
到了甲長家門口,在木柱子上拴好馬。一進(jìn)門劉甲就對甲長魏三施禮道:“魏三爺好,”魏三連忙還禮:“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少東家這是折我的草料哩,快請進(jìn)、快請!”
進(jìn)門讓座后,魏寶過來爬在地上給魏三磕了三個響頭,口稱三爺爺好,魏三這回沒有客氣,坦然受禮后說:“圈寶娃,你這就去看父母吧,飯也在那邊吃,晚上我們陪少東家,你就別來了。”魏寶答聲“是,”起身就要走,劉甲拍了一下管家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管家跟了出來,從自己馬上的褡褳里拿出一封銀元,又抽出一卷青布和白布放在他手上說:“少東家給的。”
晚飯后劉甲說明來意,魏三說:“好辦,明天把人集中到打麥場上,少東家給大家當(dāng)面說,至于日子恓惶的人嘛誰家都不好過呢。”
第二天早飯后,魏三拿一面銅鑼,從莊子頭到莊子尾邊走邊敲邊喊:“各家當(dāng)家的到打麥場,有好事哩。”
劉甲兩人到了打麥場上,劉甲驚呆了,這分明是一群叫花子,大部分人頭發(fā)蓬亂,衣裳破舊,綿襖、綿褲上補(bǔ)丁摞補(bǔ)丁,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么顏色,腳上穿氈窩窩的很少,許多人腳上是生皮子縫的鞋,塞上麥草保暖。他們不說話,臉上泛著饑餓的青色,目光呆滯。劉甲突然有一種負(fù)罪感,他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魏三說話了:“各位叔伯兄弟們,少東家來看大家,有好消息哩。”
劉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老少爺們,奉我爹的話,今年的地租減三成,年前交給甲長……。”他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jīng)]有底氣。他說完了,人群只談?wù)劦娘h出幾聲:“好哩,”劉甲心是酸的,嘴里泛著苦澀的味道。
他明白了父親為啥讓他帶布和綿花來這里,父親知道這里的情況。
下午把帶來的東西按戶分開,一行人從莊子第一家開始依次分發(fā),到莊子中間的一戶人家,男人在院子里接過東西,忙著說謝,沒有把人往屋子里讓的意思。
劉甲還是進(jìn)了正屋,炕上有兩床破舊、看不出顏色的被子,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縮在被子里,劉甲問:“家里的人有病了嗎?”
男人不吭聲,魏三說:“病倒是沒有,只是全家只有一條綿褲,誰出門誰穿,所以就……。”
劉甲楞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他再也沒進(jìn)一個家門,他沒有了進(jìn)去的勇氣,他不知道怎么面對種他家地的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