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死的濟水。”
赤眉二公徐宣望著面前的河流,罵出了聲。
兵臨濟水后,徐宣也令人往上下游尋找可供渡河的地點,與一般的小溪流不同,濟水畢竟是上古“四瀆”之一,與江、河、淮并列,還是需要加以尊重的,除非有舟船,否則泅渡基本不可能。
但對岸是留守定陶的魏軍,或有七八千人,控制了定陶附近主要渡口,使得赤眉軍不得片板,只能臨時造簡陋的竹筏。如此又耽擱了幾天,一想到樊大公正在喝濟之間與魏軍決戰(zhàn),自己卻被阻隔在此,徐宣就頗為煩躁。
赤眉軍已經(jīng)做好了強渡過去,擊破敵軍再趕赴戰(zhàn)場的準備,只是地點還有待商榷,徐宣也親自看了好幾個地點,這一日,抵達定陶下游附近一處渡口時,隔著老遠就聞到了一股惡臭。
這氣味,赤眉其實很熟悉,是尸體泡在水中太久后的氣味,等到了跟前,連轉(zhuǎn)戰(zhàn)數(shù)州的徐宣都驚呆了。
定陶下游濟水漂滿了浮尸,有的泡了數(shù)日,分辨不清容貌,但看彼輩身上的衣物,或是赤眉兄弟。
徐宣想起來,馬援奪取定陶時,確實俘虜了一大批赤眉軍,據(jù)說關(guān)在定陶旁水邑中,徐宣先前還想著若能順道打下來,重新解救他們,也可作為幫手……
可據(jù)逮到的當?shù)厝苏f,前幾日,魏軍放水灌了那小邑,只聽慘叫哀嚎不絕于耳,隨后官員又令定陶人協(xié)助埋尸,但也有不少死者被濟水沖了出來,飄到了下游。
這是一場屠殺,難怪魏軍能將人手全放在濟水一線,原來是不必再看守俘虜了。
徐宣陡然憤怒起來,但旋即卻又感到心喜。
樊崇將赤眉當成兄弟姊妹,徐宣則將赤眉看做自己的事業(yè)。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件事讓魏軍能抽出大批人手阻止赤眉,但另一方面,也能激起他們的同仇敵愾,強渡濟水,需要的正是士氣!
徐宣故作憤慨:“將浮尸撈上來,妥善埋葬,并讓眾三老、從事看看。”
“這便是降魏的下場!”
……
河濟之間,還有另一條較濟水更淺、更窄的河流,正所謂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
濮水氣候舒適,蘆葦在春風里飄搖,北歸的候鳥在水邊覓食,一只大烏龜懶洋洋地趴在岸邊曬太陽——若在水邊修筑一座小廬,種上幾畝薄田,不必與外界有往來便能自給自足,難怪莊子晚年會選定這作為隱居之地,悠然垂釣,自在逍遙啊。
但這詩情畫意也頗為脆弱,隨著一陣急躁的腳步聲,鷗鷺驚飛,老龜則曳著尾巴爬行在泥涂,也潛入水中躲避——從它年幼時被莊周放生后,每隔百年,平靜的濮水就會迎來一次鬧騰,習慣了。
打破寧靜的是一支輕裝的魏軍,他們正奉命在濮水北岸尋找合適的渡河地點。
凡兵主者,必先審知地圖轘轅之險、濫車之水、名山通谷、經(jīng)川陵陸、丘阜之所在。魏軍在制圖上做得不錯,以京師府庫的圖籍為基礎(chǔ),對各個州都做了簡略的地形圖,但再精確的地圖,也只能提供河流的大概走向,至于具體的水文條件,四季皆有不同,卻要派人搜羅本地漁父向?qū)贰?br/>
他們的話還不能盡信,斥候隊要一處處用竹竿試探,甚至泅水到河心去試深淺。
才到河中,水面沒過胸膛之際,濮水南岸也射來了一些散亂的矢石,逼得魏軍斥候退步。
濮水南岸的赤眉人數(shù)也不少,且多有本地人加入,也分兵布防于水淺易渡之處。
第五倫的大本營設(shè)在莊子釣臺附近,這是一塊方地,在北岸寬三百余畝,足夠親衛(wèi)營駐扎,西鄰是一片濃密的揚樹林,也容易收集柴火和渡河用的木料。
“自古以來渡河作戰(zhàn),最出奇制勝者,恐怕就是像淮陰侯韓信那般,詐敗反誘敵半渡。”
大帳內(nèi)正在議事,因?qū)γ娴某嗝急揪捅軕?zhàn)而走,誘敵恐怕不利,加上韓信之計需要上游獨特的地理條件,只能略過。
“除此之外,還有兩種常見打法。”
左丞相耿純提議道:“昔日齊國名將匡章攻楚,與楚軍隔著一條河流對峙半年,后來有當?shù)亻苑蚋嬷f,要想知道河水深淺其實不難,凡是楚軍重兵防守的地方,都是河水淺的地方;凡是楚軍防守兵力少的地方,都是河水深的地方,于是匡章選派精兵,乘夜從重兵防守處渡河,遂大破楚軍。”
“赤眉從楚丘一路退至此地,腳程是快不假,但多是亡命奔逃,謝祿手頭兵力跑散了小半,濮水綿長,他也只能盯著水淺處著重防備,可集中冀州兵三萬人,在水流淺的瓦亭渡乘夜強攻,只要破岸邊之賊,我部后續(xù)源源不斷,濮水可渡也。”
虎威將軍張宗也不甘示弱,提議道:“赤眉賊比銅馬更善戰(zhàn),隔著水流強攻其重兵恐怕不利,倒不如虛張聲勢吸引敵重兵,再令善泳者從防備稀疏的水深處潛過去,身上系繩,后續(xù)者拽繩而渡,如此足以渡過去上千三河勇士,再協(xié)助主力。”
“二卿提議皆可取。”
第五倫這一正一奇兩種方略,但他在布置渡河攻擊地點時,卻是一條橫線鋪開。
他說道:“但濮水岸邊濕軟,又被黃河灌入過,留下大批泥沙。大軍集中,萬人踐踏,士卒還未下水就邁不開腿,登岸時恐更為泥沙所阻,故此役兵力亦分不易集。”
“西到瓦亭渡,東至離狐縣,這數(shù)十里之間,皆是我軍渡河之處。”
……
一如第五倫所料,濮水南岸的四公謝祿,在撤退途中,手下確實跑散了不少,根本無法完全收攏,兵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想擊敗魏軍,只能靠半渡而擊!
但魏軍沒有將兵力集中于一處,反而沿著濮水一串鋪開來,探明了許多個水淺適合渡過的地點,不斷派人試探。
謝祿是打了許多年仗的老行伍了,知道第五倫想干什么,他很可能虛張聲勢,只為分散赤眉兵力,將他們的防線攤餅一般,攤得薄薄的,然后再集中精銳,選擇一點,一捅就頗!
“處處設(shè)防,等于處處無防。”
可最讓人難受的人,就算想到這可能,謝祿也只能派人跟著魏軍,對方在哪扎營,他們也在對岸盯著:萬一第五倫的精銳部隊,偏就從他不設(shè)防地點過來了呢?
謝祿只能指望剛與他去的聯(lián)絡(luò)的樊大公能早點在煮棗城殲滅馬援,調(diào)頭過來。
二月十八這一夜,謝祿夜不能寐,起來巡營:此處是濮水左右數(shù)十里水最淺的地方,且河岸平緩,沒有天然阻礙,對岸營火也最為密集,白日里還能看到交龍旗,或許就是第五倫的大本營,所以謝祿得親自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