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拜竇融為右相,成了百官之首,直接跳過了九卿,位在大農(nóng)令之右,此為后來居上也。”
武德二年九月中,長安大農(nóng)令府中,一位門客在朝廷重臣任光面前口若懸河。
“理由是竇融身在洛陽,為陛下轉(zhuǎn)運糧秣,有蕭何之功。但世人皆知,真正鎮(zhèn)關中,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食的,是大農(nóng)令啊!”
他對此憤憤不平,然而案幾后,任光卻恍若未聞,依然盯著面前的紙牘,算盤啪嗒啪嗒的聲響沒有停下來。
門客尤不知好歹,繼續(xù)道:“東方糧食不足,還是大農(nóng)令從關中省下來,向東輸送,如今反叫竇融得了利好,而大農(nóng)令的功績竟被埋沒,天下人都在為大農(nóng)令抱不平啊!”
任光卻抬起頭,厚道地笑言:“此言差矣,我有何不平?陛下封我列侯,封地移到了故鄉(xiāng)南陽宛城附近,膏腴沃土兩千戶,我追隨圣主以來,無尺寸之功,得此大賞,已屬慚愧,豈敢心懷不滿?”
言罷,任光制止了還欲再言的門客,擺擺手,讓人將此人帶下去,末了又對家監(jiān)囑咐:“往后此人在請見,就不必傳報了,腹中并無半分利國利民建言,卻藏了一肚子壞水,想靠抨擊我的‘政敵’來博取信任,這種人,還是離得遠些為好。”
“諾,大農(nóng)令,是否要將此人趕出府?”
任光是個細致人,只道:“不必了,我近來正要多辟南陽故舊為門客,再舉薦給陛下,客愚無知,被趕走后亂說,倒顯得我似陳勝那般絕情,反而不美。府中也不差張吃飯的嘴,且先留著,只降為下賓,不供魚肉,等他自慚而去。”
處置完此事,任光依然在撥弄著算盤,此物是皇帝令人制作,任光花了兩天兩個夜,第一個習得熟練,得了天子好一通夸獎。他身為大農(nóng)令,管全國錢谷,如今秋收已畢,十月上計就要到了,皇帝又要新建至少兩軍,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任光雖不必事無巨細都管,但還是要總其綱領,以免被底下的計吏們欺瞞。
正忙著時,家監(jiān)又至,稟報道:“大農(nóng)令,任延到了!”
任光一愣,這次直接停了計算,整理衣冠后道:“快請去廳堂相見。”
不多時,家監(jiān)引著一位年紀輕輕的儒生步入堂中,任光笑著迎過去:“長孫可算來了!讓我這‘族孫’盼望多時!”
來人名叫任延,字長孫,南陽郡宛人,別看才二十出頭,論輩分,還是任光的族祖父呢!
任延乃是當世南陽三大“圣童”之一,十二歲時,他就成了太學的學生,一般人,比如他的學長劉秀,只能通一經(jīng),但任延卻能同時通《詩》《易》《春秋》。只可惜后來天下大亂,任延沒有完成學業(yè),跑到隴西避難,在西漢政權(quán)里待了幾年,但不肯做隗囂的官。
任光邀請任延坐下:“去歲隗囂南躥,隴地大定,我記掛著長孫安危,特地讓吳子顏尋找,后來才知道,長孫早就經(jīng)由漢中回了南陽……”
然而南陽正值赤眉作祟,任家早就被抄沒了,任延只能東躲西藏,等到赤眉覆滅,岑彭入宛,他這才回到故鄉(xiāng)。
任光得知后,立刻寫信邀請任延入朝。
“長孫大才,如今北方已定,正是大丈夫輔佐明主,安定天下之時,長孫今年幾歲了?”
任延對這位從小到大就在族中祭祀時打過幾次照面的“族孫”的熱情有些招架不住,只拱手道:“年已二十二。”
任光拊掌:“少年有為啊!我朝有一位馮勤,今歲也才二十五,已經(jīng)是堂堂河內(nèi)太守了,天下紛亂,卻也是英杰奮發(fā)的好時機,只可惜啊,長孫錯過了今歲的考試,不如這樣,我愿向朝廷舉薦長孫!”
重開舉薦,也是第五倫的無奈之舉,擊滅赤眉主力后,豫州、兗州成為魏土,一下子多出了十幾個郡,官員嚴重不足。當?shù)刂刃虮怀嗝计茐牡貌畈欢嗔耍谑堑谖鍌愔荒馨才诺娇たh長吏級別,保證朝廷最基本的控制,再往下的曹掾等職,除了當?shù)睾缽娛咳顺洚斖猓荒茏尷喜肯聜兣e薦子弟、故舊、門客試任,土客各半,好歹摻點沙子進去。
任光道:“雖然只能從郡縣曹掾做起,但圣天子一向愛才,若是做得好,破格提拔幾級也并非不可能。”
任延想了想:“小人愿在南陽做曹掾,協(xié)助岑將軍恢復地方,若如此,兩年后的考試,是否還能參加?”
“若肯離職,亦不禁止。”
任光話沒說全,兩年后,考試可能要出現(xiàn)改革,在州一級舉行初試,中試者才能獲得復試名額。
任延欣然應諾,他是神童,在太學時能通三經(jīng),學問都是通的,對考試頗為自信。
說到這,任光不由感慨:“南陽之地,自周時以來,有漢陽諸姬,楚時則為宛葉重鎮(zhèn),既麗且康,人杰地靈,近十年來,素有‘南陽三圣童’之說。其一是新野鄧禹,其二則是長孫,第三,乃是張堪。”
“張堪少時得亡父遺留百萬家產(chǎn),卻都讓給了堂侄,此舉受到全郡贊譽,十六歲入長安太學,品行超群。我亦去信邀約張堪,但他至今未至。”
任延卻是知道原因:“大農(nóng)令有所不知,張堪少時與那劉文叔有些淵源,又同來歙相善,劉秀在東方稱漢帝后,張堪便去淮南投奔了。”
“鄧禹也在那‘東漢’做官,已是司徒。”
任延其實對小小曹掾職務不太滿意,此刻就借機道:“其余不說,投奔劉文叔者,起官常是縣令以上,而入魏后,則只能從小吏做起。”
任延道:“宰相必起于州部,此舉并無不妥之處,而魏主雄踞北方,必能一統(tǒng),但其余南陽人卻不這么以為,要論禮賢下士,劉秀確實強于魏皇。”
任光也嗟嘆遺憾,他們的皇帝,對熟人介紹的舉薦制度警惕性很高,而魏國盤子大后,就像一艘大船難調(diào)頭,很多事得論資排輩,新加入的人才,即便才干出眾,想要立刻出頭得到重用,沒那么容易。
“如此一來,南陽人物,各為其主,一分為二矣!”
“但最后能勝出者,必是魏主!”
送走任延后,任光算著目前受他舉薦,安排到各地任職的南陽人,感到一座大廈的基石,正在慢慢建成。
國內(nèi)無派,千奇百怪,魏國內(nèi)部是存在派系的,若只論籍貫,除了占絕對優(yōu)勢的五陵士人外,一個“南陽集團”,也在一點點成型。
朝中有他任光擔任九卿,地方上則是投靠第五倫,被任命為南陽太守的陰識,軍中,更有岑彭這位隱隱崛起的鎮(zhèn)南將軍。
這就是任光一點不著急竇融先當上右相的原因。
朝中派系斗爭難以避免,在任光看來,他們的皇帝很擅長利用這一點,竇融之所以上位,是因為他乃新朝舊臣,只能做陛下死忠,又與各方皆不相善,出了事也方便隨時罷退背鍋,不引起朝堂震動。
但隨著時間推移,任光覺得,皇帝陛下肯定會對五陵豪杰稍稍壓制,在軍中,馬、耿貳將之外,似乎在扶持岑彭來分攤功勞。
而朝中,自然也要有人來平衡陛下的親家耿純,以及開始抱團的五陵諸卿。
所以任光希望,當南陽士人成為中流砥柱時,或能變成與河北、五陵抗衡的又一政治集團,而他任光,當仁不讓,是其領袖!
但任光又頗為聰明,不斷舉薦同鄉(xiāng),是舉賢不避親,不忍人才埋沒,無人有證據(jù)指摘他結(jié)黨,是為不黨之黨。這正是陛下用得到的,未來一旦時機合適,或可籍此摸到相位。
如此念著,任光卻又想到了一事……
“陛下已拜馬文淵為驃騎大將軍,總關西軍務,看似拔高,實則是將馬援從東邊易立功之處調(diào)回來,在涼州喝幾年西北寒風,等輪到他滅公孫述時,我朝的‘大’將軍,恐怕有好幾位了……”
大將軍和xx大將軍,完全不是一回事,前者在漢朝可是集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后者則是第五倫故意摻水,頭一個還金貴,但很快就會泛濫成標配。
雖然看穿了第五倫的權(quán)謀,但任光明白,在權(quán)術和長遠布局之外,還是得干好本職工作,并恰到好處地為皇帝陛下排憂解難,才能得到圣天子格外的器重。
“按照朝廷邸文,馬文淵即將西來,吳漢則會調(diào)去北邊并州對付胡虜。”
吳漢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因為籍貫,又是任光當初做鄉(xiāng)長時的亭長部下,勉強算南陽一系,雖然他本人又是軍中所謂“漁陽系”的首腦。
任光喃喃自語道:“雖是被看中的好馬,但若是性子太烈,胡亂撅蹄子,亦會被騎士嫌惡。我得去信勸勸吳子顏,讓他以大局為重,千萬勿要生出事端來!”
……
武德二年,十月中旬,當隴西的寒風正吹時,第五倫對諸將軍的調(diào)整,也送到了涼州天水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