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傍晚,南淮城,楠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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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側(cè)賓客對坐,寂寂無聲,所有人都以玄紅為衣色,玄紅是正色,東陸貴族的婚服都是黑中隱約透著紅意的絲錦。新人們衣袖相挽,站在堂前,昏黃的陽光從窗格里照進來,在坐席上投下一對修長的影子。侍從以托盤盤子奉上一只葫蘆,旁邊是一柄白帛裹著的短刀。呂歸塵看了看身邊的百里繯,百里繯低著頭,把一只白皙柔軟的小手按在刀柄上,呂歸塵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合力抓起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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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一閃,葫蘆從中間漂亮地裂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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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們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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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又捧上了酒壇,百里繯和呂歸塵各自以一片葫蘆舀了酒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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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們又鼓起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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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默默地把葫蘆放回托盤上,知道這樣他就算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了。婚禮上的一切都圓滿,葫蘆裂得干凈利落,恰好分成兩個完整的瓢,這是很好的兆頭。他環(huán)視周圍,賓客不多,但顯然都是有身份的人物。東陸貴族的婚禮講究簡單鄭重,邀請入婚堂的賓客都是家族里的老人,代表家族和血緣。此外的人只能送上禮物,隔著幾十步遠遠地觀禮。老人們呆若木雞,目光昏昏地看著前方,昏花的老眼只怕連新人的相貌也看不清,只有坐在末席的百里煜對呂歸塵眨了眨眼睛,嘴角含著笑。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下唐儲君,可是在龐大森嚴的百里家族里,他還只能算個孩子。呂歸塵微微點頭回禮,心里有點奇怪,國主百里景洪沒有出現(xiàn)在賓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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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客們整齊地起身,一一退了出去。婚禮已經(jīng)結(jié)束,剩下的是入洞房行夫婦間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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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婚堂忽然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個人,呂歸塵扭頭看他的新婚妻子。百里繯仍是低垂著頭,她的長發(fā)漆黑,臉上的粉妝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倒是從衣領看見她一抹白皙如雪的脖子如今紅得讓人可憐。百里煜沒有和家族長者一起離去,這個只會彈琴寫詩的年輕人今天卻是一身戎裝,端坐在婚堂門口,手持百里氏的家傳名劍“青?!?。他是家族里年輕的未婚男子,應當充當新婚之夜守夜的責任,仗劍使鬼神不得作亂。呂歸塵看他一臉肅正目不斜視,不禁也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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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們上來行禮:“請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隨我來?!?br/> ?
兩個人并肩走過長長的步道,兩側(cè)都是紅燭,火光里百里繯的面頰嬌紅,手微微顫抖。呂歸塵悄悄瞥了她一眼,心想此刻這個嬌縱少女的心里,大概也滿是期待或者不安吧?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了,漫漫長長的一世,他將和這個小女孩在一起,同桌吃飯,相擁而眠,病中互相照顧,春來同車遠游,就這么時光穿梭,兩個人一天天看著彼此長出白發(fā)、生出皺紋、牙齒脫落、腰背佝僂,有朝一日他死了,為他痛哭的是這個女孩,而不是其他人。她會趴在他的棺蓋上嚎啕著說為什么你這么早就離開了我?你離開了我該怎么辦?這樣想著,他心里忽地就有了一點憐惜,于是輕輕去拉了她顫抖的手。百里繯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動了,手心里漸漸傳來一絲暖意。呂歸塵感覺到百里繯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輕輕摩擦,隔著絲錦能夠感覺到少女肌膚細膩如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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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彼p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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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怕……”他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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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幾步,呂歸塵聽見百里繯輕輕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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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父親!”百里煜的驚叫忽然從外面?zhèn)鱽怼?br/> ?
呂歸塵和百里繯都吃了一驚,猛地止步,回頭就看見百里景洪的臉。他大步而來,神色猙獰,額頭的青筋跳動,身后跟著一隊匆匆忙忙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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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不可……國主不可?。 币幻L使想去挽國主的衣袖,“不是時候,不是時候?。 ?br/> ?
百里景洪狠狠地甩開了他,轉(zhuǎn)身瞪著呂歸塵:“世子知不知道,你的哥哥已經(jīng)殺了我們下唐的整個使團,宣稱和下唐斷盟,轉(zhuǎn)而和淳國結(jié)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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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愣住了。事情太突然,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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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最心愛你女兒嫁給你,給青陽部饋贈了無數(shù)的精鐵和武器,在下唐奉你為上賓整整八年!難道就是這個回報么?”百里景洪的聲音越來越高,“我現(xiàn)在給你兩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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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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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你還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青陽的世子,你手寫一份文書呈上天啟城,告訴皇帝你才是蠻族的主人,你的哥哥只是個奪位暴政的強盜。我下唐十萬鐵甲,保你回到北都,奪回屬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陸的大君,草原的主人!第二!”百里景洪解下腰間佩劍,狠狠地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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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死寂,沒有人敢說話。百里煜和那些試圖阻止百里景洪的大臣也都不敢在那柄劍前再說什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了下去。百里繯按著額頭,搖晃了一下,倒在侍女的懷里,可是沒有人注意她,她的父親背對著她死死盯著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靜靜地看著地下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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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是要把我當作下唐的奴隸,押著我上戰(zhàn)場么?”呂歸塵終于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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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百里景洪竭盡全力,把他的暴怒藏在陰陰的語氣里,“只是選擇當誰的奴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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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少主,塵少主!阿蘇勒,阿蘇勒!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啊,父親,父親……”百里煜忍不下去了,上去死死拉住父親的袖子,大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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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蒙著紅錦的屋頂輕輕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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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青陽的男子漢,誰的奴隸,都不做!”他看著百里景洪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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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這句,他忽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他忽然想起蘇瑪?shù)慕憬?,那個紅衣服絕美的女孩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想起她在臨死前說的話,隔了這么些年,他才發(fā)現(xiàn)這話說得真是好,讓你說出來,一生都不后悔。百里煜身子一顫,軟軟地坐了下去,眼睛里滿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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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少主,過去的幾年,多謝你啦。”呂歸塵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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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看所有人,轉(zhuǎn)過身,背向他的妻子、他的岳父,緩緩走出了他的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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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月光,翼天瞻把最后一個包裹拴在馬鞍上,扯了扯,確定跑上幾百里它也不會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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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準備好了么?”他回頭掃視羽然和翼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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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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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罕的馬是一匹青色的蠻族駿馬,俊美而優(yōu)雅,他換了東陸的裝束,以斗篷上的風帽蓋住了自己銀白色的頭發(fā),背著弓,稍微落后羽然的馬半個馬身,翼護著她。羽然也是同樣的裝束,只是臉上蒙了面紗,翼罕從未見過這位公主的真容,只看見過那雙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此刻這雙眼睛低垂著看著腳下,翼罕也不敢驚擾,只是靜靜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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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庇鹑惶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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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點了點頭,擲出手中的火把?;鸢崖湓谖蓓斏?,淋了火油的茅草立刻被點著了,火焰迅速吞噬了整棟屋子,熊熊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翼天瞻想起九年前,他用了一百二十枚金銖買下了這棟屋子,如今如果出售它值一百八十枚金銖了,這些年里,羽然從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長成了現(xiàn)在的公主殿下。這么回想起來,他才驚覺九年時間竟然是如此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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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身上馬,策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邊,看了翼罕一眼:“你先去城門那里探一下,我和公主隨后跟上來?!?br/> ?
翼罕不明白這道命令,猶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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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翼天瞻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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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罕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風一樣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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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馬的韁繩,羽然的馬就跟在他的馬后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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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要道別?”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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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說,”羽然搖了搖頭,“不如就這樣吧,他們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就這樣來了,也就這樣走了。他們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沒有玉古倫公主,沒有羽皇的女兒,也沒有泰格里斯姬武神?!?br/> ?
“是擔心為他們帶來災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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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姬野和阿蘇勒一直開開心心的?!?br/> ?
“承襲了鷹徽的孩子,他們是武神手里的劍,不會開開心心的?!币硖煺罢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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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不說話了,兩個人任馬兒慢慢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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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很久,翼天瞻忽然問:“羽然,他們兩個人里面,你更喜歡哪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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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低著頭,很久沒有回答,馬蹄聲滴滴答答像是一場稀疏的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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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心里,是知道的。”她很輕很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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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無聲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著告訴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歡的人,就是長大啦?!?br/> ?
“我們還會回來的!對不對?”羽然抬起了頭。翼天瞻覺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星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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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許諾你任何事??墒悄阋鎸Φ氖钦麄€羽族的將來,你是泰格里斯的姬武神、公主、圣女,你所到的地方有人會跪下來把你看做神賜給森林的救主,也有人會為了殺死你而引起戰(zhàn)爭,你一輩子總會跟災難和榮耀同行……即使那樣,你還想再回到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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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寧州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的聲音輕且細,卻帶著十二分的鄭重,不容拒絕和懷疑,“所以我會回來,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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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覺得自己心里忽然有塊地方忽地顫了一下,像是堅冰被帶著暖意的風吹化。他忍不住笑笑,想著自己一把年紀了卻會因為一個十六歲女孩一句天真的話而忽然覺得天地萬物都溫暖起來,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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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斂了笑容,轉(zhuǎn)過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羽然:“如果是這樣,我的殿下,無論如何,你將會歸來!無論有多少阻礙,翼天瞻·古莫·斯達克將手持長槍做你歸途上的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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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觸到了他的眼神,隔了一會兒,玫瑰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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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城門上掛著玄紅色的旗幡。夜深人靜,快到閉門的時候,守衛(wèi)城門的軍士們透著一股喜慶勁兒,正圍著一只大鍋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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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深夜出城?”為首的什長警覺一些,注意到了夜幕中逼近的三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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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罕渾身繃緊,悄悄按住了肩挎的綠琉弓。翼天瞻知道這個出色的鶴雪并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對付東陸人,于是帶馬略略突前,攔在翼罕身前,干脆摘下了自己的風帽:“軍爺,我們是羽族的商人,販運貨物出城,還要趕青石城出港的大船呢?!?br/> ?
什長領著幾個軍士,圍著三匹馬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目光匯聚到翼天瞻手中的長槍上:“帶著武器?行牒上寫明了可以帶武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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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把三張行牒呈了上去:“三個人,帶了一張弓和一支長槍,行牒上都寫明了。我可是個羽族的路護啊,沒有武器,怎么保護我的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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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神色緊繃的翼罕。翼罕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斯達克城邦的貴族子弟,他繃著臉的時候,尤其有種不可親近的感覺,確實像是這行人的頭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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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這么老的路護,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什長喟嘆了一聲,忽地又問,“那你們帶的貨物是什么?販運貨物出城,也不帶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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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微微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指著隱藏在斗篷里的羽然,露出市儈般的笑:“軍爺,不是只有死的東西才能算貨物的,活的也可以是貨物?。 ?br/> ?
什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你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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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含笑拉住他的手,悄悄把一枚金銖滑到他手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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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沒問題,出城吧!走夜路可要小心?。 笔查L會心地笑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去沖自己手下的兄弟比了個眼色,炫耀地把那枚金銖在手指間轉(zhuǎn)了一圈,“真是個好日子,一人一條羊腿吃得你們舒服了,還有小筆橫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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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罕護著羽然,率先走出城門,翼天瞻賠著笑,最后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一人一條羊腿?。空媸呛萌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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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金帳國的塵少主和我們繯公主大婚的日子??!國主有令,守夜的人一人賞賜一瓶酒、一條羊腿,這都快燉爛了,你們趕路的就快走吧,不然也留你們喝一口,添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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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忽然轉(zhuǎn)頭,她的風帽落了下去,面紗也滑落,一頭金色的長發(fā)在夜風里輕輕地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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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她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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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罕緊張起來,急忙去扯她的胳膊,可他拉不動,羽然的身子繃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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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你們販的……怎么是個羽人啊……還用得著販羽人去寧州么?”什長呆呆地看著羽然,“不過長得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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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傳令的軍士高舉金菊花令牌,在城門口勒馬人立起來,大聲呼喊:“閉城!閉城!?主有令,今夜就此封城!快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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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長急忙上去行禮:“怎么又要閉城?不是大好的日子么?兄弟們正在煮肉喝酒,還想休息休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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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軍士低頭在什長耳邊說了些什么,什長的臉色忽地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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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城!閉城!”他對著軍士們大吼,“趕快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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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的臉色也變了,他握著長槍的手上青筋跳動。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大膽,試圖騎馬出城,其實他們本可凝出羽翼飛越南淮城墻,但是根據(jù)翼罕的消息,追殺而來的鶴雪已經(jīng)趕到南淮,在這樣明朗的月夜展翅也有不小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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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幾個,什么人?”傳令軍士瞪著翼天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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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幾個商人,已經(jīng)驗過行牒了,走吧走吧!”什長上來攔在中間,用力在翼天瞻的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閉城!快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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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天瞻的白馬長嘶著沖過城門,他猛地扯過羽然的馬韁,帶著她飛奔起來。翼罕緊跟在他們的馬后,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公主的臉,像是心頭被針扎了一樣。她的美麗是神賜的禮物,又是致命的毒藥,令人惶恐、驚悚,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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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騎沒入了漆黑的夜色,城門在他們背后緩慢地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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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為什么閉城?”軍士們抱怨著推動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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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帳國殺了我們的使節(jié),這盟約破了,聯(lián)姻也不成了!”什長大聲地抱怨,“明兒要把塵少主砍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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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已經(jīng)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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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蹲在樹上,跺了跺腳,覺得自己的軟靴還算合腳。他沒有穿那身榮耀的禁軍鯪甲,只著一身漆黑的武衣,肩上挎了一條長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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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書里聽過這種裝束,據(jù)說是天羅的刺客們穿著的,這樣他們隱沒在黑暗里無人可以分辨,走路也沒有絲毫聲音,午夜殺人悄無聲息?!端闹蓍L戰(zhàn)錄》上說,薔薇皇帝軍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好手,往往兵勢不能勝過對方,卻能讓對方的將軍夜里莫名其妙地丟掉頭顱。姬野從一個商販那里買了一套,夜里家人都睡下了,他就穿起黑衣來練槍,想象自己是薔薇皇帝麾下一個倏忽來去的神秘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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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不同了,第一次他要把這身衣服派點實際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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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拴著搭鉤的繩子舉過頭頂旋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轉(zhuǎn)起來呼呼作響,遠稱不上悄無聲息。他想收點力氣,可是繩子立刻軟下來,差點把他纏了起來。他只得把自己解了出來,重新?lián)]舞起來。練了一陣子,他終于對這飛鉤有了些感覺,可是一揚手,不但沒有鉤中墻后那棵樹,反而把墻角的一只破缸打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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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聲響在靜夜里傳出很遠,他驚得縮頭在樹蔭里,很久只看見街角的一只貓無聲地躥過,竟然沒有一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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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不禁想原來薔薇皇帝軍中的那些刺客們也未必都是神乎其技的好手,或者他們也曾打爛過人家的缸,只是被粗心的守夜人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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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試了幾次,搭鉤終于碰巧搭上了一根夠粗的樹椏。姬野高興起來,扯了扯,猛地一躥,蕩進了院子里。落地還算順利,他敏捷地一滾身,握著腰間的青鯊,左右顧盼,沒發(fā)現(xiàn)人影。他心里略有些得意,貼著墻根躥了幾步,背靠著墻半蹲著,聽了聽屋子里的動靜。屋里靜悄悄的,窗戶里也沒有燈光。他抬頭看了看天,烏云漫天,遮住了夜色,按書上的說法,這是下手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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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貼著墻壁閃到正門前。撬鎖他沒有學過,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河絡商人販賣的那把據(jù)說能開世上九成鎖的鑰匙會不會管用。他摸到了門鎖,拉了拉,“啪”的一聲,鎖竟然自己落了下來。姬野急忙彎腰把它撈在手里,一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他心里叫了一聲慶幸,這塊鎖差點壞了他的事。他想玉石鋪子這些人也真是粗心,居然夜里也不鎖門,這些價值都是上百金銖的高價貨色,若是碰上了賊,還不給偷個精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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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想,明白自己就是個賊,心里好像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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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進了屋子里,輕手輕腳地越過了大玉海,在巧色的玉雕鸚鵡下低頭閃過。他上次來的時候暗自留心記了方位,雖然昏暗,可是借著影子,也能判斷得差不離。那塊青色的玉圭還掛在窗口上,只有一輪漆黑的影子,他對這個沒有興趣,摸索著去探通向后堂的門。外面的燈光透進來,所有玉器都反射著瑩瑩的微光,讓他勉強可以看清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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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的門應該在屋子的右角,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估摸著再走幾步就到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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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一頭栽了下去。多年習武畢竟不是浪費時間,他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彎腰側(cè)滾,半蹲在黑暗里。他剛剛在心里說好險,就看見眼前一點火光跳了起來,火光的背后是一張枯瘦的老臉,上面兩只昏花的眼睛正迷蒙地看著他。姬野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差點喊出聲來,卻聽見那個人低低地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啊!是來找那枚玉環(huán)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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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年老的玉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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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蒙上面紗了。面紗還揣在他的腰帶里。他徹底失去了信心,猶豫著看了看舉著火絨的玉工,干脆盤膝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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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要回來,我還等著你呢,卻沒料到是這樣回來。”玉工笑了笑,吹滅了火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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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低著頭,不出聲。他明白剛才其實是踩在了玉工的腿上,玉工就坐在那堆玉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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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玉環(huán)我是給你留著的,不過有人白天來,買走啦?!庇窆づ牧伺耐壬系幕艺f,“也是以前來過的主顧,喜歡那枚玉環(huán),我也不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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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呆了很久:“您……深夜不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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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看看這些東西,沒有料到會有人進來?!?br/> ?
姬野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那把鎖是開著的。他的臉悄悄地紅了,看來當一個刺客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連小賊他也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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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錢不夠吧?”玉工平和地說,“看你是個不懂弄錢的禁軍,靠軍餉,沒多少錢?!?br/> ?
姬野的頭更低了。他確實沒有錢,雖然姬謙正從不要他的錢,可是他攢來攢去的幾個錢,還沒有二十個金銖,喝酒賭錢常常還是呂歸塵拿錢出來,他不好意思,又把攢的金銖推給呂歸塵。呂歸塵總是不要,可是姬野硬推給他,呂歸塵也就只好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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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玉石是不值錢的東西啊,”玉工嘆了口氣,“沒必要這樣的?!?br/> ?
“先生為什么深夜不睡?”姬野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的問題真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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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離開這里了,舍不得,起來看看這些東西?!?br/> ?
“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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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城的房租,太貴了。這些玉器的原石又越來越貴,賺的錢都要付不起房租了。我這是個小鋪子,不比大鋪子有買賣,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賣不出東西去。趁著以前還攢了一點錢,我想回沁陽去了。可是舍不得。”玉工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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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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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也算是有點緣分,”玉工笑笑,“蛇盤玉沒了,我也送不起,別的玉環(huán)要不要挑一件?算我送你了,最后一個主顧了?!?br/> ?
姬野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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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送給朋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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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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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淘盡沙,丫頭鬢發(fā)白。浣紗人歸晚,同舟共采蓮。”玉工低低地哼著一曲小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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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的,姬野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姬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玉工也沒有再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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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家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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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楣上掛著兩盞紅紗燈籠,照得門前一片暗紅。姬野悄悄推開門,左右看了一眼,沿著墻根自顧自地走向自己住的北廂房。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成了他的習慣,他進家門不從中堂的大道走,而是沿著他自己在草地上踩出來的一條小道走向自己的臥房。他倒是不怕什么,可是他也不愿看那些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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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兒!”一個低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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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正想著自己的心事,猛地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站在屋檐下的姬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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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他漫不經(jīng)心地打了個招呼,心里卻詫異,父親從不會深更半夜等他。往往一家三口都睡了,姬野才一個人悄悄回家,天沒亮,他又去城外的大柳營操練,整日不得相見。姬謙正早對這個兒子放棄了希望,只是讓使女給他留個門,就像喂條不著家的狗,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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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晚,去哪里了?”姬謙正皺著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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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奔б皯袘械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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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謙正鄙夷地上下打量著他:“十八歲了!十八歲?。∥沂藲q的時候,已經(jīng)在皇室少府出仕了!你好歹也是一個禁軍軍官,一點威儀沒有,倒像個流浪的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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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不說話,低著頭。他已經(jīng)比父親高了,低著頭姬謙正也能看清他那雙墨黑的眼睛??粗粗?,姬謙正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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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祭祖!猛虎嘯牙槍給我收著,我要打磨上油。”姬謙正沒好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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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奔б皯?,回自己屋里取出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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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謙正一把收了過去,瞥了他一眼:“這些日子城里不安穩(wěn),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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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謙正轉(zhuǎn)身走了,姬野這才忽然想起八月并非什么祭祖的日子。他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卻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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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自己屋里,也不解衣,把自己在床上放平,望著屋頂嘆了一口氣。有幾日他沒有見到羽然了,沒見到呂歸塵的日子更多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樣子,呂歸塵和他都少不得要送羽然禮物。想到三個人坐在一起把禮物拿出來,他就覺得很多很煩心的事情一起涌了上來,恨不得蒙頭就睡過去,也就不必煩了。他坐了起來,想吹滅蠟燭,忽然看見桌上的信。姬家雖然落魄了,畢竟也曾是帝都望族,按帝都公卿的規(guī)矩,信件都是使女收下,一一送到家主和公子們的桌上。姬野記憶里他從來就沒有過信,而今天桌上居然疊放著兩封,用青石鎮(zhèn)紙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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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兩封信,更詫異的是兩封信都沒有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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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第一封,認出了熟悉的筆跡。羽然的字一向是這么歪歪斜斜。她對東陸文字語言都熟悉,卻不肯在書法上多下半點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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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阿蘇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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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xiāng)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跟你們說我是誰,我想你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這天忽然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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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跟你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一起騎了一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一起騎一匹馬,就這么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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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你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br/> ?
落款是“薩西摩爾·槿花”,這個簽名很漂亮,因為呂歸塵花過很多的時間教羽然寫這幾個字,姬野也不知道羽然為什么要用這幾個字作自己的落款,每次問她她都是一副神秘的表情,只說這個名字是個秘密,看到這個名字,她最好的朋友就知道那是她留下的字跡。最后在信角,羽然用很小的字加了一句:“姬野你把信給阿蘇勒看吧,我本來想寫兩封信,可是我怎么寫還是一模一樣的兩封信,所以我決定只寫一封,寫給你們兩個?!?br/> ?
姬野默默地讀了很多遍,最后信從他手里滑落,落在了燭火上。剛剛被燒了一個洞,姬野急忙撲上去拍滅了,然后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海棠樹,呆呆的,像是一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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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他打開了另外一封信。又是熟悉的筆跡,是呂歸塵清秀的輝陽體,路夫子的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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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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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父親過世,北都城里聽說很亂,國主說,是我回北陸的時候了。他還把繯公主嫁給我,我本來應該提早告訴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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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環(huán)是羽然說她喜歡的,我買了,本想等到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可是我就要走了。你送給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歡,她說過很多次的。不用說是我買的,我沒有告訴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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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真是謝謝你,要是沒有你和羽然,我就只是南淮城里一個沒人過問的小蠻子?!?br/> ?
下面的署名是“阿蘇勒”,信封里有什么東西沉甸甸的。姬野急切地把信封倒過來,一枚青翠的玉環(huán)滑入他手心。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捏著那枚玉環(huán)在燭火下翻轉(zhuǎn),于是沉郁的翠綠色流轉(zhuǎn)在桌面上,一時溢開,一時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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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沖到窗邊把頭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夜風,他說不出為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心里堵住了,異常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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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堵墻,宅子外的街道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鐺鐺”地敲著梆子。這是極罕見的事情,姬野是軍官,知道只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才會派出快馬全城傳遞消息。他從墻上那個一直沒有修補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見一個軍士正立馬在墻邊張貼告示,他湊上去看了一眼,渾身的血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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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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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帳國質(zhì)子呂歸塵,明晨斬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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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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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深的夜,酒客都已經(jīng)散去了,只剩角落里的一張桌上還有兩個客人對飲,掌柜卻已經(jīng)困得趴在酒壇上睡著了。外面馬蹄聲急促,風雷般卷來,毫不停留,越去越遠。兩個客人中的一個起身站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隙,偷眼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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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守在桌邊的客人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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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在找我們!哥哥,他們一定是在滿城搜捕我們!”窗邊的客人聲音低而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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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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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只得坐回了桌邊,面對著石頭般沉靜的哥哥。鐵顏穩(wěn)穩(wěn)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手上沒有一絲的顫抖。鐵葉死死盯著哥哥,卻只看到一張繃緊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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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傳了宵禁令。滿城快馬,是張貼明日處斬世子的告示。你也在下唐的軍營里磨練了那么多年,怎么還是不懂東陸人的規(guī)矩?遇見變故,就慌得像是被刨了窩的狍子,大君要我們保護世子來南淮,不是要你來出丑的!”鐵顏低低地呵斥弟弟,“不過他們也確實會搜捕我們,只是他們會派人去大柳營,而不是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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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世子就要處斬,北都一點消息都沒有過來,大君真的過世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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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鐵顏瞥了一眼掌柜,“你想把人都吵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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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也跟著他看向掌柜,狠狠地握住刀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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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你的刀是殺這種人的么?”鐵顏一掌扇在弟弟的臉上,“現(xiàn)在你聽我的!立刻去城東那個宅子,把弘吉剌帶走!你藏在城門附近,什么都不要做,等到天亮。處斬世子時很多人會去圍觀,場面會非常混亂,守城的軍隊會被調(diào)去戒備,那時候就是你的機會,憑你的本事突出城門不是問題?!?br/> ?
鐵葉愣了一下:“怎么是我?為什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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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吉剌只有三歲!他還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草原!你要帶著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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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吉剌是哥哥你的兒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我走,要自己留下來去救世子,”鐵葉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我不走!我不要像個懦夫那樣回北都,一生一世都抬不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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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鐵顏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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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是世子的伴當,我也是世子的伴當。我們做伴當?shù)?,就是跟著主子去上陣殺敵的,哥哥要當英雄,卻讓我當懦夫,我要是答應了,我才是愚蠢!”鐵葉惡狠狠地瞪著哥哥,仰頭把滿滿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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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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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就知道我是世子的伴當,我們是兄弟!輪到要死了,我們蠻族的男人,沒有縮頭的!”鐵葉的酒量小,眼睛已經(jīng)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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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死死地盯著弟弟的眼睛,鐵葉卻沒有絲毫的退讓,也狠狠地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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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終于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巴扎,我說你蠢,你不信,可是你懂什么?你知道為什么大君挑了我們做世子的伴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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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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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搖了搖頭:“因為世子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支撐他當上新的大君!大君是明白這件事的,他喜歡世子,可是治不好世子的病。你以為大君說世子會成為長生王,就真的是想要立他么?青陽怎么可能立一個隨時要死的大君?但是大君要世子一生一世都不受傷害,所以必須給他找最得力的伴當。這個好比大君娶了巢氏的大閼氏,而欽達翰王是不可能放棄巢氏的,巢氏是我們青陽除了帕蘇爾家外最大的家族,所以大君能夠繼承北都!大君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唯一能立的兒子就是大王子比莫干,而父親是長子窩棚的人,把我們派給世子當伴當,我們莫速爾家就只有一生一世地守護著世子。大君是在下棋啊,我們,就是要保護世子一生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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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的臉色驟然變得灰暗,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什么都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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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出了這事,誰都沒有估計到,”鐵顏深深吸了口氣,“無論大君怎么想的,我們都已經(jīng)是世子的伴當了。我們鐵氏就是要保護世子!我去,我知道我也救不了世子,可是我不死,鐵氏的名聲就不能保全!你去,你只是跟我一起死!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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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葉呆呆的像是一尊雕塑,隔了許久,他惡狠狠地舉起整個酒壺,仰頭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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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了起來:“我不管了!我不管什么世子!我也不管什么大君!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哥哥。我扔下你走,我一生都會內(nèi)疚!不就是死么?巴扎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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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酒勁泛起來,猛地扯開衣襟拍著赤裸的胸口:“一刀從這里砍進去,挖了我的心出來,也就是那么簡單!哥哥去的地方,就是巴扎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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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弟弟,鐵葉也低頭看他,鐵葉的眼睛更紅了,漸漸地濕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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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鐵顏低下頭,搖了搖,“你長大了……你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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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弟弟倒上了酒,舉起自己的杯子:“那好,我們莫速爾家的男人,從來沒有怕過什么,當然也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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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死!”鐵葉又是一仰脖子,把滿杯的白酒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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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仰脖子的瞬間,鐵顏忽然動了。他魁梧的身軀變得格外的輕巧,一閃到了弟弟的身后,以臂彎卡住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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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鐵葉想說話,卻只是吐出一口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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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的神色還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他低低地呵斥:“你的父親只有兩個兒子,都死了,他怎么辦?你這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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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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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沉重有力的一掌劈在他的后腦上。鐵葉的身子顫了顫,無力地趴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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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顏最后看了弟弟一眼,拾起桌上的長刀配在了腰間,以風帽遮住了面目,走向酒肆門口。推開酒肆的門,微涼的夜風卷了進來。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心里猛地一驚。門口站著一個人,魁梧的軀干像堵墻那樣堵住了他的去路。鐵顏知道這么近的距離根本無從拔刀,他不假思索地沖前一步,撞進了對方的胸口,巧妙地擰住了他的胳膊。這是蠻族通行的摔角,鐵顏仗著這一招打敗了大柳營無數(shù)的東陸武士,只有真正在草原上摔打過的人才知道這么簡簡單單的一擰一摔中蘊含著何等精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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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次鐵顏完全地失敗了,對方狠狠地一圈,反而把他圈進了懷里,而后一扯他的雙臂。鐵顏失去了力量,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對方竟然把他舉過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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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敢挑戰(zhàn)我了么?”對方輕蔑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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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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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靜靜地坐在池塘邊,一粒一粒地往池塘里面投擲魚食。已經(jīng)是中秋時節(jié),夜來天氣涼了,魚兒懶懶地沉在水底,并不浮上來爭食。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魚食落下激起的水聲。息轅就站在叔叔的背后,使勁地搓著手。他的手已經(jīng)搓得通紅,可他不敢說話。他跟了息衍那么多年,知道叔叔的性格。息衍這樣漫不經(jīng)心的時候,就絕對不允許打攪。這時候這個散漫的人身上帶著真正屬于一個將軍的、臨陣決生死的氣概,鋒利得像是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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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叔叔不可能不關心,這一點息轅是確信的,滿街梆子聲,有風塘里聽得清清楚楚,而在此之前,必然有其他消息渠道把情報送到這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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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息衍從暖壺里端起溫熱的白酒,輕輕地抿了一口:“息轅,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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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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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說了,”息衍直接打斷了他,“你出門看看?!?br/> ?
“出門?”息轅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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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選一個門,走出去看看?!?br/> ?
息轅點了點頭,徑直去了有風塘前門。推開大門,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成排的黑衣甲士封住了出去的路,他們每個人的肩甲上都有蝙蝠叼著匕首的徽記,每個人手中的刀都反射著月色,寒芒懾人。那是息衍親自訓練的鬼蝠營武士,大柳營精銳中的精銳,可息衍卻從不曾調(diào)集他們守衛(wèi)自己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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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鬼蝠轉(zhuǎn)過身,看了息轅一眼,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息轅認得出那是鬼蝠營的一名百夫長,副將雷云伯烈,雷云家的長子。雖然南淮城里知道他弟弟雷云孟虎的人遠遠多于知道雷云伯烈的人,但是息轅卻明白雷云伯烈在軍中的地位遠超過他自己出盡風頭的弟弟。雷云伯烈僅僅二十七歲,息衍不在的時候,他掌管鬼蝠營,是鬼蝠營實際上的統(tǒng)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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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早點休息吧。”雷云伯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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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會在這里?”息轅看著雷云伯烈的眼睛,緩緩退后,按住腰間的劍柄,他覺察到了對方話里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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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云伯烈微微搖頭:“請少將軍轉(zhuǎn)告將軍,世子的事情還是不要管了。國主示下,只要息將軍在有風塘安養(yǎng),絕不會加罪?!?br/> ?
“加罪?”息轅吃了一驚,“我們叔侄有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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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帝都皇室傳來的消息,有人指認息將軍勾結(jié)朋黨,禍國亂政?!崩自撇业吐曊f,“少將軍該明白,我們都是軍人,是將軍一手訓練出來的人。我們只執(zhí)行命令,絕不通融。國主手令傳達,從今日起息將軍不得踏出有風塘,直到事情水落石出。我們的責任就是守住這個門口,任何人不能出入?!?br/> ?
息轅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叔叔被問罪,那對我也是一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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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不得出入,自然少將軍也不例外?!崩自撇一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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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無表情,鬼蝠們同時把手按在刀柄上,上百柄刀在鞘中摩擦,鳴聲凄然。息轅心底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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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紫寰宮聽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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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雕塑般站在大殿中央,手緊握著貔貅刀的刀柄。值夜的兩個內(nèi)監(jiān)看他那副神情,忐忑不安,卻又不敢近前,只是彼此遞著眼色。三軍統(tǒng)帥在這里已經(jīng)站了半個晚上,全然沒有退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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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子稍大一些的內(nèi)監(jiān)輕手輕腳地捧了一盞茶上去:“將軍飲一口茶解渴?!?br/> ?
拓跋山月?lián)u了搖頭:“不是飲茶的時候?!?br/> ?
內(nèi)監(jiān)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將軍啊,不是我們下人多嘴,不過國主的性情,將軍也該知道。國主定下的事情,就是大臣們排著隊在這里跪上一年,也不會有用。將軍求見的帖子,我們已經(jīng)遞進去三道了,國主沒有一道旨意出來,這是不可挽回的意思啊。將軍留在這里,也只是讓我們這些下人為難而已?!?br/> ?
拓跋山月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內(nèi)監(jiān)微微一哆嗦,倒像那一瞥里面有錐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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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事,不容你們說,也不容我退!”拓跋山月說得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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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監(jiān)猶豫了一下,還想再勸,外面卻傳來了喧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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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疾走幾步來到殿門外:“什么人敢在聽政殿前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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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幾只燈籠過來,他還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已經(jīng)被當胸推了一把:“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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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政殿里伺候的內(nèi)監(jiān)都是有身份的內(nèi)臣,剛剛瞪大了眼睛要呵斥,話卻無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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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煜疾步進殿:“我要見父親!我要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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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追來攔阻他的幾個內(nèi)監(jiān)跌跌撞撞地趕上,卻不敢去拉扯世子,只能跟在后面疾走,其中一個不小心絆倒在門檻上,“哎喲”一聲,竟然摔斷了兩顆門牙。拓跋山月一回頭,和百里煜的目光對上。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各退了一步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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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來這里是……”百里煜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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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少主是為塵少主求情來的么?”拓跋山月直接點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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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里煜走到他身邊,和他并肩而立,“我想了許久,下了決心。雖然我是個沒用的儲君,也不曾聽政管事,但是父親這個決定,實在是太草率了。我不能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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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側(cè)頭打量這個年輕人,看見那張柔膩俊秀的臉上竟然有一分決然的神色,不禁微微點頭:“煜少主為了這件事不惜深夜入宮拜謁,是為了國政,還是為了和塵少主的私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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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煜沒有料到他這么問,猶豫了一刻,低頭下去:“國政我不明白,但是我讀圣人之書,學天下大道,無非是依照律法行事,善賞惡罰,這個我還是懂的。雷云孟虎死在北陸,金帳國斷交和淳國結(jié)盟,我們就該興師討伐,塵少主那么多年在南淮,和北陸的音訊都不通,他和這事沒有關系。無論塵少主和我是不是朋友,我不能看著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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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嘆息一聲:“煜少主說的這些都是理由,其實還是為了朋友而來的吧?以煜少主的性情,下這個決心想必很不容易?!?br/> ?
百里煜知道多說也是沒有用的,深深吸了口氣:“容易不容易,我也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和將軍一起找父親辯個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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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為國事還是為朋友,能有這樣的堅持,就是做人的根本了!”拓跋山月低低地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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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煜自幼就是儲君,可是他不聽政,也很少接觸大臣。息衍以下唐軍武第一人的身份,有時接見來使,百里煜還有些機會拜會,和三軍統(tǒng)帥拓跋山月說過的話卻可以一句一句數(shù)出來。他從小聽說拓跋山月治軍極其嚴謹,心里先有了敬畏,往往是沒有說話先膽怯了,卻沒有料到在此地能獲得他的嘉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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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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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少主還是回去吧?!?br/> ?
百里煜一驚:“將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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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lián)u了搖頭:“煜少主不清楚這里面的關節(jié)。我在這里,以軍國大事勸說國主,或許還可以挽回。煜少主在這里,倒像是借著人多勢眾逼國主收回成命了?!?br/> ?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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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少主,還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拓跋山月瞥了他一眼,“所謂圣人大道,善賞惡罰,在這個世上,是從來沒有的。塵少主是金帳國的人質(zhì),他就代表金帳國,背盟就該被斬決!你跟我站在這里,也不過冒險去觸怒你父親而已?!?br/> ?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話噎了一下:“既然塵少主該當斬決,將軍為什么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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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們那么多年的經(jīng)營毀于一旦。現(xiàn)在金帳國初和淳國結(jié)盟,盟約未必多么穩(wěn)固,還有挽回的機會??墒菙亓藟m少主,從此兩國就是死敵!國主是明白的人,不該看不透這些,這個決定,做得草率了?!?br/> ?
“那……父親肯聽將軍的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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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lián)u了搖頭:“國主若是肯聽我的進言,早已經(jīng)坐在這里了。我現(xiàn)在等的,其實是息衍?!?br/> ?
“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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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唐國內(nèi)還有什么人能夠挽回這場局面,那個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將軍,皇室冊封的伯爵,塵少主是他的學生。他站在這里,國主應該會出來見他一面。我已經(jīng)派人送信去有風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準,不該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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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百里煜忽地振作起來,“將軍說得是,息將軍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絕不會不管塵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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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還沒落,聽政殿外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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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臉色微微變化,疾步走到門邊。一名親兵滿臉熱汗,半跪在拓跋面前,呼吸急促:“將軍!有風塘那邊的消息……息將軍因為勾結(jié)朋黨獲罪,已經(jīng)被囚禁在家中……鬼蝠營已經(jīng)封鎖了有風塘附近的半條街,我們的人根本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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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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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愣了一下,逼上一步:“獲罪?這時候獲罪?你們看到了國主的手令么?鬼蝠營出動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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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蝠營出動的是副將雷云伯烈,我們確實看到他持有國主親筆的手令,加蓋國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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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默然,百里煜如同被一道雷劈在頂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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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獲罪……”拓跋山月低聲說,“誰要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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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抬頭,百里煜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拓跋山月的臉上橫過一道猙獰,而后回復到面無表情。拓跋山月走到殿腳,那里陳設著巨大的銅制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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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不可!”內(nèi)監(jiān)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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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擊在云板上。云板轟然鳴響,聲音貫穿了整個大殿,在暗夜之中遙遙地傳播出去,只怕整個紫寰宮都會被這巨大的聲音驚醒。內(nèi)監(jiān)來不及阻攔,只能狠狠地跺腳。云板是在前方戰(zhàn)事緊急時臣子求見國主用的,歷來下唐平安,這東西很少動用,只是陳列著作為禮器。內(nèi)監(jiān)記得最近的一次還是一個言官進諫,不得采納,悲憤之下一頭撞死在云板上。為此國主大怒,說言官的血玷污廟堂,下令把尸體拋在荒郊讓野狗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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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已經(jīng)敲響了云板,結(jié)果誰也猜不出。百里煜覺得身上微微發(fā)涼,他隱約有種感覺,那一瞬間,他在拓跋山月臉上看到的并非對于國事的焦急,而是張牙舞爪的憤怒,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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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用力敲擊,一陣陣聲如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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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后殿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紫衣的掌香內(nèi)監(jiān)捧著托盤,疾步來到拓跋山月背后,躬下腰,把托盤高高地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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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從托盤里拾起一角信箋,緩緩打開。他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持著木槌的手無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湊上去看,那角信箋是從一封信上撕下來的,上面只有三個字:“斬,立決?!?br/> ?
三個字上押著一枚小章,是“三蠹”兩個字,印泥紅潤如血,仿佛還在紙上緩緩地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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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他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經(jīng)被絕望占據(j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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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不再說話,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出門,只把茫然無措的百里煜留在聽政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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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牽著馬在宮墻的陰影里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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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緩步走來,目光平視遠處,手持一角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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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馬鞍,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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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山月站住了,沒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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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察不再說話,低頭靜靜地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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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把那角信箋扔在夜風里,用最冷漠也最森嚴的聲音說:“百里家以妖魔治國,九州偌大,將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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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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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蜷縮在角落里,裹緊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發(fā)抖。這間偏殿四面都是鏤空花窗,夏天的時候百里煜喜歡在這里和路夫子下棋,呂歸塵棋藝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涼風習習,悠然穿堂而過,舒暢寫意。那時候他卻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被監(jiān)禁在這里。不過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不很害怕,透過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鐵色的利劍,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從中央把天空劃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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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時代,”他記得那個總是藏在紗幕背后的老師說,“神給了劍柄,只看這世間誰能握住它?!?br/> ?
他曾經(jīng)因這句話熱血澎湃,可如今這個時代就要跟他沒有關系了。他靠在這里,安安靜靜地想起來,其實這世間偌大,跟他有關系的也只是那幾個人而已。百里煜說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覺得自己既不像薔薇皇帝那樣可以開創(chuàng)一個帝國,也不像爺爺那樣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經(jīng)夢想著拔出刀,保護他喜歡的那些人。他現(xiàn)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殤陽關無數(shù)喪尸中殺出一條生路,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畢竟還是個孱弱的孩子,保護不了什么人,更罔論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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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遠了斷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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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低低地喊了一聲:“塵少主?!?br/> ?
那人悄沒聲地進來,把一個托盤放在呂歸塵面前,轉(zhuǎn)身想要退出去。托盤里面是一壺酒、一碗面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羊羹。呂歸塵抬眼去看那個人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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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他試著喊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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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站住了,猶豫了一刻轉(zhuǎn)身過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塵少主,是我?!?br/> ?
呂歸塵沒有認錯,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軍都尉方山。他心里一直清楚方山被派來,名為伺候他,其實是監(jiān)視他,卻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里的世家子弟,參軍想謀個功勛,卻沒有上陣搏殺的膽量,看見刀光就會嚇得抱頭鼠竄,也只能干些伺候人的活兒。不過自從殤陽關一戰(zhàn)后,方山大概也覺得自己是管不住這個蠻族世子了,很少在呂歸塵身邊露臉,只每月初一來拜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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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你啊,還麻煩你做這些?!眳螝w塵淡淡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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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塵少主的話,我前半夜剛在家里睡下,這就被召來伺候塵少主,那些軍士粗手粗腳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沒料到自己被認出來了,有點手腳無措,胡亂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撣去灰塵,“這里冷,塵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讓他們?nèi)w鴻館里拿,都是塵少主用過的,不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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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冷,”呂歸塵說,“不過沒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還怕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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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抓著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沒找到什么話來安慰呂歸塵,只得低頭行禮:“塵少主餓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塵少主喜歡羊羹撈面,趕了廚子們起來現(xiàn)做的?!?br/> ?
“是最后一餐吧?”呂歸塵點了點頭,“辛苦方都尉了?!?br/> ?
“塵少主不要這么說……”方山從那淡淡的話里聽出了悲傷,鼻子里不由得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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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都尉,你能幫我一個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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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愣了一下,渾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塵少主,我們也知道塵少主委屈,可是國主有令,是沒辦法的事。塵少主可憐我們只是從軍混餉的,實在是不敢擔當什么事?!?br/> ?
呂歸塵看他惶恐,趕緊擺了擺手:“沒事的,沒事的,你別怕,我只是想問個問題罷了?!?br/> ?
“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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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體該怎么處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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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jīng)]料到是這樣的問題,稍稍愣了片刻,還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國主說是斬決,若是死囚,斬首之后尸體就埋在城東的荒墳場,不過塵少主是貴胄,按照慣例,是由家屬收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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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這樣,”呂歸塵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能為我拿筆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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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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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端來了筆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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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都尉,這些年多謝你了,我總是不老實,偷偷出去玩,你一次也沒有向國主告密,我心里都知道,卻總也找不到機會說聲謝謝。我又不安分,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都賴你事后悄悄幫我花錢把事情解決……”呂歸塵在他背后輕聲說,“我其實心里都知道的?!?br/> ?
方山在殿外扣上門,眼淚忽地涌出來,拿袖子擦著,悄無聲息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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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消失了,呂歸塵席地而坐,就著外面透進來的燈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體虛畏寒,中秋時節(jié)已經(jīng)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襯著白色的羅絹。他把坎肩的襯里翻過來,平鋪在地上,沉思了一會兒才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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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莫干哥哥如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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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阿蘇勒將死,可惜不能拜謁父親的陵墓,和哥哥們團聚。臨行短書,望哥哥們珍重,代我在父親的墳前禱告。父親的靈魂保佑我們帕蘇爾家的子孫。請不必為我發(fā)兵下唐,政事和軍務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以對青陽有用。請照顧我阿媽,也請哥哥把你的仁慈賜予我的女奴蘇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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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了一段,題頭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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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合薩如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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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沒有做成什么事,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教導。我會仰著我的頭,不會給青陽丟臉?!?br/> ?
他想到了蘇瑪,忽地有點難過,呆了很久,仿佛還能聽見風里熟悉的“叮?!甭?,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門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頭上的溫暖的手。過了很久,他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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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蘇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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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吹的笛子我還記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沒有機會了。我把你托付給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賴的人。蘇瑪我很想自己保護你的,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記著我對你說的話,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不要當個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個青銅家族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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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寫下了“姬野”,從領口里面把銀鏈子拴著的指套摳了出來,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用小佩刀割開內(nèi)襯的一角,把指套塞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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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我的信了么?沒想到變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讓我選,我寧愿死在殤陽關的戰(zhàn)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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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惹得你不開心,其實那次你看見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憐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東西她都可憐。羽然是喜歡你的,其實不用我說,你就該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歡你,又能喜歡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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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后一句實在沒什么道理,于是拿筆涂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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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代我問候?qū)④?,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里面有個鐵東西,你找找,留給你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br/> ?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偸沁@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墒强嚦龅闹皇且粋€很脆的蛋殼,那只沉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jīng)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鉆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fā)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伤恢赖谝粋€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東西混在一起,在他心里緩緩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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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對她說我藏著你送給我的那只松煙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寫字,寫一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盒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說讓你跟我一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你不答應,所以我等到一個你高興的時候跟你說,這樣你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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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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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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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疲倦地靠在墻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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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我該拿你怎么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一個個墨點,“我拿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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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一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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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少主,該上路了?!狈缴阶叩絽螝w塵面前,行了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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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一縷光輝,走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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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已經(jīng)到來。黎明是整個夜晚最冷的時候,姬野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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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塊倒伏的石碑,呆呆地看著陽光照在焚燒后的廢墟上,殘煙仍在裊裊升起。陽光蓋過大地,新的一天開始。東陸諸國都沿用皇室的規(guī)矩,斬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姬野知道那個時刻在一點一點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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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jīng)去過有風塘,可大群的禁軍把那里重重包圍起來,他找不到息衍,也找不到息轅。他跑到這里來,存著一線希望說羽然還沒有走,雖然他知道羽然也不會有什么辦法,可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跟他說話。如今那個樹蔭掩映的小院落只剩下一片焦土,他看著石墁地上刻著的劍圈槍圓,恍惚有種錯覺,覺得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遠得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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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個夢而已,他在這個南淮城里沒有朋友,他是一個小妾生的孩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城市里。那些曾經(jīng)讓他覺得可寄托的東西,歌聲、笑聲、朋友、師長,其實都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本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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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這個夢醒了,于是他們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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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塊,他一直把這一塊存在一個夢里,現(xiàn)在沒有了,于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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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看著天空里火燒般的霞光,竭力回憶那個男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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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br/> ?
“原來羽族是這樣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還懂得羽族的文字?!?br/> ?
“我把這柄刀送給你,以后有誰敢踩你的臉,也就是我阿蘇勒的敵人,盤韃天神在上,這個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br/> ?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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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的樣子忽然蹦了出來,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nèi)齻€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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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shù)的記憶在同一個瞬間向他洶涌而來,像是冰流一樣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他一無所有,他在南淮城里只是個孤獨而卑賤的少年,日復一日,拖著他的長槍在夕陽里走過。他忽地有種絕大的恐懼,他要離開這片荒涼的林子和廢墟,他要找一個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個人跟他說話。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越過了樹林,越過了池塘,越過了街道……可是街頭寂寂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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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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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么發(fā)瘋般地迎著曙光奔跑,張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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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勒……阿蘇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個聲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該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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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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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一陣陣人聲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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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里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里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臺,百里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臺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里景洪一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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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歸塵披了一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里的血涌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里,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里下了藥,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沒什么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br/> ?
說是這么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數(shù)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一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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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利落,少吃很多的苦頭?!?br/> ?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一頁燃燒的火紙,一一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一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jié)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